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破金汤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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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好像怕冷似的,迟迟不敢出来,直到八点钟才从被窝般的云层里慢慢爬起。室外出奇的冷,河水已结冰,路面铺了一层薄薄的冰屑。风越刮越大了,像越狱的逃犯盲目、疯狂、迅疾地乱窜。

一夜未眠,陈友章挂着一脸的疲惫走出了家门。只见街上的行人都围上了围巾,戴上了帽子和口罩,连那些年轻火壮的小伙子也不例外。于是,他把衣服扣得严严实实,手插在衣兜里。

当一个人最终做出了决定,心也就慢慢平静下来了,只需去做,然后等待结果。陈友章以临战的形式调动了全身力量,像往常一样佯装一副轻松的姿态去上班。

陈友章故意晚到办公室一会儿,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病号,以掩饰自己的疲倦和紧张。迎着扑面而来的阵阵寒风,他边走边思索该如何面对和应付即将出现的危机。

一走进工务局大楼,陈友章就被办公室内的情景惊呆了,一个可怕的预感立马钻进他的脑袋。

保险柜的门敞开着,书架上的书报东倒西歪,曹清举像死人一样发灰的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他四处乱翻,好像在对办公室作扫**式清查。

不好,可能要出大事!陈友章的心头顿时敲起了小鼓,而且越敲越紧,甚至感到呼吸都被紧张得快要停止了。

这情景,虽然不像两军阵前搏杀那样充满血腥,充满残肢断体,但可怕的气氛同样令人窒息。

陈友章提醒自己,在这非常时刻,要冷静,冷静,再冷静!他记得世上有一句名言叫“冷静出智慧”。

陈友章平静一下不易被人察觉的心绪,准备采取以攻为守、以进为退、先发制人的策略,以打破目前僵持的局面。

陈友章略带怨气地说:“曹工,你把你的病传给我了。昨晚我拉了一夜的稀,你看,我的脸都被拉黄了!”

曹清举转过头来,用浑浊而失神的目光一看,略带惊异地说:“不但脸黄了,精神头也差多了。”

“俗话说,好汉不撑三泡薄屎,我算是领教这句话了。”陈友章关切地问,“曹工,你好些了吗?”

“好了!拉了两天,也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曹清举说完又动手翻腾起来,把报纸一张张打开,又一张张叠好。

“书架有点乱,介(这)几天太忙,我没顾得上收拾。”陈友章劝道,“曹工,你甭管了,一会儿我来整理。”

“不用,不用……”曹清举还在不停地翻腾。

随后便是寒而不栗的一阵沉默,陈友章担心不测之祸就要临头。

“曹工,你在找嘛呀?”

“不找嘛……”曹清举支支吾吾地说,“我在随便翻翻,看看介两天的报纸都有嘛新闻……”

目光如矩的陈友章一看曹清举不说实话,心里反倒放松了。

陈友章从曹清举的眼神也捕捉到对方的一丝惊慌,仿佛看穿了对方的五脏六腑,看到了他深藏内心深处的恐惧。

于是,陈友章的疑惧感顿时减去几分,甚至完全为高兴所代替。他知道曹清举害怕了,担心上级知道他丢失了秘密工程图,会追究他的责任。

上班前陈友章还担心凶多吉少呢?没想到现在反倒成了惊险剧中化险为夷的主角了。于是,陈友章放下心来。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看似平静,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曹清举没精打采地坐回办公桌前,仿佛灵魂出了窍。汗珠子从他谢了顶的头皮上渗出来,把眼镜片搞得一团雾翳。

曹清举点燃一支烟,使劲地抽了一口,却没有因为烟草香味的熏燎而飘飘欲仙,他的精神压力没有丝毫减轻。

一缕阳光从窗口射进办公室,直接照到地板上,一片光亮被窗棂切割得支离破碎,犹如室内人的心境。

曹清举眼神游离,内心彷徨。

突然,曹清举两眼盯着陈友章,目光居高临下,深不可测,好像已经看穿了陈友章的心里活动。

陈友章也被曹清举阴黠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胆战心惊。但他却尽量放松精神,稳住情绪。

“陈工,昨天有人到咱办公室来吗?”满脸焦虑、眉头深锁的曹清举盯着陈友章问。

陈友章对曹清举射来的目光毫不妥协,只是故作回忆状若有所思地说:“好像没有人来呀!不过中间我出去过一趟,买了一包烟,时间很短就回来了!”

