那天,北京的雾霾很重。下飞机的时候,凌少递给纯洁一个防雾霾口罩,纯洁一看是时候和他彻底划清界限了,于是赶紧摆手说不用,但凌少强行给她戴上,那只大手僵硬、温暖,手指又纤细,像在秋天舞动的弦,擦着她耳边的碎发响起,容不得任何拒绝。
纯洁被这种强硬与柔软兼具的奇怪力量卷入了旋涡。
当这种力量来到她面前时,她总是无力抗拒;当这种力量绝尘而去时,她总是悔恨无比。
他送她到楼下。
她谢完他,从后备厢拖出行李就要跑。
他叫住她。
她停下。
“干吗?”可恶,明明是他先喊住她,可他又不肯先张口。
“这个给你。”他在后座上像变魔术般捧出了一个小蛋糕,一只粉粉胖胖的小猪趴在地面上,撅着屁股微笑。
她犹豫着想问为什么,可她觉得即使问了也得不到答案,而且很有可能问完之后,他会反悔地要回去。
好吧,就当他还有一点点良心,他本来就该为自己的喜怒无常道歉的!纯洁心里想着,便伸手接受蛋糕,但整个过程几乎是抢。
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纯洁转身说着谢谢就溜了。凌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偷偷一笑,然后命令司机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你回来了?”陈回站在门口吓了纯洁一大跳,他伸出双臂抱住了她,这一抱弄得她心里没底。
纯洁从他怀里钻出来,看到他在一脸讨好地笑:“昨晚是我不对,隔壁不知道为什么被空出来了,然后搬进来一对带孩子的爷爷奶奶,他们家的小朋友特别爱哭,早、中、晚各一次,赶上玩具出现小故障,还会补几场。弄得我特别烦,所以冲你发火了……”
“哦。”纯洁点点头,不知道如何接过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你今天的饭怎么解决的?”她知道陈回不会做饭。
“嗯……凑合吃的……”他沉思半晌,拉着长音回答。
纯洁径直跑到厨房储物前,打开一看,方便面、汤圆、速食饺子,码得整整齐齐,一袋都没少。
“行啊你,我不在家,顿顿自己下馆子啊!”
“啊?不是,我……我也没……吃多好。”他结结巴巴,看样子不太想谈这个话题。
纯洁刚到北京的时候,陈回告诉她是在这里暂住,但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从总统套房到狭小的出租房,隔着一辈子那么长。
回到自己的屋里,纯洁发现东北角的窗户下摆着一长排啤酒瓶。
“你一晚上喝这么多?”纯洁惊讶不已,然后听见半开的窗户被风吹得轻响。
“嘿,你不在我睡不着,喝完好睡觉嘛!”陈回赶紧解释,朝着她走来。
“我以前也没见你喝这么多啊!”纯洁向窗外看了一眼,一辆黑色丰田车被车主锁上,跟在车主身后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姑娘。
“你饿了没,咱们下楼找地儿吃饭去吧?”他一把揽过纯洁,避而不答。
纯洁说:“好!”
那扇窗,之前陈回一直不让她开,他说紧挨着公路灰太大,一开窗俩人能吃一肚子的土,但它此刻却在诡异地半掩摇晃着。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有人把这扇窗打开了,很有可能是陈回之外的人。
我不在的这一夜,陈回带谁来过这个房间呢?纯洁永远不会问陈回站在那扇窗前是否看到了送她回来的豪车和凌少,就像他绝对不会问纯洁为什么会站在楼下慌慌张张地把一整块粉猪蛋糕吃了个底儿掉才上楼。
纯洁知道,陈回最讨厌女生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哪怕是一块蛋糕,他都把它当作一种威胁,或者是女人的轻浮。
在她还没有确认她和陈回的准确关系时,陈回就提前介入了自己的生活,纯洁想抻着脖子强调一下,但却被世俗的洪流遏住了矫情的想法。
都和人家住在一个屋里了,虽然是在两张**各睡各的,但到底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陈回平时看上去开朗大度、风趣幽默,其实自尊心超强。
这和纯洁一开始认为的陈回不太一样,她认定他才华横溢、行事洒脱、清高傲骨。可在这间出租屋里,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谨小慎微,特别敏感。
打败一个男人的优越感,只需要一个不太体面的出租屋就够了。
晚上洗漱完,陈回迫不及待地要和纯洁躺在一张**,想搂着她一起入睡。
“我想自己睡,搂着太热了。”
纯洁知道这样很伤人,但还是说出口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怎么一点都不想让他亲近自己呢?
变心了?又是因为什么变心了呢?
凌少那个湿漉漉的吻?总统套房?还是她在完全没确定自己心意的情况下,就误以为自己要和陈回在一起了?
如果是她给了陈回错误的暗示,为什么她自己又心甘情愿地跑到北京来投奔他,还要和他住进同一个房间里呢?
既然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不就默认是男女朋友关系了吗?
