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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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默默跟在他身后不做声,仔细回味着老人那番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大飞则跟在我身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单词和笔记,大飞一边走, 一边摇头晃脑嘴里嘟嘟囔囔地背诵。

三个人一直在街上没有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上午,街上行人来往,纷纷看着我们仁,打头的是个残迹拾荒老头,中间跟着个打扮精神的小伙,小伙后面是 头摇尾巴晃的书呆子,这奇怪的一幕实在赚足眼光。

我没主动说话,老人也没把我们俩放在心上,这是我第一次闲逛,之前出来散步,无论是去商场还是公园,都有个目的地,脚步总是不由得发快,今日 没有目的后,步子反而慢下来, 一步一步地踏,左右四顾街景和来往的形色过客,别有味道,好像时光被一幕幕定格,每一方景色都让人心醉,整个人 的精神也跟着放松下来。

一直走到中午,老人才回头朝我打个招呼:

“我饿了,去给我买点饭,咱们找地方吃饭。”

我一愣,没想到老人会这么说,他上午不是才说不要人施舍么?老人要我买饭我当然会去买,不过还是没忍住多嘴: “老人家,您不是说——”

“我说什么?我说不让你可怜我的话都是说着玩,你还真往心里去?如果我自己被自己说的话束缚住,那我还能称得上自由吗?” 我再一次哑言无以为对。

随便找一家店打包三份盖浇饭,仁人找个阴凉地方吃了一顿。

把垃圾扔到垃圾箱后,心想终于能跟老人说点话了,哪知再回到湖边的那棵大柳树下时,老人已经靠在轮椅上,面对湖面睡着了。 大飞又动脑子又动腿,早就累坏了,靠着柳树睡得正香。

中午时分,日头刚好,温暖和暖,微风有点醺人,扑到脸上说不出的温柔舒服。

老人脏乱的胡须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他动动嘴,砸吧着嘴唇, 一只蜜蜂飞落在他脸上,不停爬动。

蜜蜂碰乱他的胡须,弄得老人痒酥酥的,老人痒得受不了从梦中醒来,看见脸上那只蜜蜂,竟微笑起来,开始享受蜜蜂爬动带来的痒酥酥的感觉,又带

着笑睡去。

我竟也不自觉笑起来,转身坐在湖边堤岸,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

很久没有这么惬意地过一天了。

哪怕之前休假时,要么就是赖床,要么就是通宵,哪种方式都让人腰酸背疼,始终不如意,今天我才发现,能够放松地度过一天有多么享受。 下午,我们顺着河边散步,老人在路过一座桥时,望着桥对岸的一家大公司出了神。

“怎么不走了?”我轻声问道。

他叹口气,脸上的皱纹又逐渐舒展开: “看见对面那个搞金属的厂子了么?”

“看见了,怎么了?”对面的厂子是十几年前国家搞冶金的时候发展起来的,当时只是冶金工厂,后来越做越大,也越来越正规,成为一家搞金属的大 公司,在我们县里算是比较有名的了。

“我以前是那儿的老总。”

老人云淡风轻地道。

“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事我只在网络新闻上听说过,某某乞丐是某跨国公司CEO 后来被人背叛倾家**产,后续剧情不过就是些扯淡的东山再

起找仇人算账之类的,我没想到身边的老人竟也语出惊人。

“现在公司的老总叫何光,对吧?”

“嗯,咱们县里首富。”

“这以前是我的小弟,何光,我搞公司的时候就觉得他很有前途,比我儿子可能干多了,我最中意的接班人就是他。”老人捋着胡须满意地笑道。

“那——你们关系破裂了?”我实在想不通, 一个卸任的老总,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混成这副模样,而且只要没有和小弟何光关系破裂,以何光现在的身 价,稍微给他点钱就够后半生花的了。

“没有,我们关系一直很好,他把我当老大哥。”

“我现在越来越好奇您的身世了。”我道。

老人抬头看着那家银窗白墙的公司,看得累了,便望向流动的河水, 一句一句道出自己的故事。

老人叫陈国芳,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二十多年前,他看准我们县这一块儿搞冶金会有大发展,果断拿出钱投资,开了个大厂子, 一年就回了本,然后越

赚越多。

自己的老婆也很争气,给陈国芳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用功读书,考上了个好大学,虽然陈国芳老爷子觉得儿子闷里闷气的,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想到 儿子是高材生,能为国家效力,心里就乐开了花。

在儿子没毕业的时候,有人给陈国芳说亲事,隔壁镇子的一个姑娘,人长得白净,笑起来跟朵花一样,老人很是中意,这时儿子找他谈心,说自己早就 跟那姑娘搞上了,是他托人来提亲的。

陈国芳笑得连拍巴掌,嘴都合不上。

亲事就定在半年后的九月十五。

到这里,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幸福,美满。

“人们总说人世无常,我一直不信,直到有一天看到人们把我儿子的尸体抬到我面前。”

儿子的死很突然,他放假时候去逛庙会,庙会人很多,因此镇子里派了巡逻队,每人配发一把猎枪,子弹上膛。

儿子走在人群中,忽然,前面巡逻队的一名队员猎枪走火,枪管朝上正对着儿子的头。

嘭的一声,儿子晃了晃,倒在一片血泊中。

人世无常。

人生远比小说更精彩,更无常。

小说中的巧合让你感觉虚假,但人生中的碰巧让你唏噓嗟叹。

陳国芳也不敢相信,他跪在地上, 一遍一遍在血迹中抚摸儿子破碎的脸。

生活的精神支柱倒了,他是很难再站起来的。

陈国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思考了十天,开門出来時,他月子拉碴,双颊凹陷,但面容恬淡,他对妻子说:

“人生不该有追求。”

有追求难免会遇到挫败,只要无欲无求,就没有事情可以挫败他。

他不再对人生抱有期望,他不想再站起来,以免再被打倒。

“就文样自由地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他把公司交给小弟何光打理,再不问生意事,何光幾次上门哭劝,都被陈国芳笑着拒绝:“人老啦!腿软,站不起来。” 生活不会因为可怜而放過任何一个人,如果你输了它一程,还不奋起反抗,它就会乘胜追击,要你的命。

