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破金汤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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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在侵华日军原有工事的基础上,利用天津河道众多的地理特点,花巨资在市郊修筑了许多防御工事。在主要交通要道上还构筑了不少红砖碉堡,有的高及丈余,有的低至数尺。

陈长捷就任天津警备司令后,自诩要给天津穿上盔甲。他建的城防工事分好几种,有碉堡、地堡、暗堡和壕沟,碉堡又分双层碉和子母碉两种,都在制高点上,地堡在市中心,暗堡在政府机关及大型建筑物拐角处。

陈长捷还在城西和西北构筑数十个钢筋水泥结构的碉堡群,并将环绕天津的护城河由原来深二点五米加深到三点五米,引进运河水,把河的内侧土堤由原来的三米加高到六七米,而且重新架设了电网,每隔三四十米修筑一座碉堡。

陈长捷还拆除了一些村庄的房子,如天津南郊的八里台村和北郊的白庙村等。这些村庄因靠近城防线,都被他们强行拆除了。

天津守敌对解放军的武器装备估计不足,因此所有碉堡使用的多是红砖,只是在墙内填些水泥砂石,有的连钢筋都不放,以为解放军没有重炮,攻不破他们的堡垒,这样就可以确保天津城安全无忧了。

其实,到了一九四八年间国民党军节节溃败时,解放军装备渐成优势,炮火力量迅速增强,相当一部分是从国民党军那里缴获的美式装备,这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为了确保天津城防万无一失,陈长捷再次向全市商民筹款几十亿法元,加筑钢筋水泥碉堡几十个,分布在天津市郊的主要部位。

陈长捷还在城市周围加筑了不怕枪打、不怕炮轰、不怕炸弹炸的“三不怕”碉堡工事。

这种工事阵地主碉堡壁厚一米以上,深入地下一层,露出地面一至四层,坚固而又隐蔽。当解放军实施炮火轰击时,守军深入地层隐蔽保存战斗力,待解放军步兵实施攻击时,他们再以主碉多层火力予以杀伤。

主碉周围,又构筑许多水泥火力点和伏地堡,以拱卫之。群碉以外,还附以深宽各三米至五米的外壕,壕内设有大小火力点,并设置绊脚网等防御物。壕外,筑有数层加掩盖、非永久性的野战工事。

前沿阵地,就自然地形土坡和沟坎,削成高六七米、倾斜八十至九十度劈坡,外布一至数道铁丝网、电网或地雷区。

陈长捷还制造了十公里的“真空地带”,并在这一带埋下近四万颗各种各样的地雷,构成环周式纵深防御阵地,而且各阵地间能互相联络和支援。

由此可见,国民党军在天津连年构筑的这些碉堡工事,虽非坚固无比,但也并非不堪一击,他们企图凭借数量众多的堡垒与解放军作一决战,顽抗到底。

马场道安乐邨有一座具有巴洛克古典风格的意式建筑,原为天主教会首善堂所建,设计者为意大利建筑师保罗·鲍乃弟。楼房门口设拱形门洞,连拱双柱。局部装饰有半圆花饰,墙上有兽头等点缀。

这座砖木结构的四层联排式楼房,共有八个房间,南北朝向。一楼平窨子是仆人居住的房间,二楼为饭厅和客厅,三、四楼是卧室和书房。

这就是天津工商界知名人士李开彦的宅邸。

这一天,在李开彦宽敞的客厅里坐着一位稀客,他就是中共天津工委派来的刘希民。从交谈的双方姿态,不难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友好的、真挚的、志同道合的。

李开彦对天津的城防情况比较了解,担心解放军攻城时损失太大,老百姓也会受到兵火之灾,于是准备向中共地下组织建议能不能在城外打仗,或者给傅作义让出一条通道,放他一马,让他从海上逃走,免得天津打仗老百姓受到涂炭。

李开彦呷了一口茶,对刘希民说:“刘先生,不瞒你说,我对天津的前途非常担心啊!俗话说,自古攻坚无善策。战事一起,市民必遭涂炭,城市必遭毁灭。解放军是仁义之师,能否考虑不用武力攻打天津,以免工商业遭受战火。”

