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破金汤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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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从天降,好事临门。有时好事由于来得太过突然,却变成了急事难事。

刘希民接到陈友章送来的非常重要的城防图,既感到意外,又感到为难。经过追踪溯源,刨根问底,他始知这份重要的城防图是来自从事联络工作的地下党员曹清举,而曹清举现已在工务局谋职,尚未来得及向组织报告。

曹清举原是南系的一名党员,负责接待过往的党员干部。两系合并后,曹清举的联络工作明显减少,于是就通过一个同学找到了刘如松局长,想进工务局工作。

由于曹清举的简历上写着毕业于土木工程专业,加之是熟人推荐,刘如松就收留了他,并把他当作亲信安置到重要部门建筑科,负责验收城防工事。

平津战役天津前线指挥部已在杨柳青设立,这张最新的城防图不需再送往泊头。前几天,有一个打入天津边防的地下党员被捕叛变,因此关卡检查得更严了。那么,如何才能将这张城防图送出城呢?

经过一番思索,刘希民想到了上次去华北局城工部领受任务时,同路的高修山说他表哥毕启明是天津警备司令部警卫连连长,他出城的特别通行证就是他表哥给办的。还说他表哥同情共产党,对国民党没有好感。

要不,找毕启明办一张特别通行证。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毕启明不认识刘希民,不一定肯帮这个忙,而且还会有一定风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此关键时刻,刘希民也只好冒险一试了。

国民党掌握政权时,首都南京设有卫戍司令部,重要城市如上海、武汉、广州、重庆、天津等都设有警备司令部。

卫戍司令部和警备司令部都直属国防部,也受蒋介石的行营、行辕节制。司令官虽说是地方部队的官,但权力不小,必要时有权指挥其管辖范围的军、警、宪、特。

于是,刘希民修须刮面,穿戴齐整,怀着试一试的心情鼓起勇气来到位于荣街的天津警备司令部特务营警卫连连部。

只见连部门前摆满了沙包和鹿砦,弥漫着一股火药味。站岗的两个哨兵长得像冬天落叶的窜天杨,魁梧挺拔。

这两名士兵脸色黝黑,却长着一双贼亮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散发出一股杀气。他们手里都拿着刺刀上结着一层白霜的步枪,保持着应有的警惕。

刘希民对一个年轻哨兵说:“我是你们毕连长的朋友,我想见见他。”

“往后站,往后站……”那年轻哨兵横眉竖目,昂着脑袋,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不但不予理睬,反而喝令刘希民退到一边,给身后的汽车让道。

另一个老一点的哨兵听说是他们连长的朋友,便对刘希民很客气地说:“好,您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不一会儿,那个哨兵回来说:“跟我进去吧!”

走进戒备森严的大门,刘希民跟着哨兵来到一个比较讲究的房间,里面坐着一个军容整洁的军官。那个军官站起来以迟疑的目光看着刘希民:“您是……”

刘希民赶紧说:“毕连长,您好!我是你表弟高修山的朋友,我姓刘。”

“您好,刘先生!”毕启明向哨兵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把门关上。

“你表弟托我给你带个话,说他已顺利到家,请你放心。他说要谢谢你,没有你给他办的特别通行证,他不可能这么顺利出城。”

“哦……”听到刘希民提到特别通行证,毕启明为之一振。

“你表弟离开时,你送给他的盘缠也让我捎回来了。你舅舅说兵荒马乱的,你在外面更需要钱。”刘希民带着投亲访友的真诚笑意,把一沓纸币递给毕启明。

毕启明接钱的时候,对刘希民完全排除了戒备。他一边给刘希民斟茶,一边略带感动地说:“谢谢你跑一趟。老兄在哪儿发财?”

“做生意,山东天津来回跑。”

“那好啊!辛苦你啦!”毕启明分外热情地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认识。见了面就是朋友了,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请言一声。”

刘希民心想,与其说缘者命也,毋宁说时势人为所致。他抓住这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赶紧说:“最近我还真有个麻烦事,不知毕连长能不能帮个忙?”

“什么事?你请讲?”