陈国芳在家整日买醉,好在攒下来不少钱,够他和妻子花个几年。妻子本来就没有上班, 一直在家靠陈国芳养活,此时陈国芳沉沦了,她倒也没过分 担心,反而看上了隔壁的六子。

六子坐过牢,十年,岁数比陈国芳小一点,是个潦倒汉,没有家室,独自住在家里老人留下的破房子里,最近他刚刚放出来,忽然跟變了个人似的, 找了份打工的活,踏踏实实做起工来。

陳国芳的妻子被每天路过家門口的六子吸住眼睛,他的五官完全长在她的欣賞点上,妻子会经常一个人跑到六子家里,六子不锁門,因为家里实在沒 什么值得锁起来的东西。女人给他打扫房间,然后坐在他家等他迴来。

六子开门时愣了: “嫂子你文是幹什么?你是有夫之妇,待在别人家里会让人说闲话的。”

“别给我叫嫂子,叫小梅,我不怕别人说闲话。”小梅拍拍自己屁股边上的空位,示意他坐过来。

“不行不行,不能文样,嫂子,我已经说過要重新做人了,您文样就是毀我啊。”

“我毁你什么?我喜欢你,六子。”小梅朝六子抛个媚眼。

六子一辈子没碰过女人,今天忽然有个風骚有味道的女人坐在自己家里,他怎么能不激动,他做梦都不敢想有个女人会跑到自己家里,说看上了自己

这个没钱邋遢还坐過牢的糙老汉。

六子忽然想到这可能是陳国芳在试探自己,是村民们在试探自己,他从前做過太多对不起人们的事,偷鸟摸狗,打架伤人,浑是村里一恶霸,现在他 说自己改邪日正,村民们肯定还心有忌憚,故意上人来试探自己,如果他做了出格的事,人们就会惩罰他。

肯定是了,六子苦笑一声,原本就要按耐不住地裤裆似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沮丧地垂下头。他走到屋子门口坐下,任由陈国芳的妻子怎么呼叫也不

进门。

小梅见六子不敢理会自己,恢恢地溜回家,六子看着她的背影,幹燥的噪子咽了口唾沫。

她並没有因此放弃,反而更加频繁地到六子家里去,给他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具,简直就差住在他家。

村人们指指点点,暗地里骂小梅不守妇道,有跟陈国芳关系好的人,上门找到他: “国芳,你这样可不行,你得管管你媳日,这就跟人跑啦!” “她自己要跑,我能怎么拦下她?她想跑就跑唄,我不在乎。”陈国芳已经不在意再失去什么,他哭着赶走了好心劝自己管教媳婦的人。

小梅喜欢晚上去打麻将牌,她的牌友这晚終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当面开始指责她:

“你这样太伤风败俗了,都是有丈夫的人了,还明目张胆地勾人,亏得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不然你早就被人烧死了。”

“就是就是,就算现在开放了,你也不能这么開放自己啊!真是有点不要——”旁边的人捂住她的嘴。

小梅根本没在意,她把牌一推, “你们还玩不玩了?”

她出了门,心中却美得不行,现在村里人都知道自己喜欢六子了,不会有人来跟她仓六子。

就算千万人阻挡,也不能阻挡她追求心上人的步伐。她夜里买来一罐红油漆, 一把刷子,在村子里的每一道白墙上写下: “小梅喜欢六子,我要追求 自己的爱情,谁也拦不住。”

小梅活了這大半辈子,从来沒追求过什么,她本是个挺活泼的小姑娘,很有思想,可十岁就辍了学,在家里帮忙幹活,十八岁时被家里安排相亲,嫁 给她并没有什么感觉的陳国芳,在一个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陳国芳喝多了,把她按在**,强迫她跟自己造了个小人。

有了儿子的小梅渐渐收心, 一心撫养孩子长大,直到儿子在结婚前暴斃,她忽然明白,人生多么需要一次遵循自己的追求,要不突然死掉了,这一輩

子都是遗憾。

沒有儿子的牵半,小梅切底放縱了,开始瘋狂追求六子。

又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她溜进六子家里,摸黑钻进他的被窝。

生米被她这样煮成了熟饭。六子第二天起床去擦那些红油漆写下的字,他用铲刀用力地铲,大雨過后,油漆参进了砖牆,如何也除不幹净,且村里每

一家人的砖墙上都写了字。

他忽然想通了,把铲刀狠狠掼在地上,奔回家里,把还没起床的小梅又按在被离里,拼命来了一次。

那天以后,小梅就住在了六子家,陈国芳的小弟何光实在看不下去,找到大哥要求他把那一对姦夫**妇告上法庭,他已经跟法院联系好了,只要他一 句话,明天就找人把他门抓到县里去开庭问审。

陈国芳早就哭不出来了,泪哭得幹了。

第二天他们去了县里,却不是开庭,而是办离婚证。

小梅抱了抱陈国芳,“希望你能有自己的追求。”

陈国芳笑着摇摇头,“还是什么都不想活得痛快。”

是吧,他门早就不是一路人。

陈国芳彻底成了孤身一人,独自住在父亲留下来的老房子里。

这老房子很有灵性,冬暖夏凉,父亲分家的时候把房子给了陈国芳,遺产分给陈国栋。

这年村子里要通一条国道,经過的地方要拆遷给补偿款,这老房子就在线路上,陈國栋找到陈国芳,笑着说: “哥,这房子要拆迁,人家说要辦很多

手续。”

“嗯,我懶得去,你帮我弄吧。”

“可是房本上写的你的名字,我去了弄不了。”

“改成你的,不就結了。”

陈国栋一愣,他雖然知道哥哥现在很颓废,今天来也是打算让哥哥把房本的名字改成自己的,但是他没想到还没开始哄骗,哥哥就直接让了步,这让

他应接不暇。

“那拆遷完的钱——”陈国栋说了一半,觉得自己有些得寸进尺了。

“钱都留给你,哥什么也不要。”陈国芳在手心里玩着一只螞蚁。

陈国棟双腿一软,给陈国芳跪下,磕了一个响头。

陈国芳只要了满屋子里的一块神像,父亲临终前跟陈国芳嘱咐道:家里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块神像,千万要你保管好,爹这辈子就求你一件事,你要