“哦……”

“曹工,有事吗?”

“没事,没事。随便问问。”

好在曹清举不是一个判断力很强的人,他又陷入到凝然不动的沉思中。

这一天,曹清举没有再看图纸,也不说话,好像嘴巴上了锁,一直坐在办公桌前愣神。

陈友章把自己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住,不时有意无意地问曹清举一些问题,曹清举也有意无意地应答着。但也不能问得太频繁了,以免反常令曹清举生疑。

办公室里的空气和往日大不一样,流动的都是一种名叫尴尬的气氛,而且很凝重。

令人窒息的气氛,像坐在缺氧的飞机里一样,让陈友章实在无法忍受。他想离开办公室,出去走走,透透气。

陈友章掏出一个空烟盒,自言自语道:“这包烟真是不经抽,这么快又抽完了!”

曹清举抬头看了一眼,见陈友章把一个空烟盒握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我去买包烟。曹工,你要不要?”

“我还有,不要了。”

离开死气沉沉闷罐似的房间,陈友章来到大街上,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买了一包纸烟,又买了一份《大公报》。

陈友章喜欢看《大公报》,因为这份报纸诞生于天津,报道也比较客观。

《大公报》是由清末弃武从文的维新人物英敛之于一九○二年在天津创办的,报名取意于“忘己之为大,无私之谓公。”宗旨则是:“开风气,牖民智,挹彼欧西学术,启我同胞聪明。”是中国发行时间最长、民国时期最具影响的中文报纸之一。

后来,身为保皇党的英敛之觉得大势已去,便将报业全部转让给股东之一的王郅隆,以后数次易主,又在上海发刊。

抗日战争爆发后,天津、上海被迫停刊,同仁便在武汉、桂林、香港、重庆等多地辗转发刊,为宣传抗战起了重要作用。抗战胜利后,经复刊、停刊等周折,最终唯香港一地的《大公报》发行。

今年三月十五日,香港版复刊后,言论方面基本上是呼吁和平,反对内战,不满和抗议国民党当局镇压学生运动和实行文化专制政策。国民党《中央日报》称《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是“新华社广播的应声虫”,曾发起“三查王芸生运动”。

手里拿着《大公报》的陈友章一边抽烟,一边东走走西逛逛,故意在大街上转悠,消磨时间。他人转,脑子也在转。

陈友章溜达一个时辰后才回办公室,而曹清举像丢了魂似的还坐在那儿愣怔着,不再看东西,也不再说话,只是不时地端起杯子喝水,好像茶水能化解他心中的郁闷。

陈友章递给曹清举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然后边看报纸边注意观察曹清举的反应。

“哎哟,失火了!”陈友章故作惊讶,“大火烧毁了一个村庄!”

“烧了嘛地方?”

“宜兴埠。”

“水火无情,特别是冬天干燥,再加上大风,损失肯定不小。”曹清举有气无力地问,“怎么着的火?”

“说是国军的一个团撤离后放的火……”陈友章将自己看完的报纸递给曹清举。

淡蓝色的烟雾在曹清举的指间氤氲,并冉冉飘起。曹清举边浏览报纸边说:“现在的报纸没法看,谣言太多了。究竟有没有失火这回事,鬼知道!”

