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么老了,腰都深深地驼着,连走路都缓慢得像是电影在放慢镜头。
在健身房这么多阿姨甚至奶奶里,她应该是最高龄的。
平时不经常见到她,也没太注意到她。只有那一次刚好在更衣室,恰好她在我旁边,因为东西占了半个长凳,看到我在旁边,于是很不好意思地说句抱歉,赶紧把东西腾开给我让了位子。还顺便夸了我那天的连衣裙很可爱。
于是,我这才第一次认真注意到她,礼尚往来地夸了她这么大年龄还来健身房好厉害之类的话。
她很开心地笑了笑,谦虚地说:“哪有哪有,我就是过来玩儿的。”
我看到她正在换泳装,于是问她是不是经常过来游泳。
她说:“游不动啦,就在泳池里来回走走。今天我走了80米呢!”说完还不好意思地用手捂着嘴害羞地笑了,好像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泳池里挺难为情的。
可是我真心觉得能穿泳衣去泳池的老奶奶实在太酷了,发自内心地觉得她好厉害!
她补充道,“其实我都78岁了……”
我内心已给她点了一万个赞,忍不住地羡慕,“真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78岁呀……”
于是她更害羞了,却是开心的害羞。“我啊,每天早上5点就起床,然后跟着收音机的广播做一套中国的太极拳……”
“啊!我是中国人哦!”
“是吗?中国很棒的!我很早以前去过上海!”
“什么时候啊?”
“20多年前了。”
“那现在变化可大了,您应该再去看看。”
“老了,身体不行啦!”然后她还不忘刚才的话题,继续说,“我早上打完太极拳,就自己做个早饭,然后去家附近的电脑学校学电脑,不过眼睛也看不太清,就是去那里凑凑热闹,因为我没孩子嘛,一个人住,跟年轻人在一起感觉自己也好像变年轻了。”
“您生活好丰富哦!”
“然后啊,午饭就在电脑学校吃。那儿有食堂,一顿才500块,便宜呢!又不用自己做,多省事儿,而且味道也不错。在那儿待到3点,我就来健身房啦,等到6点再回家。”
“家离这儿远吗?”
“大概一公里多。”
“那就可以走回去呢。”
“不行不行,这儿都是坡,走不动啦。坐个公交回去。”
“对哦,神户到处都是坡,不好走。那晚饭呢,自己做吗?”
“嗯嗯,一个人吃饭简单!我啊,最喜欢把东西拌在一起吃。你看,现在刚好是茄子的季节,我就把茄子煮一下,再放点味噌啊,酱油啊,拌起来特别好吃!一个人吃饭,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真是舒心啊……”
“是啊是啊,我也是!非常能理解!”
聊天的空当,我已经换好了运动服。本来还想聊些什么的,她似乎觉得耽误了我太多时间,于是抱歉地说:“让你听我这么多废话,耽误你运动了吧?快去快去!”
一向争分夺秒的我今天却格外享受这个被耽误的时间,不过看她挺不好意思的,只能匆匆说句“下次见”就结束了对话,然后想起来连名字还不知道呢。不过也无所谓,日本这种寂寞的老年人很多,总想找人说说话。于是我想当然地以为她可能是一直没结婚。
后来,我们又在健身房偶遇过几次,见到都会熟悉地打个招呼,然后我就打趣地问她“今天走了多少米啊?早上吃的什么啊?”之类的问题。她就会格外有兴致地跟我一一汇报。最近一次遇到,她说她的朋友邀请她去中国旅游。我说好棒!她就为难地说,“可惜走不动啦!我老伴儿死了之后,我就一个人啦,一直没孩子,所以我朋友经常约我出去玩儿啊什么的,不过我都没怎么去,还是来健身房好。”
“所以您看起来才年轻啊!一定要这么健康地保持下去哦!”
说得她又害羞地开心起来,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半遮半掩地从衣柜里拿出她今天的衣服给我看,是一件大红色的上衣。“我今天穿了这个颜色呢……”说罢竟像个少女一样羞答答地低下了头,赶紧把衣服收回柜子里。
“颜色好可爱啊!跟您很搭!”
“哈哈,真的吗?”
“真的真的!要经常穿哦!”
她又害羞得笑了,不过看得出很欢喜。
那一瞬间的表情让我至今难忘,得是有多纯净的心,才能在78岁还笑得如此可爱。
后来有连续好几天,我都因为晚上有事情没能按时去健身房。终于昨天下班后去了一趟,刚好碰到她准备离开,照例打了招呼,看来今天聊不成了。
然而,她却把所有行李都放在一旁,慢悠悠地走到我旁边,从背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你有好几天没来呀!”
“是啊,有事情耽误了。”
“这封信是给你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碰上,我就一直装在包里。”
“啊?给我的吗?真是抱歉,不好意思,这么多天没来。”
“你这么一直抱歉,我反而不好意思啦!”
低头看看这封信,不仅被装在了塑封袋里,还贴上了可爱的封口,用心至极。当真受宠若惊的我开心地笑了,“好开心!真的!我回去好好看!”
“就是我的一点心意,没写什么……”又露出了她标志性的害羞微笑,也是我最喜欢的微笑。
回到家,我小心地打开信封,还在好奇她眼睛都看不清了,还能写字?一看,忍不住为自己的担心笑了,原来是打印出来的,想来一定是在电脑学校里找人教她的吧,真是学以致用呀!
高桑
谢谢你每一次的笑脸,给了我很大鼓励!以后多多关照哦!
吉田英子
这一次,我才知道她叫吉田英子。真是可爱的吉田奶奶!本以为只是出于寂寞才找我闲聊,没想到能成为她心里很珍视的一段相遇。会很认真地做明信片,用心地包装,还会一直放在包里,只为与我不期而遇。
想来,也许正是这种珍惜和细腻,这种切切实实的“一期一会”,才让她始终心灵澄澈,在78岁依然笑得像个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