答应我。

但陈国栋并不是什么好人,他只给哥哥在村子边上找了个破日瓜棚让他住在那里。

人们这次却没有骂陈国栋,而是口风一致念叨陈国芳有多么没出息,甘愿被家人这么欺负。

好在陈国芳住得远,整日在瓜棚里抱着神像睡觉,偶爾出去花钱买口吃的买点酒。

何光已经懶得再插手大哥的事,连大哥自己都不计较,他也不愿热脸贴冷屁股,经常会给大哥送点钱花,他是个知道报恩的人,自己在生意场上風生 水起,全靠大哥照料。

如此过了几年,陈国栋那点拆迁的钱早就花光了,他没有工作,把者钱当成自己的工作,他立誌把文点钱再翻一倍两倍的,几辈子花不完。

事实上他怎么斗得过赌场的人,不又赌光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他跟上门要账的混混们说,自己父亲留下来一个神像,里面有他家的传家宝,那 本该是留给自己的,结果被陈国芳抢了去。

混混们信了他的话,来到村子外的瓜棚,抢过陈国芳怀里的神像,在地上摔碎,神像破碎, 一陣黑气中上几人眉梢,他們捂着鼻子连连后退,那股黑 气一溜烟钻进陈国芳的破鞋里。

地上的碎渣里什么都没有。

混混门迴去把东国栋痛打了一顿。

陈国芳的鞋子吸收了黑气,变得妖異起来,他的却不停自己使唤,跟着鞋子在大街上跑动, 一刻不停,陈国芳倒也覺得好玩,竟然一点也不累,白天 黑夜没有停歇地在村子里亂竄。

当混混们再次上门向陈国栋催债时,陈国栋对他们说:

“我知道了,那个神像里的宝贝就是那黑气,它現在跑到陈国芳的鞋上了,你们把鞋子脱下来,控制住那黑气,把它卖到黑市,保准賺翻了。”

赌场的人知道那黑气是邪門玩意兒,都觉得晦气,不想去碰。

“我爹的传家宝那可是!怎么会晦气呢?您就把文东西卖到黑市,绝对有老板喜欢玩的,到时候開个高价,你们不就赚翻了。” 赌场老板想了想,陈国栋说的对,反正就算现在打死他也区不出一分钱来,何不用那邪門的传家宝碰碰运气呢。

老板叫上幾个力气大的手下,每个人拿着一把快刀: “老家伙不肯交出来咱们就把他的却卸了。”

陈国栋在一旁听得傻了眼,忙搖着手恳求老板: “大哥,咱有啥都好商量,我哥不是那中不好说舌的人,不至于卸他的脚啊——这这,让乡亲们看到

我以后脸上挂不住啊。”

赌场老板一脚踹翻陈国栋,点了根烟,不屑地鄙视道: “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脸嗎?你自己幹过什么缺德事,乡亲邻里不早就知道了?” 陈国栋脸上飛红,这时才知道亏心,对不住陈国芳,他手里紧紧抓着一把土,半天不动弹。

“快点起来你他妈的,给老子在地上装什么植物人呢?帶着我们去找陈国芳。”

陈国栋还是犹豫,心中猶如乱麻,只是数落自己千万个不该。

“先砍他一只手。”老大把因灰弹在陈国栋身上。

陳国栋聞言,登时惊醒,忙跪在地上,嘴里不住地求饶: “大哥我知道错了,我文就帶您去,我这手又脏又黴,值不得砍——” 赌场老板叼着烟卷微微一笑,从手下那儿接過刀,手起刀落,斩断了陈国栋的左手拇指。

“我数十个数,幾秒鐘起来我砍再砍你几根手指头。”

老板還没开始数,陈国栋便哀声从地上挣紮起来,面容惨白,哆嗦著帶头找陈国芳。

来到瓜棚,空无一人。

“陈国芳呢?”赌场老大扭头怒视陈国栋。

陳国栋看着空****的瓜棚也说不出话来,嘴角止不住地抽搐。

“奶奶的,骗老子?老子骗人骗大的!”

赌场老大挥刀横斩,陈国栋半块头皮连着肉被削下,鮮血顿时流了滿头。他早就吓破了胆,哭嚎着倒在尘十里。

这时间,有人认出迎面跑来的那人正是陳国芳。

陈国芳滿面春风,他大跨步跑得飛快,却面不发红气不长出,他没有注意到这群人,本来要从他们身边跑过,三个人忽然上前打算攔住陈国芳。 陈国芳连连摆手,叫道: “别挡着我,我停不下来!”

叁人还道他是神经病,把尖刀横在身前,哪知陈国芳竟未停步,直撞过来,他们不敢杀人,慌亂中收刀,却被陈国芳撞得七扭八歪,从人群中穿过。 其余人一并涌到陈国芳身后抓他,衣领被揪烂了,后背衣服扯破,手上被挠出几道血痕,却依日没办法讓陈国芳停下来。

还是赌场老板一脚橫扫陈国芳双腿,把他半倒,几个人疊罗汉一个个趴在陈国芳身上,岂料他的却力大无穷,仍跟在地上一样来回倒騰,掀翻数人。

赌场老板怒意暴涨,觉得一群人让这么个幹瘪老头耍得焦头烂额,实在没面子,索性挥刀砍断了陈国芳双脚。

那一双鞋掉在尘土中,仍日未消停,滋滋冒着热血,在地上蹦达着跑没了蹤影。

一群人见一双断脚穿着鞋,自顾自地跑没影,都以为大白天的见鬼了,吓得双腿打顫,嗷嗷叫着跑迴赌场。

后来陈国芳不省人事,等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路过的村民紧急送到医院,因为没了双脚,需要长期躺在病**,而弟弟陳国栋受傷不重,早就出院

了。

前后半年,只有何光偶尔来看望他,给他垫了医药费,弟弟国栋一直不见踪影,再后来,何光也不再來,嘱托护士给老大哥置办了一副结實的轮椅,从

此未和东国芳联系。

等陈国芳出院后,找不到弟弟,四处打听才知道,陈国栋刚出院没多久,便在一天夜里喝耗子药自杀了。

“知道我弟弟死了,就再也没往村子里待过,自己‘开’著轮椅,每天撿撿破爛,換点吃的,怎么樣不是過一辈子,也挺开心,见过不少人,看了不少 风景,人生就是很简单的,你想要的越多,你需要承担的代价就越大,你看我,什么都不想要,老天就不会为难我。我这一辈子,就是什么也不能要,

我想要什么,老天爺就一定会跟我作对,收走我要的东西。所以我就看开了,什么也不要,瞎活着唄!”