其实,手捧报纸的曹清举根本看不进去。报纸上的铅字在他眼前不停地跳动,像无数黑色小虫子。他扔掉报纸,眼前的小虫子仍然没有消失。

曹清举眉间的“川”字纹深深竖起来,青烟袅袅,在头顶盘旋,像织出的一片阴云缭绕不散。他仍在苦苦地思索,直到香烟把嘴熏疼了才想起吐掉烟头。

这期间,陈友章还故意上了几次厕所,每次回来都捂着肚子作痛苦状。

曹清举也曾关心地问过他的病情,都吃过什么药。

有一次陈友章上厕所回来,发现曹清举正弯腰低头检查办公桌的下面,可能是在看看有没有他的“工事布置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按说冬天黑得快,可是太阳好像被绊住了脚步,磨磨蹭蹭地不肯退场。

陈友章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勉强度过了上班时间。这一天,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分秒如天。

时间就这样单调而揪心地流淌着,终于熬到了下班的铃响。陈友章如同被释放的犯人赶紧离开这个令他尴尬的氛围。

然而,陈友章此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一边为曹清举的麻木不仁感到悲哀,一边准备庆祝自己即将到来的胜利。

这时,曹清举锁好保险柜,手里提着公文包,心里揣着一个沉重的疙瘩,也不和陈友章打招呼,就走出了办公室。

看得出来,曹清举的双腿软绵绵的,一步一摇晃,仿佛精气神被什么人给抽掉了,人也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暮色四合,夜色渐浓,喧闹的街道逐渐归于平静,陈友章的心情也归于平静。

看到表哥平安归来,张幼年长舒一口气,仿佛悬在心头的千斤重石终于落了地。他急忙走上前问:“没出嘛事吧?”

“没有,曹工没有怀疑我的意思,只是找不到那张图非常着急,担心受到处分。”

吃完晚饭,陈友章又坐在桌子前,一刻不停地描图。张幼年一会儿室内,一会儿室外,跑前跑后的帮忙。经过他们艰苦耐心的工作,终于把剩下的那部分图复制完了。

周广华拿起绘好的图纸,又高兴又心疼丈夫,连声劝道:“时间不早了,快去睡觉吧!”

“好!”筋疲力尽的陈友章掀山似的翻了一下眼皮,“对了,我明天得上班,你赶紧把这张图送给老刘。还记得怎么联系他吗?”

“记得。”周广华像战士一样信心满怀地说,“你就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冬天的早晨没有春天的早晨空气新鲜,也没有夏天的阳光那样灿烂,更没有秋天的风儿那样清爽,只是让人寒冷,一张口就有白白的气体冒出来,像烟民吐出的烟雾。

最能让人感觉到严冬的气息是窗户上的冰花,有的像森林,富有神秘感;有的像小溪,仿佛在静静流淌;有的像圣诞老人,好像在给孩子们发礼物。

朝霞染红了半边天,可害羞的太阳像一个顶着红盖头的新娘迟迟不敢露面。

陈友章洗了脸,喝了粥,吃了两个烧饼,便以胜利者的姿态雄赳赳气昂昂地上班去了。

大街两侧的商店已陆续开门,陈友章顾不得去欣赏琳琅满目的商品,也顾不得观看路旁张贴的大大小小布告,只是加快了上班的脚步。

在工务局的职员都还没有来上班的时候,陈友章就早早地到了办公室。他把“工事布置图”叠成两折,塞到书架后面靠墙的地方,故意露出一小部分,然后提着暖瓶去锅炉房打开水。

陈友章打好开水回来,曹清举也到办公室了。

曹清举可能还在为那张图着急,眉头仍未舒展,脸色也不好看,精神有些萎靡。由此可见,他内心的不安有增无减,仍被那件事缠绕着,折磨着,弄得神魂颠倒,寝食难安。

“怎么?昨晚没有休息好?”陈友章故作惊讶。

“没有,休息得很好。”曹清举云淡风轻地说。

“你的脸色不大对劲呀?”

“可能是前两天拉肚子,还没有返过劲来。”曹清举反问道,“哦,对了,你好些了吧?”

