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敲电脑时又听到了大叔熟悉的慷慨激昂声。
印象里,这位六十多岁的大叔来了好多次。每次来他都点名找知事的御用英文翻译宫泽桑,每次都为了同一件事——找宫泽桑指导英语。
宫泽桑以前在美国留学,也在德国生活过,经历丰富,谈吐得体,颇有御姐风范,总能成为话题的引领者。大叔也喜欢和她聊天,觉得很舒服。
但志愿工作任谁也无法次次耐心,毕竟正经工作还堆着做不完呢。宫泽桑有空的时候会温柔应对片刻;大多数时候,她从声音或脚步声感受到大叔靠近,就立即猫腰潜逃,或者避开大叔的视线范围,以免成为目标。
在办公室看不到宫泽桑,办公室的后勤大姐——菊川女士,便挺身而出硬着头皮接待他。但大叔不领情,激动陈述着自己过来多不容易,只是想享受一个普通市民应该享有的权利。说到激动处,声音激昂,整个办公室能立体声环绕。菊川大姐心宽体胖,继续温柔相待,直到大叔发完牢骚,才送至电梯处,礼貌送别。然而没过多久,重复的一幕再次上演。
还有一位印刷公司的大叔也定期上门。好像他和县厅有过合作,时不时就过来刷存在感。和课长打招呼充满粗犷的关西风(1),手一挥,“喂,木村桑,好久不见啊!”课长则平易近人,谦逊地点头哈腰,“您好您好!好久不见……”
但大叔的目标是我们这一桌。每次他一进办公室,韩国的闵桑就拿起钱包下楼买咖啡。大叔走来中文桌,没话找话地和我说两句,再和浅田说两句,“我也想学中文啊,你们帮我做个中文的寒暄语的资料嘛!‘你好啊’‘早上好啊’之类的,教教我……”刚开始我还笑脸相迎,后来发现这是个无聊的闲人,遂态度转冷。好在他有自知之明,经常直接找浅田。温柔的浅田无奈地继续招架,陪大叔硬聊。
除了这些常客,还有不速之客,莫名其妙就找来这里了。诸如以了解兵库县的国际交流工作或反映自己的生活难题为由,趁机和公务员们聊天的老头儿。日本的公务员毕恭毕敬,若是无端被寂寞老头儿给缠上,随便聊聊一小时就过去了。
直到老头儿们说得差不多了,或者公务员们实在不能奉陪了,才得以找个借口脱身,将他们送至电梯,微笑着挥手道别。
此外,我还遇到过一名堪称“杰作”(日语里称“极品”时会用的词语)的来访者。
一天清早,桥下君接到一通市民电话,说她在读老年大学,有篇论文想要找我们的英文翻译帮忙修改。这明显是无理要求,不过大妈能想到找国际交流课倒是创意颇佳。
老实的桥下完全招架不住,客气迂回一番后,委婉拒绝,却被大妈怼得脸色煞白,“帮助市民提高国际文化视野,难道不是你们国际交流课的工作吗?”桥下吓坏了,敷衍了两句,说和同事商量一下,稍后回复。
正赶上英文翻译宫泽桑和Jack恰好外出了,很少态度犀利的浅田小姐这次直截了当地告诉桥下,“她这是无理要求,你拒绝就可以了!”但桥下仍表现出一脸为难。
无奈电话还得打回去,桥下依旧客气迂回一番,“您的请求,我们课可能无法受理……”然后就握着话筒,整个人僵住了,大概被对方的气势所震慑,赶紧用口语向我们求救,灰溜溜败下阵来。浅田示意他把电话转拨过来,帮桥下解围。但没说两句,就感觉她有些生气了,虽然全程都在说敬语,但最后竟出现“我说的是人话”这样的对白,争吵之激烈程度可见一斑。
恰好副课长正在旁边给桥下交代工作,听到这样的对白不免被惊到,其他同事做了一通解释。被对方挂了电话的浅田说:“她挂电话了,可能等下直接打给桥下。”
此时的桥下,又僵住了。
正说着电话就响了,副课长大义凛然地接招,耐心听完对方的请求,委婉地推展几个回合,最后竟也被推倒,告诉对方:“等我们的英文翻译回来后,我和他们说明一下情况,再回复您可以吧?”这边的我们面面相觑,难道和奇葩的纠缠没有尽头了?副课长八面玲珑的形象一落千丈呀!
挂了电话,副课长交代我们,“你们下次回电话,下班前几分钟打,然后说我们快下班了,拖几次她就知趣了。”原来如此,既没有直接拒绝对方,也不会给办公室添麻烦了。经验丰富的副课长果然灵活得多呀!
这就是日本公务员每天工作之外要处理的事情。想来,老年生活课或者社会福利课之类的部门,应该会有更多人登门“陈情”(可理解为上访)。因为县厅的大门随时向市民敞开,没有问询登记,也没有安检,大厅指示图一目了然,想去哪个部门直接乘坐电梯就到了。不知道找谁没关系,反正有人接待你;要求无理也没关系,反正没人会对纳税人怎么样。
只是,万一遇上恐怖袭击,或者报复社会的情况怎么办呢?日本社会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惨案。
我好奇地问了问浅田,谁知道说中她的心声,“我一直都这么担心呀!也不安检一下,谁都能进来,多危险啊!所以兵库县警局就在我们对面!”
“在对面也没啥用吧?”
“是啊,无非是处理后事更快……”
如此看来,没有安全保障的日本公务员们,除了工作兢兢业业,还得把市民伺候得妥妥帖帖,真不容易。
(1) 日本关西地区包括京都府、大阪府、滋贺县、兵库县、奈良县、和歌山县、三重县等“二府五县”地区,该区域民风比较粗犷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