“其实这么说也不对,我最后想要我那双破鞋,我爹一辈子就求过我这么一件事,我得办成了,这可不算我想要啊!这是我替我爹要的。”陈国芳攆着 胡子,忽然朝我笑道。

我咧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实在没想到,这个拾荒的老人身上,竟然有这么悲惨的身世,更难得的是,在接连遭受如此多打击后,还能豁达地面对生活,光凭这一点,我就不得不 承认他个强者。

大飛一直在旁边听陈国芳的故事,他此时表情凝重,眉心发黑,好像有什么心结难以打开。

“你胡说!你文一辈子真過得幸福嗎?我看未必,你是在假装對不对?你什么都沒有,你也不努力,你的人生是失敗的!” 大飞忽然面红耳赤,仗着脖子向陈国芳大喊道。

“你怎么跟老爺子说话呢?有沒有礼貌?”我立即严肅起来,挡在大飞和东国芳中间。

陳国芳却并不恼怒,笑嗬嗬地用两根手指撥了拨我,示意我讓开。

“年轻人你心里装的事太多了,我怎么不快乐?谁不是空着手来到人间,最后打着赤脚离开?你的身体、思想、知识都是向这个世界借来的,早晚都要 还给世界。相比其他人,老天提前收走了我的亲人、房子、钱财、身体,我有什么悲剧?这些本来就是我无偿借来的,老天想要回去,就尽管拿。

你所谓的努力,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在我眼里没有意义,你只不过在消耗时间向这个世界借更多的东西,借来女人、房子、车子、孩子和滿足感,有什

么意义呢,早晚还要还给世界的呀。

我当然不会否认你的努力,这能让你更快乐,我明白,可你凭什么否定我的快乐呢?我本来就赚了世界的,哪怕少一点我也心满意足,这一辈子也这么 过来了,你说对不对?”

这些道理,是在陈国芳失去儿子的那些天開始,他花十数年的时间才劝通自己的。

每个人都知道不少做人的道理,也会用这些道理劝別人做人,但是劝服自己太难了。

大飞只是捂着耳朵,嘴里大喊: “不听不听,妖言惑众!你一輩子不努力不上进,只知道躲避,你的人生不会幸福的!”

我知道了,大飞是在嫉妒,嫉妒化作了恶语。

一如幾年前的那个下午,他哭着对完了答案,发现贪玩又聪慧的同桌比自己分数高。

他仍然不承认有人可以不努力就能获得快乐。

大飞趴在地上,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他扣出两块泥土,死死堵住耳朵,他什么也不想听到。

大飞和东国芳,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格。

谁对谁错?其实没有标准答案。

人生下来就没有标准的活法儿,生命之所以复杂且精彩,是因为再发达的文明也无法用数据去定义一个标准普通人的生活模式。这是自由的高贵之处, 一个人能实現精神的自由,那么这个世界便没有辦法去约束他,自由的灵魂是无法被教条束縛的。

我尊重大飞和陈国芳的人生态度,但大飞自己恐怕不这么想。

大飞一直趴在地上,嚎啕痛哭,我和老人在夕阳中注视着他,橘色的光辉悄然灌满河水,染紅了柳樹。

我們必须在天黑前赶回大飛家,照东国芳说的,天黑之后,那双破鞋里藏的妖气就该出动了。

门前的破鞋消失了,天花板上的黑手印也隐匿不见。我心底反倒升起一丝慌亂。

大飞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客厅正中,陈国芳则在轮椅上打着瞌睡。

都这时候了,老人竟然还睡得着。

我把夜行图翻开第一页,放在包里以便随时可以召喚陈第安,同时手中握着唐刀冰红,待妖氣出现,第一时间拔刀迎敌。

屋里屋外莫名地静,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屋中只能聽见老人轻微的鼾声。

白色的灯光葛然間有些蒼白无力,不知道这妖精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出现,是从门口进来?还是破窗而入?或者从天花板上破土而入?

我毫无防备,几次忍不住把手伸向夜行图,那个为我所不齿的想法又開始冒尖:

“害怕的话就甩给陈第安,让他收拾爛摊子—”

我拼命地咬住牙齿,断绝这个念头,真正的男人就要在第一时间勇敢站出来抗!

念及此,我又斗志满满,挺直腰板,巡查四周。

倏地, 一个豆大的黑影从节能灯下闪过,大飛嗬地一声大叫,从椅子上摔下来,紧張之余,我连拔两次唐刀冰红,宝刀却始终不出鞘,牢牢锁死—

那黑影嗡嗡地发着响声,从墙角一头绕过灯光下,打着转飞到另一角落。

可把屋子里三个人都吓得不轻。

结果却是一只甲壳虫,小虫子撞在墙上,找不到出口,故此在屋中乱飞。

我无奈地笑笑,自己还是太紧张了,草木皆兵。

我望向大飞,他瘫坐着,满脸惊恐,用手指着黑漆漆的窗户,嘴巴啊啊地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扭头去看,但见窗户上贴着一张惨白的人脸,皮肤如奶一样白,五官扁平,紧紧趴在窗玻璃上,眼珠似铜铃般大小,漆黑如炭,凝视屋中三人。 “我日——”乍看之下,我也被吓得连连倒退。

那是一张诡异的孩子脸,没有任何表情,我肯定那不是人

窗外的鬼娃探出双手,轻轻拍打窗棂,有节律的敲击声让每个人都惶恐不安,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主动出击去外面跟它打还是就在屋子里等鞋妖先 动手?