“我有一批货急于出城,可是关卡检查得严,没有特别通行证一律不予放行。不放行不说,他们还要没收我的货。那批货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对我做小本生意的来说很重要,这批货如果要不回来,我就倾家**产了……”

其实,毕启明和刘希民一样,也是一个非常的人在做非常的事,他们早就是亲密战友了。他是刘希民经常去万国公墓取情报的那个情报来源“海豹”,由于工作原则所限,他们互不认识,刘希民不认识毕启明,毕启明也不认识刘希民。

毕启明战斗在敌人心脏,冒着生命危险窃取了许多重要情报,如天津警备旅的布防、天津守备及动力配备情况、防区范围和重要人员名单等。特别是最近以来,他每天都将国民党守军当日发布的通行口令及时送出。

毕启明冒着生命危险获取的这些情报,都被刘希民转送到了解放军前线指挥部,对即将攻城的作战肯定会起到重要作用。

党组织给毕启明的另一个任务是“保卫”陈长捷,看住陈长捷,拖住陈长捷,防止陈长捷逃跑。

一旦陈长捷逃走,毕启明必须跟随而去。组织上通过“交通”向他传达指示,要他密切掌握守军动态,盯住陈长捷,分析他可能采取的几种行动,做好应对准备,相机处理。

刘希民满口官话,给人的感觉是一个久经商场、常跑江湖的生意人。凭职业的敏感,毕启明觉得这个人又不像是从商的,他要特别通行证也不一定是为了向城外输送货物。

难道他是情治部门的人?在这兵荒马乱时期,国民党当局为了防范自己的军政人员反水,保密局的眼线无处不在,尤其是天津警备司令部稽查处李副处长接任保密局天津站站长以后,不但手段多了,搜捕也更严了,发现有亲共嫌疑的人就立即逮捕正法。

可是转念一想,如果是情治部门的人,他肯定不会找自己办通行证,他们掌握着特别的权力,什么样的证件还办不出来!

毕启明反复思量着,感觉他表弟的这个朋友不像是国民党情治部门的人,也不像是坏人。这个人经常出入解放区,说不定是以做生意为掩护在给共产党办事。于是,他对刘希民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

至于刘希民是不是自己的同志,这个问题不好点破,因为从事谍报工作的人都和他一样意志坚定,守口如瓶,何况还是初次见面,又是关乎到在鬼门关跳舞的谍报工作。

既然刘先生求过来了,刘先生又是表弟的朋友,不管是什么情况,在这国民党即将垮台的时候,能帮他一把还是帮一把吧!

“老兄有困难,作为朋友理应帮忙。不过最近形势非常紧张,特别通行证比较难办。”毕启明实话实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去想想办法。”

“那就太谢谢毕连长啦……”

哲人云:事常与人违,事总在人为。

通过积极大胆的努力,出城的特别通行证终于弄到手了,下一步就是把城防图送到杨柳青的天津战役前线指挥部去。为此,刘希民心里稍微有点踏实有点放心也有点希望了。

鉴于形势很复杂,也很严峻,交通工作就显得更重要也更危险,孙茂达已不再执行交通任务,那么让谁来接替他的任务呢!

刘希民思考了半日,突然想到柔中带刚、美中含威、入党不久的南开大学女学生刘书红。

刘书红家不是在杨柳青吗?她对那一带情况应该很熟。再说,关卡哨兵对女人检查不是很严,尤其是漂亮的女子,更能麻痹哨兵的意志,使他们放松警惕。

刘希民认为刘书红是一个做交通员的理想人选,不知她愿意不愿意承担这样的艰巨任务,有没有承担这个艰巨任务的信心和勇气。

就在天津处于黎明前的黑暗之时,国民党当局愈是虚弱,愈是残暴。他们风声鹤唳,对人民群众的爱国民主运动怕得要死,惊恐万状。

夜间,市民经常被呼叫着的警车和“查户口”的警察惊扰,不得安睡。国民党的散兵游勇杀人行劫的事件屡有发生,进步学生有的遭到殴打,有的突然失踪,弄得人心惶惶。

货币贬值和通货膨胀,加剧了市民的紧张心理,掀起了抢购风潮。人们不问价钱,不看质量,见货就抢。几天之内,各店铺货架上空空如也,仅有棺材铺、寿衣店和妓女院照常营业。

粮店经常挂出“今日无粮”或“粮食售罄”的牌子,于是粮食的分量比磨面的磨盘还重,一下子被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任何东西包括人在内,对粮食都不得不俯首称臣,自贬身价。

南开大学的学生和其他院校的学生一样,也常常面临断炊的威胁,有时连咸菜都吃不上,生活非常艰苦。南大医务室主任月薪八百万元,因难以养活一个八口之家而投湖自尽,其夫人也服毒身亡。

然而,就像“冬长三月,迟早打春”的农谚说的那样,不管严冬是怎样的寒冷,春天总是要来的,冰雪中孕育着的生命,仍顽强地要出生,要发芽,要冒出新枝,吐出新翠,绽开新花。

