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年一度的人事大变动,办公室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去留”之事。
最让大家关注的,是副课长的变动。现任班长升为副课长,原先的副课长保留职务一个月,待他复工后决定去留。
原先的副课长,是老平。
老平其实没那么老,他刚过五十,比我爸还年轻几岁,但他的微信名字起作“老平”。
他姓“平泽”,之前在兵库县驻北京事务所工作过两年,对原本就喜欢的中国产生了更大的热爱。他中文说得溜,还深谙中国文化,对此从自嘲的名字“老平”可窥一二。更厉害的是,每次和别人说起他的姓氏,他都这样解释,“平”是邓小平的平,“泽”是毛泽东的泽,还要配上他经典的公子哥儿的得意表情,不自知此举可能引得周围一众人翻白眼。
但他对中国的爱,发自真心。
赴任北京前,他已经去中国旅游过很多次,踏足的省份远在我这个中国人之上,对中国的地大物博也了解颇深。当知道我的祖籍是河南信阳时,他立即想到了“信阳毛尖”,还说他之前为了喝茶专程去过信阳,我佩服连连。去北京工作后,他对中国的了解更深入了,春天去洛阳看牡丹,春节去广州看花市,还会熟练用支付宝购物,也常常用中文图文并茂地更新朋友圈。
这一切都源自他对中文的学习热情。在北京,他请中文老师一对一上课,加上他本就外向的性格,从不怕说错,于是连北京的儿化音都运用自如,回日本后,他继续自费来中文教室,偶尔来我的中文角装一把优等生。有一次,我和他北京事务所的同事一起吃饭,对方不太会说中文,还被他鄙夷了一番,说不懂中文怎么能好好享受在中国的生活。
爱中国少不了爱中国美食,老平尤甚。他爱吃也会吃,对日本人心存顾忌的皮蛋和凤爪来者不拒,还知道广州最经典的甜点是杨枝甘露。美酒更是他的大爱,酒量也好过普通日本大叔不止一点点。有次回广州,我拿了几瓶50毫升的五粮液带回来,给身边几个好酒之人送上,其中一瓶给了老平,他第一反应便是,“哎呀,这是好酒,好怀念好怀念……”
也许是对中国感情深厚,我到任的第一天中午,他请我吃了午饭,也很喜欢和我聊起和中国有关的一切。
但这个偶尔在办公室里和我说中文的上司,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来上班了。起初课长说老平生病了,请了一段时间病假;后来,我们申请报销交通费的最后一个审批人也从副课长变更为课长;再后来,大家已经习惯副课长的办公桌一直是空着的了。
至今,大概只有课长知道老平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我身边的同事大多不清楚,也从没有人在办公室问起这个话题,不知道大家是真的不关心还是事关隐私不方便问。但唯一能肯定的,就是老平的病情颇为严重。
有时候抬头望望办公室,我还能想起他习惯性的动作。每次来我们组有事情商量时,就顺手拉过旁边的板凳,双手在胸前一交叉,开始打开段子手的话匣子,颇有北京大爷唠家常的感觉;想起他在活动会场指挥的气势,紧急时刻连搬凳子、递话筒之类的事也亲历亲为;想起他每周四不能来中文角的时候,会用中文跟我请假,“高老师,我今天要加班,所以不能去上课,非常抱歉。”其他人都觉得他中文很牛。
我心里一直期盼着至少在我走之前他能回来上班,但随着人事的敲定,大家就开始移动办公桌。老平的桌子仍保留着,但旁边多加了一张新任副课长的桌子。
但大家在说起老平的时候,已经悄然改了称呼,不再是“平泽副课长”,而是“平泽桑”,我的内心不免一阵感慨。看来,人走茶凉这事儿不分国籍。
走之前,终究是见不到他了。虽然以后不再是我的副课长,但可以在微信里喊他“老平”了。
好久不见,愿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