就在这时,头顶的节能灯扑闪两下,屋内顿时一片漆黑。冷淡的月光从窗前射入,窗外那鬼娃已经不见,大飞此时平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嘴里哼哼唧 唧,几乎要被吓死过去。

陈国芳已经睡醒,此刻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

手中的唐刀冰红忽然剧烈震颤,我心道:来了!

瞬间抽出宝刀,向身侧横砍,唐刀冰红刀刃发出的红色光芒顿时照亮半间屋子,四周却连个鬼影也没见到。

我束身立定,正欲听声辨位,倏地,屋子四周和房顶冒出纷杂的脚步踢踏声,奔跑声,好像几百人在围着墙角凌乱地跑步。

灯光再次忽闪几下,恢复光亮,再看四面墙壁,影影绰绰盈满了黑色手印,每一个的大小和手势都不一,却一致地在墙上来回奔跑。

我向屋子中间缩了几步,搞不懂这鞋妖在做什么,我朝陈国芳递个眼色,试图找到这障眼法的死穴。

老人僵在轮椅上,只言不语,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嘈杂的手印穿梭中,墙体正心有一张巴掌大的黑色人脸,白色的眼球在不停地左右扫望。

那一定就是鞋妖的关键所在了!

我捏着唐刀冰红,在身下挥个刀花,信心倍增,注视着周围游动的黑手印,防止它们随时扑上来,然后快步奔向那张人脸。 人脸不能动弹,见我直直地朝它而来,大惊失色,嘴巴张得巨大,下巴扭曲,眼睛也瞪成椭圆形,看得人心底十分不舒服。 我瞧准了方位,眯着眼,挥刀直刺黑色人脸中心。

唐刀冰红在手中震颤一下,那张人脸被刺得支离粉碎, 一股粘稠的黑水从墙壁中汩汩流出。

这难道是鞋妖的血液?

人脸粉碎以后,墙壁上的黑色手印仍然如旧,并未起变化。

反倒是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晚上的谁来找大飞有什么事?

我正欲上前开门,忽低头见地上人影摇动,猛地回头望去,但见大飞被天花板上伸下的一双黑手掐住了脖子,死死的拎上天,他的头皮贴着天花板,脚 面高高地离地,在空气中胡蹬乱踹。

我大喊一声,挥刀上前解救,想不到这厉鬼一出手就想收走人命,手段如此之狠毒!

可是天花板有两米多高,就算我跳起来也砍不到那双鬼手,余光瞥见几步外的凳子,只要踩着凳子便能够到天花板。

我连跑两步过去拿凳子,从凳子在灯光下的浅影中猛然探出又一双鬼手,我挥刀立斩,拿起凳子撒腿就走。

刚走两步,脚腕便被什么东西抓得生疼,低头一看,从地上我的影子里竟然也长出一双黑手,死死钳住我的脚腕!

这些难缠的黑手印竟然能从影子里长出来!

眼见被吊起的大飞脚步逐渐无力,再浪**一会儿恐怕他就要断气了,我不由分说,斩断脚腕上的鬼手,踩着凳子勉强和大飞一般高低,高举唐刀冰红要

去斩那鬼手,这时大飞的脸慢慢扭过来朝向我。

这根本不是大飞!这张脸上竟只有一张漆黑的大嘴,再无其他器官,这鞋妖狡黠得很,造出大飞身体的幻象来骗我!

还好之前经过许多艰险后,我现在的反应能力还不错,不待鞋妖动手,自己握着宝刀的手立即刺向面前假大飞的身体。

红光一闪,冰刀刺穿假大飞的胸膛,他张开大嘴,吐出一股股黑水。

勒在脖子上的黑手陡然发力,刺入他的脖颈,又从嘴巴中钻出,扑向我面门。

我抬刀抵挡,反将这粗壮的黑手削去一半。

怎料假大飞猛地抬起一脚,正踹在我小肚子上,力道之大,顿时让我眼前一花,整个人从凳子上飞下去,重重摔在地面。

假大飞的身体化作一道黑影,融入天花板上消失不见。

刚才竟是幻象,真正的大飞还趴在地上捂着耳朵闭着眼,嘴里不住地求佛拜菩萨。

门口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似乎要把门撞烂一般,门框也跟着摇摆不定,抖落阵阵尘土。

我心料这必然不会是人在门外,定不会有人连续敲门几分钟且力道越来越大,这程度力道,换做常人早就快把手掌拍出血了, 一定是鞋妖作崇。

我在地上挣扎几下,待腹腔的疼痛感稍微减弱,这才又重新站起,手里握着唐刀冰红踉踉跄跄走向屋门。

正欲开门迎敌时,忽听得身后一人嚎叫:

“大哥——大哥——救救我—”

是大飞的声音,扭头望去,只见从屋顶再次伸下一双黑手从地上揪起大飞的头,把他抬上空中。

这次我确定不是幻象,就算又是鞋妖在搞鬼,搞一百次鬼,我也会救他一百次,毕竟只要有一次真的而我没有出手,大飞也没得命在了。 但是我每上前一步,那双黑手就往后退一步,我后退一步,黑手便抓着大飞的身体前进一步。

眼下除非我能飞,不然根本没办法靠近大飞,看来鞋妖铁了心要杀死大飞。

而我又不能让唐刀冰红脱手,否则自己也将深陷困顿。

眼下似乎只能接触陈第安的封印才行,可是解除封印也需要一段前摇时间,恐怕等陈第安接管了我的身体,大飞也彻底完蛋了。 他此刻便已说不出话来, 一张脸因憋气而涨得通红, 一直红到脖子根。

我随手摸向口袋,发现自己还装着之前送给大飞的黑竹简,随即掏出,成不成就在这一次了。

我握着竹简,随手一甩,虽然做不到武林侠客那样掷物成镖,不过这一下也见了效果,瞎猫碰上死耗子,黑竹简擦着那双黑手的边飞过,只一下,黑手 顿时垂软,撒开大飞。

大飞身体落下,正砸在木凳子上,把那把不算结实的凳子砸得稀烂,而大飞也疼得呜咽泪涌,在地上一边大口喘气, 一边扭着身子缓解疼痛。

此时敲门声更盛,终于,摇摇欲坠的门终于支撑不住,自上而下带着门框塌倒,门外站着一个一米不到的小孩儿,正是先前在窗户上看见的那张鬼娃脸 的人身!