“李先生,你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战争是残酷的,但战争有时又是不可避免的。黑格尔说过,战争推动历史前进。”刘希民解释道,“解放军是正义之师,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战的。试想,当强盗的枪口对准你的胸膛时,你能放下手中的武器吗?我们希望和平解放天津,但目前看来,和平解放天津是无望了,所以我们党中央决定武力解放天津。除非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否则就不可能改变这一决策。”

“既然这一仗非打不可,那么能不能不用大炮,不打毁工厂?炮弹可是没长眼睛呀!搞不好,整个城市就毁了。”

刘希民笑了笑,接着严肃地说:“当然,就一般情况而言,战争没有不毁坏东西的。但是,我们共产党既然是为人民服务的,解放军既然是解放城市、保护人民的,那么我们就会使自己的炮弹长个眼睛,尽量不使工厂和民宅遭受战火。”

“那就好,那就好……”李开彦频频颔首。

“李先生,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刘希民接着说,“你们不希望工厂毁灭,我们也不希望接管一个废墟呀!倒是希望你们保护好工厂,防止坏人乘机破坏。我们双方结合起来,发动工人做好护厂工作,使天津城免遭敌人破坏。”

刘希民的一席话,虽然释去了李开彦不少顾虑,但是对工厂能否完整地保存下来,仍然放心不下。尽管忧心忡忡,他还是决定积极协助地下党,尽量做好护厂工作。

俗话说,客走主安,宾主尽欢。

然而,送走了刘希民,李开彦并未安然。他心中尚存一线希望:既然共产党说只要国民党放下武器,就可以不武力解放天津,那么就赶紧去说服天津当局,让他们放下武器吧!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应该去试一试,万一他们同意了呢!

为此,李开彦不顾个人安危,急忙跑到咪哆士道的国民党市政府,走进了市长杜建时的办公室。

宾主坐下,杜建时姿势优雅地擎起紫砂壶往杯中斟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这是上等的西湖龙井,每一片茶叶都经过精心选料和制作!”杜建时侃侃而谈,“一片叶子能经历千年而不衰,除了形美味美外,还有浓厚的文化底蕴在里面,所以爱喝茶的男人有内涵,懂天文节气,懂地理环境,懂禅茶一味。”

李开彦没心思喝茶,也没心思论茶。他把茶杯又放回茶几上。

“李先生对天津市的发展贡献很大呀,尤其在城防建设方面,你捐的那些钱……”杜建时的语气仍然透露出几分傲慢。

“贡献,倒是谈不上。”李开彦双眉一扬,“只是请问市长先生,你不也是天津人吗?”

“也算是天津人吧!”杜建时伸手理了一下脖子上系得太紧的领带,“是天津西北的武清。”

“即便不是天津人,你也是天津人的父母官。”李开彦点明主题,“为了使天津城免遭破坏,为了使你的父老乡亲免遭涂炭,我请求杜先生审时度势,放下武器,谋求和平。”

“这,这个……”杜建时像个娘们似的有些语无伦次,“我说了不算呀!”

“非也。杜先生能为加固城防向全市商民筹款而不辞辛苦,怎么就不能为城市的和平做点工作呢?”

“这么大的事……”

“请杜先生回头看看。”李开彦伸手指着杜建时身后的孙中山挂像,语含沉痛地说,“国父一生主张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临终时还语重心长地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可是国民党都做了些什么呢?河山拱手让给日寇,枪口对准自己的同胞。百姓们饱尝战争之苦,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官僚们却大发国难财,卖官鬻爵,醉生梦死。国家千疮百孔,人民不堪重负。”

李开彦说得情理两合,无懈可击。杜建时哑口无言,只是睁着两只灯笼般的眼睛望着李开彦不知如何是好。

李开彦接着说:“这一切,你杜建时作为国民党政府要员,都脱不了干系。如今解放军兵临城下,天津易帜只在旦夕,杜先生不思进退,早谋良图,更作何想?此时乃改弦更张之机,杜先生若不弃暗投明,救民于倒悬,则只能留个千古骂名了!”

李开彦这番义正词严的指责,羞得杜建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支吾了半晌,最后才犹犹豫豫地说:“我倒是愿意和平易帜,只是陈司令那边没有办法。我是文官,他是武将,我要和,他要打,万一他翻脸不认人,我……”

李开彦见杜建时吞吞吐吐,畏首畏尾,谅他也定不了大事,便提醒道:“自己的路恐怕还得自己走,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帮你走好人生的路。谁也规避不了自己写自己的历史,不是自己珍惜自己就是自己打倒自己。何去何从,杜先生还是早做抉择。否则大军进城,玉石俱焚,可就悔之晚矣了!”