她想不明白,只好背过身去,回避陈回的目光。
好长一段时间,陈回没有凑上来,也没有问一句“怎么了”,只是在她身后点了根烟,之后又乱按了一通电视遥控器,就在一线光亮扎进余光时,他又慌乱地按掉了,因为怕吵着她睡觉,他的怒火只能在心里无声地燃烧。
起床后,纯洁猛灌了一口水,手机上有短信,是凌少凌晨发来的。
先是在夜里一点问“睡了吗”,没有收到回复后,又在夜里三点发了一条“明天如果有时间的话,陪我去谈个工作”。
没有具体时间,没有具体地点,这是约工作的正确方式?太不专业了!算了,我就当你半夜没事找事吧,大不了周一被训一顿,再说了我一个职场菜鸟,刚和社会接轨,说什么也该留点周末休息的时间吧。纯洁心里想着。
电话响起,是陆晨。
“喂。”纯洁接起来,透过布帘,隐约能看到陈回翻了个身,迷迷瞪瞪地往她这儿看了一眼。
“听说,你又侍寝了?”隔着电话线,她笑得合不拢嘴。
“侍你个头啊侍,你干吗?”纯洁一激动,声音有点大,陈回迷迷糊糊地问了句:“谁呀?”
“没事,没事,陆晨。”她连忙说。
“哟,这都几点了,你和凌大少爷咋还这么黏糊呢……”
“你赶紧闭嘴,你在哪儿,一会儿陈回起床,我们去找你玩。”为了提醒陆晨这个大嘴巴,纯洁赶紧给她往回堵。
陆晨那边沉默了一下,马上心领神会:“行啊,你俩来后海找我吧,我的酒吧正在装修,中午我请你们吃一个特好吃的云南菜吧!辣得鼻涕眼泪擦不完。”
陈回穿着纯洁送他的纯白T恤、破洞牛仔裤、运动鞋,在镜子前撩了一下头发,问:“哥帅不帅?”
“帅呆。”纯洁头也不抬。
他一转身,下巴差点掉地上:“纯洁,你穿这么漂亮干啥?”
“我哪儿漂亮了?”纯洁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V领长裙和灰色外搭,没发现任何异样。
“不知道,我最近发现你穿啥都漂亮,我估计快失去你了吧。”陈回走过来,抚了抚她耳边的长发。
中午十一点多,他俩到达后海,陈回高兴坏了,后海人来人往,很热闹。陈回突然紧紧牵住了纯洁的手,纯洁往回缩了一下,还是被他执意牵住,“人太多了,怕你被人流挤丢了。”他给出了这样的理由。
连牵手都要找理由,陈回其实挺难的。
“哎哎,这儿呢!”陆晨站在一堆石膏板上振臂高挥,指挥着工人把一块“无翼鸟理想国”的黑色小牌匾挂到门的上方,小短裙一摇晃,都能看见她的紫色蕾丝底裤。
“你这儿什么时候能装修完呀?”纯洁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出来,一屁股坐在了酒吧门前的扶手沙发上。
“起来,起来,上边脏着呢,全是土。”陈回赶紧拉她起来。
“怎么着,你现在才知道李纯洁金贵啊?你把她塞到那个洗澡都得排队的破出租屋时怎么就没想到她金贵呢?”陆晨叉着腰,得理不饶人。
“我们患难见真情,我们乐意,你管得着嘛!”纯洁看陈回被弄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赶紧抢话解围。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陆晨气哼哼地去屋里拿包,捂着耳朵穿过“轰隆隆”的施工现场。
陈回点上烟,左手揣进裤兜,假装往四周看,突然和纯洁说:“你等等。”然后朝着石桥下的小商铺走去。
天空干打了一声雷,几片阴云在陈回身后暗了下去,消瘦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小巷子的尽头。
三五分钟的工夫,陈回拿着两个玻璃瓶装的酸奶出现在纯洁眼前,一个塞给她,一个塞给陆晨,陆晨白了他一眼,然后“切”一声表达了厌弃,但还是拿吸管猛戳了一个小窟窿,腮帮子吸得深陷,一蹦一跳地走在石桥上带路。
纯洁有时候特想成为陆晨,不需要像她一样身家显赫,只需要像她一样没心没肺。
可陆晨说这两个特质是相连的,人必须有钱了,才配过上没心没肺的生活。而整天挣扎在温饱线上的普通人,光是活下去就够拼尽全力了,还想没心没肺?
陆晨说的好吃的云南菜馆叫“云海间”,在后海最好的地段。
纯洁站在二楼栏杆那儿往下看,整个后海都在发光,很多人裹了厚厚的外套,大部分人的身边都有要挽着的人,他们四处张望,偶尔停下来买件发光的T恤,偶尔指着后海中央的小船半面含羞,处处闪动着人们的心之所向。
“干吗呢你……赶紧进来。”陆晨在走廊里喊,陈回赶紧跟了过去,叮嘱纯洁也赶紧过去。
“不回我短信,跑这儿逍遥来,扣工资!”一个熟悉而温润的男低音靠了过来。
吓得纯洁一个急转身,又撞了个满怀,结实的胸肌透着清新的香草味儿,又是凌少,真是阴魂不散。
“弹性怎么样?”他又来了。
“还行。”她脑子又抽了。
不远处,陆晨从包间的门缝探出小脑袋来,夸张地喊了句:“哎哟!”立马又懂事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纯洁听到陈回在屋子里问了句“怎么了”,吓得她赶紧推了一把凌少,没推动,只好硬着头皮说:“老板,今天又不是工作日,麻烦您让一下。”
“不要。”他像个无赖一样杵在纯洁面前,衬衫领口的角碰了一下她的脖子。
完了,这下怎么办,陈回随时会冲出来啊,我有一百张嘴这下也说不清了吧?啊啊,要死了要死了。纯洁开始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