鬼娃浑身奶白**, 一对滴溜黑的眼球格外瘳人,他张着双手,朝我吐出一口獠牙,随即身体起飞,朝我猛扑过来。

他飞行的高度大概跟我胸膛齐高,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要寻一个一击破敌的方法,不知这鞋妖还有多少把戏没有用完,必须保留体力,不能过多缠

斗。

鬼娃的速度极快,我稍一迟愣间,再要向一旁躲闪便来不及了,无论从左还是向右都必然要被鬼娃剐蹭到,事到此刻,我只得猛然向后弯腰,身子顿时 矮了一截,鬼娃来不及掉头,从我身体正上方飞过。

“就是现在!”

我灵光闪过,鬼娃的腹部即将在下一秒通过我面前,我攥着唐刀冰红,随即刀尖朝上,抬到身体上方,刀刃果然如我所料,刺进鬼娃白嫩的皮肤,随着

鬼娃在我头顶飞过,刀刃顿时将他开膛破肚,漆黑的粘液顿时洒了一地,也溅在我身上不少。

如此一击,我的身子也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那鬼娃化作一缕白烟,顿时飞上屋顶,节能灯再次闪灭,屋子又黯淡下来。

我匍匐在地,将唐刀冰红压在身下,尽量避免刀刃上的红光暴露自己位置,而屋子里只能听见大飞躺倒后的轻微哀嚎啜泣声。 几秒后,灯光又一次打开,屋子里所有的黑手印也不见了,似乎一切恢复平静。

大飞和陈国芳都没有异样。

难道是鬼娃被我杀死了,鞋妖也就灭了?

可我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毕竟我们到现在连那双破鞋都还没见过。

另外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测就是:鞋妖到现在还没出动!

我们还一直被困在鞋妖制造的幻境里。

我倒吸一口冷气,不禁感叹这妖怪的妖力之强大,要是唐陆和陈第安在的话, 一定能看出端倪。

我苦笑一声,只能叹自己学识太浅,还得多见见世面才行。

趁着现在有喘气的功夫,我打算把陈第安召唤出来,剩下的让他去解决就好。

我的手已经放在夜行图上,四下打量着,防止鞋妖突然袭击。

“老爷子,你怎么了——”

我眼见陈国芳面容抽搐,紧闭着眼,情况不对劲。

大飞就站在陈国芳身旁,瞥见他那副狰狞模样,顿时吓得又瘫软在地:陈国芳呼吸闭塞, 一张老脸涨得跟缩水的酱茄子无二,嘴角止不住地**,流出 一丝黑色**。

看到那黑色的稠液,我意识到大事不妙,不知是鞋妖还是鬼娃在作祟。

我提着唐刀冰红跨步上前,刚迈出腿,陈国芳忽然睁开眼,腾地一声从轮椅上站起来,他的一双脚没了,仅凭双腿下方的两个肉疙瘩站住,直勾勾地望

着我。

老人骨架又宽又大,个子也很高,尽管没了双脚,还是有一米八多,他从轮椅上起立时正和我胸膛贴胸膛。

陈国芳低眼瞧我,我也抬眼看他,望见那张脸时,陈国芳已然变得恐怖狰狞, 一双眼没了眼白,如墨般暗黑,微微张开嘴巴,凌乱的獠牙间淌着粘稠的 黑液,每喘一口气便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蓦地,我胸前一麻,愕然低头,只见陈国芳胸膛中伸出几只黑手,撕扯我的衣服,我倒退一步,抬手将那怪手斩断。

陈国芳趁机朝我猛扑,他双手张开,掌心翻涌出一股黑色**,粘稠的黑水凝聚成一坨然后突然张开,竟然是一只尖锐的魔爪,朝我袭来。 我再往后踉跄几步,挥剑向陈国芳的双手斩去。

岂料他手上的黑爪扭曲舞动着,忽然从陈国芳身上跳下,变成一只凶悍的蜘蛛,爬上我双腿。

两只小怪物速度极快,我再来不及撤退,小怪物一前一后攀上我的裤腿,左边的黑蜘蛛迅速游走到我腰间,我脑后一凉,那来得及细想,左手朝怪物身 上连拍几下,蜘蛛虽然是被拍扁了,但是竟沾染到我手上。

皮肤一旦接触到蜘蛛身上的黑色**,便难以摆脱,蜘蛛顺势附着在我左掌,顿时整条左臂酸痛难忍,好似千斤的重锤被束缚在手,顿时无力地垂下。 我慌乱不已,右手挥刀斩断左手上的黑蜘蛛,唐刀冰红交到左手,随即又插死右边身体上的蜘蛛怪。

这一对动作只在眨眼间,根本没时间细想,饶是如此,这中间也耽误了太多时间,陈国芳已经攻到我身前,他双臂抓着我双手,两边拇指用力向肘窝一 抠,我顿时双手酸麻无力,唐刀冰红也掉在地上。

陈国芳向我倾倒,我顿时不支,被他压倒在地。

这时我再难翻出手来反抗了,陈国芳张开大嘴,嘴角近乎撕裂,淌出鲜红的血液,参差的獠牙上生满蠕动的黑液,**化作一根根怪蛇,每一条黑蛇又 敞开大嘴,纷纷朝我的脖颈咬来。

我心知自己难以逃出生天,夜行图施展不得,唐陆此时也不知我此时走到濒死边缘。

“算了,今天栽在自己手里了——”

我已经闭眼准备等死了,但陈国芳忽然惨嚎一声,期间夹杂着丝丝小孩子哭嚎的声音,我睁开眼,却见陈国芳后背燃起一团妖异的黑色火焰,他松开 手,从我身上滚落,这时我才看清楚,那被我开膛破肚的鬼娃竟趴在陈国芳的背上!