“昨天晚上吃了面条和大蒜,又美美地睡了一觉,今天好多了。”

“是的,我看比昨天有精神了……”

曹清举坐在办公桌前,像失了魂一样无所适从。

丢掉一张图纸,而且是一张最新、最重要的图纸,如果上边追查下来,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他心焦气躁,惶恐不安。

曹清举在办公桌前坐不住,就走到书架旁边;在书架旁边站不住,又回到办公桌前。

只见曹清举一会儿打开保险柜,一会儿拉开抽屉,一会儿站起来往杯子里倒水,好像得了多动症。

为了缓和气氛,陈友章没话找话说:“曹工,你是老大哥,比我见识多。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请讲,嘛问题?”曹清举心不在焉地说。

“现在报纸上说嘛的都有,你对当前的政治形势怎么看?”

“你是说东北丢掉了,天津有没有危险,是不是?”

“是。我们都是天津人,对天津的前途我还是比较关心的!”

“实话告诉你,共党虽然拿下了东北,不一定能拿下天津。”

“哦,”陈友章问,“为嘛?

“东北,共党在那里经营了十多年,有雄厚的基础。天津对他们来说,不光城市大,而且也没有他们的势力。再说,我们是搞城防的,天津的城防是一流的,对这一点我们要有信心。”

“曹工,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就放心了。”陈友章故作诚服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天津的城防工程确实不错,杜市长和陈司令修的碉堡工事不但数量多,而且质量也好,共军攻打天津确实不那么容易。”

“政府拨出那么多经费,要不这些钱不是白花了。正如陈司令所言,穿上盔甲的天津市固若金汤,共军没有半年三个月打不下来。”

“确实是这样!”

“再说,陈司令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是傅作义将军的亲信,也是一个能打胜仗的将军,曾被称作抗日常胜将军……”

听曹清举言简意赅的一番议论,陈友章便知道了他的政治态度。

曹清举在工务局是一位岁数较大的“老人”,也是一位新人,因为他调进工务局的时间不是很长,所以对他的政治背景不太清楚,陈友章总是怀疑曹清举是国民党情治部门安插在工务局的“钉子”,因此对他不得不有戒备之心。

“曹工,你对天津的城防情况最熟悉,那些碉堡、工事、壕沟都是你验收的,你讲的话最可信……”

原来曹清举也是个给点面子就上光的人,听到陈友章的赞扬,脸上便露出一分得意神色。

曹清举点燃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却抽不出过去的那种香味。

曹清举的眼睛在办公室里来回转悠,当目光移到书架上时,发现那里似乎有点异样,在书架与墙壁的夹缝中,好像掉进一张纸。他用光滑的手背揉揉眼窝,突然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地上,猛地站起身来,急忙向书架走去。

曹清举把那张叠成两折的纸从书架后面抽出来,打开一看,原来就是他失踪了一天两夜的《天津城防工事布置图》。他两手紧紧捏住图纸,像在野地里抓住一条兔子,唯恐它再跑掉,害得他一夜没有睡好觉。

这时陈友章边看曹清举的反应边若无其事地说:“曹工,看来我们的工作还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你掌管的那些图纸,应该属于核心机密吧?”

“那当然,这些东西要是流落到共军手里,那就很危险了。”曹清举一扫连日来的萎靡,眉飞色舞地说。

“有你说的那么耸人听闻吗?”陈友章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不会的,我们的保密观念都很强。”

“不能马虎,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共党无处不在。他们的情报工作是很厉害的,他们的情报员无孔不入。”

“共党的情报工作能有我们的中统、军统厉害吗?”陈友章故作外行地问。

“共党的情报工作并不亚于国军,他们有很多优秀的情报员。我从报纸上看到,他们的领导人周恩来就是一个情报高手。”

“做情报工作也是一种天分,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天生就不愿意过正常人的日子,而是喜欢接受挑战,喜欢冒险。我对这些不好好过日子、乐于冒险的人很不理解。”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人,你我都干不了这件事……”

就这样蒙混过去了,陈友章绘制出一份工事布置图。这份工事布置图比上次郭经文上报的那份城防图不但更新,而且内容也更具体。为了突出重点目标,他在图纸上还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把军营、政府、工厂、学校、医院、邮局、车站等标注了出来。

这个富有挑战性和神秘性的工作,虽然令陈友章胆战心惊,但有惊无险,还是平安度过了。

看来,真是没有绝望的处境,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