说完,李开彦站起来,挺起胸,推门走了。

离开了天津市政府大楼,李开彦没有回马场道自己的家,而是径直走进宫岛街的国民党军警备司令部,他想劝劝手握天津兵权的陈长捷。

看到陈长捷心神不定的样子,李开彦省略了寒暄,即刻进入正题:“开彦此番前来,不只是为国为民,其实也是为了陈司令的安危。”

陈长捷待上茶的勤务兵离开,便对李开彦说:“请李先生详细谈谈。”

“陈司令以为天津与东北相比,如何?”

“您的意思是……”

“津沽地方虽大,不及东北一隅;兵将虽多,不及东北三分之一。”

“是,是……”陈长捷点头表示同意。

“东北一役,共产党七十万大军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国民党五十万军队身陷重围,土崩瓦解,东北剿总副司令范汉杰束手就擒。如今共产党百万大军集结华北,穿插分割,傅宜生收缩在北平、天津、塘沽、张家口,新保安成了孤立无援之军。徐蚌一线战事正急,蒋介石纵使有心,也无力北顾。陈司令虽有十几万大军,但面对数倍于你的强大对手,势如累卵,此时若摆阵相争,无异于以卵击石。一旦天津战火燃起,傅宜生自顾不暇,哪有余力相救。陈司令就没有考虑过这一战役的前途吗?”

听了李开彦的一番分析,陈长捷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有想到,精算于商场的李开彦,对战场竟也能算计得如此精到。

坐在沙发上的陈长捷挺了挺身,端起军人的仪态说:“长捷也知道此战不可为,一旦打起来,天津也维持不了几天。然而我是行伍出身,戎马一生,军人的职责是战争,求和是政治家的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不能因为身处困境,就临阵脱逃。”

李开彦原以为陈长捷听了自己的陈述之后,会竭力反驳,所以做好了舌战一场的准备。此时见陈长捷外表虽硬,话里却软,便放下心来,进一步劝道: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内战本为天人共愤,把国家、军队、人民驱入内战深渊,所谓政治家自然罪责难逃。东北一战之后,内战前景已经揭晓。得民心者节节胜利,失民心者分崩离析。民意思安,人心难违。失道者即使竭尽全力打内战,也难逃树倒猢狲散的下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陈司令何必非要为失道者殉葬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长捷身为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峰要我降我就降,上峰要我打,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了。”

“我不是军人,不敢妄说军人准则。但对于为官、为人的要义还略知一二。我以为顺乎潮流应乎民心,不失为官正理;匡世济民,舍身取义,才是为人正道。古语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一个人不论是活着还是死去,究竟是泰山还是鸿毛,却常常就在一念之间啊!”

看李开彦只讲情理,不顾国势,貌似爱国,实则将政府置于危险之中。陈长捷把勤务兵送上的茶水往李开彦跟前推了推,不愠不火地说:“长捷何曾不讲为人之道。傅司令待我不薄,他几次电令我死守,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举起白旗,做出对不起傅司令的事啊!”

李开彦听出来了,陈长捷的话语虽然柔和,态度却很顽固。然而李开彦并不甘心就此打住,只要还有一分希望,就要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他使出浑身解数,恨不得马上说服面前这个握有和战权柄的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停止内战,是为大义;忠于宜生,是为小义。陈司令明知天津之战不可为而为之,是失大义而取小义。”李开彦苦苦劝道,“古人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所以,投靠什么人,走哪条路,在人生事业的抉择上是至关重要的。陈司令何不及早跟那边联络一下,做出利国、利民、利己的义举呢?”

听得有些心烦意乱的陈长捷不想让李开彦再说下去,干扰自己的决心,于是想结束这场对他来说是不合时宜的会见:“长捷军务繁忙,容改日再叙吧!”

走出警备司令部大楼,李开彦看到大门的卫兵持枪肃立,木呆呆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双目潮湿,仰天长出一口气,看来只好希望解放军的大炮真的能长上眼睛,专打国民党军的据点,让天津的老百姓少受战火之灾。

“轰轰轰……”李开彦隐约听到几声爆响,那应该是城外解放军的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