只见大飞哆哆嗦嗦地站在陈国芳背后,双手握着断了一半的黑竹简,他脸色惨白如面,连呼吸都喘不匀实了。

原来是大飞在陈国芳专心对付我时看到了他背上的鬼娃,捡起黑竹简戳伤了鬼娃。

鬼娃被黑竹简灼伤,从陈国芳身上跳下。

没了小鬼加持的陈国芳顿时瘫软无力,在地上扭动如搁浅的泥鳅。

我立即起身,从地上抓过唐刀冰红,想要趁机了结鬼娃性命。

鬼娃惨叫一声,倏地飞上空中,化作四道黑气,飞入屋子的四角。

“又搞什么名堂?”

白色的灯光闪烁,屋里忽明忽暗,房屋四角喷涌出一股一股黑色黏液,宛如泄洪一般,很快将地板覆没。

“快跑!快出门!”我朝大飞喊叫道,自己则弯腰去搀扶陈国芳。

“别管我啦!跑不掉了!”

陈国芳叹了口气,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我扶他起来。

眨眼之间,黑水如河般淹没屋门,却不流出去,只在屋里打转。

地面被黑液覆盖,**表面生出许多黑色的人形骷髅,在我们周围有上百具之多,在地上匍匐爬行,朝我们摇摆着爬来。 “对!对!还有陈第安。”

慌乱之中,我却把最终的妖怪杀器给忘了,大飞见无法跨过门口,随即退到我和陈国芳身边。

我摸出寄魂虫的图册,双手合十,掌间夹着图册,驱动咒语,口中念一声,“解—”

图册白光焕发,照亮整间小屋。

我精神涣散,瞬间失去对身体的控制,现在可以把身体控制权放心交给陈第安了。

整本夜行图被陈第安扔上空中。

陈第安双手迅速结印,夜行图白色的图页散了满天,陈第安右手剑指缓缓抬起,指尖泛起点点白光,夜行图的图册顿时定格在空中,他剑指画圆,白纸 自动翻折成刀,陈第安左掌推出,满天纸刃在黑色骷髅间穿梭来回,只眨眼功夫,骷髅大军被砍断倒地,黑潮竟也迅速褪去。

陈第安右手在左掌中画一道符,左掌在双眼前划过,顿时眼泛白光,此符咒能让施术者看穿妖魔所施加的幻术魔障,找到妖魔本体所在。

陈第安在屋里环视一周,忽然抓住大飞的脖领。

大飞身子一缩,“大哥,你干什么!”

陈第安不理会他的挣扎, 一脚把大飞踹倒,随手从空中抽出一把纸刃,他右手指尖拂过刀刃,刀面白光闪动,陈第安只一刀挑向大飞的后脖颈。 大飞见识到纸刃的厉害之处,还以为陈第安要杀了自己,顿时吓得屎尿齐流,大声哀求:

“大哥大哥,我可没有得罪您啊——我没有被鬼上身,您——”

陈第安手起刀落,屋子里顿时恢复如初,黑色的**不见踪影,原本被撞碎的门也完好无损, 一切都是这鞋子里的小妖精造出来的幻觉。

陈第安刀刃上挑着一双破鞋,刀刃散发的白光如一道道剑刃刺穿鞋妖的身体,让它无法再作崇。

“一把火烧了你这小东西。”

说着,陈第安手掐诀口念咒,用手一指沙发上的纸抽, 一张白纸随即飞上空中,陈第安再一催诀,纸张燃起一团火焰。

“不可以呀,不行呀,这是我的传家宝,传家宝没了,我有什么来脸下去见我爹——”

陈第安瞥了陈国芳一眼,嘴里说:“你家传家宝就是个鬼?那我看你们家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地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你没必要强留。” 陈国芳一怔,看着那双鞋,眼神忽的释然,趴在地上轻声笑起来, “都烧了吧,早就该都烧掉——”

“算了,给你留下这双鞋做个纪念。”

陈第安脚下松开大飞,把玩着手里的怪物,冷冷地对大飞道: “去把那个垃圾桶给我拿来。我封印了这个怪物。”

大飞连连应声,将垃圾桶倒空递给陈第安。

陈第安用垃圾桶扣住破鞋,空中那团火兀自不灭,陈第安双手结印,随后用手一点,金色的火焰势头减弱,变成白色,飘落在他手中,陈第安将火焰送 入垃圾桶内。

朝大飞道: “你和安明好好看着这个桶,必须保证七十二小时之后才能打开,到时候鬼怪会被化成白灰,千万记住,七十二个小时,但凡早一点打开前

功尽弃,听到没有?”

大飞在一旁疯狂点头。

陈国芳双目无神,只一小会儿功夫,忽然又重新打起精神,在地上挣扎着要回到轮椅上。

陈第安小心地将陈国芳抚到轮椅上,他双手结印,口中念一声: “封——”

白光闪烁,空中停滞的夜行图图页舒展开回到书中,陈第安的灵魂飞出化作图页,夜行图稳稳落在我手中。

“小兄弟很有一套啊——哈哈哈,有意思。”

陈国芳抚掌大笑。

我倒是有些愧对陈国芳: “真是不好意思了,我也没想到他硬要把你家的传家宝

陈国芳摇摇手, “哎——没必要垂头丧气的,你身体里那个人说的没有错,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为什么非要留在这个世界呢,人想要自由,鬼也应 该自由,对不对?”

我和陈国芳对视大笑,我倒是忘了他是个怎样的人了。

“好了,现在事情都结束了,都该散了。”

我道。

“安明哥——这个东西——”大飞指着垃圾桶道。

“别碰它,这妖怪不会再害人了,三天以后我再来取,老爷子也先多待几天吧?等到时候把鞋子拿着作纪念。”

大飞突然神色尴尬,啊了一声,没说什么,歪头瞥向陈国芳。

“嘿嘿,想不到活了一辈子最后把一双鞋当宝贝了。”

当晚我回了家,陈国芳留在大飞家里过夜,我有点担心,他两个似乎并不相容,不过我猜也不会出什么事,陈国芳大度得很,不会和一个小孩子斤斤计

较。

两天后,我在新闻上看到一条死讯:陈国芳被谋杀了。

下午四点三十五分二十秒,我看到那条新闻,陈国芳死了,怀疑是谋杀。

我脑中一片空白,如同干掉的浆糊,放下手中工作, 一刻不停地赶往大飞所在的胡同。

老人死的地方就在那附近。他这几天应该都和大飞待在一起,两人不说形影不离,至少也抬头不见低头见,老人如果是被谋杀,大飞恐怕也会受牵连。

不过, 一个从来没有任何仇人,只靠拾荒为生的残迹老头,会得罪什么人以至于凶手要取他性命呢?

我心中浮现出一张人脸。

大飞。

大飞这个人在我心目不是什么正常人形象,如果说他有朝一日会走极端,我也没有多吃惊,可是就在眼下发生,要他杀死一个跟自己毫无瓜葛的老头, 这显然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我坐车前往胡同,路上不住催促司机师傅。

终于到达,胡同口停着三辆警车,大飞租的门口已经拉开一条警戒线,不允许外人进入,胡同中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我心中一凉,看来陈国芳的死,八成和大飞有关。

可大飞杀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呢?他们唯一的分歧就是关于人生方面, 一个向往自由, 一个追求上进,只是选择不同,又何必不相容呢? 当天,警察并没有抓捕到大飞,他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警方于是展开大规模的搜捕, 一批人在大飞家取证完毕后,封锁现场,轰散人群。

我猛然想起封印鞋妖的那个桶,就放在屋子正中央,不知情的警察一旦挪动垃圾桶,妖怪被放出来就麻烦了。

我想看看屋子里情况,结果身子超过警戒线,立即有两个警察把我制服在地。

“我是线人,我跟这俩人有过密切接触!我可以提供线索。”我趴在地上叫道。

于是我被带回警局录口供。

我把这几天能说的事挑挑拣拣跟警方交代了,然后问及封印妖怪的垃圾桶。

“那个垃圾桶我们进屋的时候就是被打翻的,垃圾桶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我心一凉,今天还远没到七十二个小时,“那你们有没有在屋子里见到一双灰色的破鞋?”

“没有,屋子里没有鞋。”

我靠着椅背,呆呆地出神。

之后,警方带给我一盘录像,这是案发现场的监控记录下的视频,刚查到的。

今天下午,大飞和陈国芳一同出现在天桥的阶梯上。

大飞推着陈国芳的轮椅。

陈国芳在天桥边暖暖地晒太阳,嘴里哼着小曲,胡子一起一伏。

大飞手里捏着一本被手汗湿透的本子,墨水被汗水浸染,散去字迹。

他哆哆嗦嗦地背着单词,这些词又长又难,组合毫无规律,很难背。

大飞几次背不过,气得他直踹天桥石栏。

“小伙子,不用逼得自己那么累,多休息休息——”陈国芳双手交叉,懒洋洋地靠在轮椅上说道。

“你懂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努力过吗?有什么资格评论我?老老实实晒你的太阳吧!”

陈国芳笑了两声,摇摇头不再说话。

大飞蹲在角落里,双手抱头,他嘴里念的不再是单词,而是一串一串恶毒的话:

“哼,哼哼,你这种人,就应该什么都没有——就应该废物一样躺在这里晒太阳!你不配——你不配享受生活!”

“那你不还是一样跟我这里晒太阳吗?”

这一句话,彻底击中了大飞内心最脆弱的角落。

所有汉字组成的语言中,他最不敢听到的,就是别人有意无意否定他的努力,他无法接受自己努力了十几年,最终和懒懒散散的人活成一个样子— 他不该被否定,上进的人就应该比不上进的人要幸福,活得更有意义——这是他的信仰,他的教条。

“你们这种不努力的人不配活着!”大飞双眼爆红,面红耳赤,他从地上跳起来,将老人的轮椅一把推下几米高的台阶。

轮椅滚了两级台阶便停下了,老人来不及吭一声,如同灌了水的布偶,打着滚落到天桥脚下。

大飞慌了,意识到自己杀了人,瞬间清醒。

他从天桥上看到老人已经不再动弹,不敢上前查看,疯狂跑回家里,死死地锁上门。

大飞过度紧张,吭哧着喘不过气,几次差点把自己憋死,他觉得自己全身冰凉酸麻,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脑子也丝毫不过电,什么事也思考不动,只能僵滞地躺在地上。

脑中闪过一个画面,自己带着手铐脚铐,被押送上刑场,枪声响起,大飞猛地打个哆嗦,他觉得自己身下发热,原来被吓得尿了裤子。

那个封印着妖怪的垃圾桶放在手边。

他忽然想起陈第安说的话, 一定要等三天以后才能打开,否则妖怪不会死。

很好,妖怪千万别死,大飞掀开垃圾桶,把破鞋捧在手里。

他还记得陈国芳说过,穿上这双鞋,可以永远跑下去,永远不会累。

警方的抓捕行动还在扩大范围。

我却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当天晚上,我牵着老三去散步。

我来到小村外,远处池塘蛤蟆的叫声此起彼伏,老三支起耳朵细听草丛中的蟋蟀叫声,汪汪叫着扑进草丛抓咬。

“最近烦心事很多啊——”我面朝天,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这条小土路很少有人来往,到了晚上更是静谧。

忽的,我听到身后有跑步声响。

扭头望去, 一个黑影从我身边一闪而过。

带着一股脏臭的气息,我只闻了一口,便嗅出此人正是大飞。

“大飞?”我试着追上他,向他询问具体情况。

“安明哥 — ”

大飞叫了我一声。

脚下却仍然不停。

我在他身后拼命追赶。

“不要再跟着我啦——”

大飞痛苦地叫道。

我停下来,看着他的背影彻底融入黑暗。

或许,永远跑下去才是他要的。

(逃跑的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