思想活跃的学生们都知道,天津快要解放了,解放军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已能听到不紧不慢、时断时续如春雷一般的炮声了。

因此,学生们完全不理睬周围巡逻的国民党军警,经常在操场上扭起秧歌,尽情欢唱,甚至还毫无顾忌地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中共地下党组织为了防止敌人寻找借口迫害学生,保护学生的安全,不得不劝说学生们不要这样做。但是,**满怀的学生哪里能按捺得住自己的情绪,在他们的嘴里、耳里、想象里,新生活像一支刚刚开始的崇高名曲,响着洪亮动人的旋律。

试想,这样的人心倾向与向背,也符合当前的时代发展潮流。

蒋家王朝即将寿终正寝了,人心归于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人民解放军。不仅受剥削受压迫的工人阶级心向共产党,就连国民党的一些高级军政人员也纷纷投诚于共产党和解放军。

在除夕之夜,南开大学举行了师生员工联欢晚会,灯火成串,篝火绵延。有的学生还跑到楼顶听炮声,说那是迎接一九四九年的礼炮。

这是一个积雪盈门、抬头见喜的新年。

元旦之日,有大雪的光临,有礼炮的造势,应该是个吉祥的兆头。在这样的夜里,静静地聆听雪落校园的天籁之音,聆听远方的隆隆炮声,学生们该是怎样的陶醉呀!

不过,此时学生们还不知道毛主席为新华社写了一九四九年新年献词《将革命进行到底》,已经宣布不久要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准备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并组织中央人民政府。

然而,学生们完全相信,这一切已经是必然和将要发生的了。

女生宿舍,本来应是个文雅清静的地方,可是现在也同男生宿舍一样,成了充满欢声笑语的“不夜城”。

刘希民来到南开大学女生宿舍,很快找到了刘书红。

“书红,你在忙嘛呀?”刘希民以兄长的口吻亲切地问。

“我和同学们刚刚贴完标语!”刘书红兴奋地说,“大哥,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要怎样做才能无愧于伟大的时代呢?我认为应该在群众运动中,在火热的斗争中,为党做出更多的贡献!一想到将来,我感到全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刘书红正在接触新生活,而且刚刚投身到革命激流中来。她年轻、单纯,不懂得怎样斗争,而且还有一点点任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刘希民相信,在斗争风暴的锻炼下,刘书红会一天天成熟起来的。不过,对她和同学们一起去贴标语,刘希民还是有点担心。

“哦……”刘希民若有所思,“书红呀,为党多做些工作,精神可嘉,但是勇敢不等于冒险,有些出头露面的事儿还是少做或不做为好。你是党员了,不是一般群众,要注意隐蔽自己,保护自己,在关键时刻发挥重要作用!”

“大哥,嘛时候才有关键时刻呀?”这段时间,刘书红对平稳宁静的生活已经不能满足了。作为地下工作者,她渴望参加更多的斗争。这种急于参与活动的情绪,在她反复研读《将革命进行到底》这篇文章以后,变得更加明显和强烈。

刘希民笑了:“关键时刻随时都有,不知你敢不敢担当?”

“有嘛不敢担当的,为了党的事业,即便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刘书红眼含期待,“请组织下达任务吧!”

“你家在杨柳青吧?”刘希民问。

“是的。”

“有一张重要图纸要送到杨柳青解放军前线指挥部去,特别通行证已办好。要闯关过卡,你敢去吗?”

“怎么不敢!啥时出发?”自参加学生运动后,刘书红身上那种女性的孱弱以及因身材瘦小而特有的恐惧便退到了后面,战士般的品格跃然前来。

“明天就走!”

“那好,我随时听候组织的指令。”刘书红的大眼睛闪耀着兴奋的光彩。

“你是女同志,这是一个风险很大的任务,总感觉把这样一个危险任务交给女同志去做不太合适……”刘希民像打发女儿出嫁那样不情愿却又很无奈。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能行!做这件事,女同志也有女同志的优势,相比之下,哨兵对女人搜身要松一些。”

“你说的也有道理。”对刘书红充满信任的刘希民又问:“你打算怎样把这张图带出去?说给我听听。”

刘书红略作思忖,然后说:“大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把它缝在棉裤里,就说我母亲病重,是回去看望母亲的。为了伪装得更像一些,可以随身带一些药品、营养品和点心什么的。”

“好主意!”刘希民又问,“那哨兵要是问你家住在哪儿,你怎么说?”

“就说在杨柳青呀!”

“杨柳青?”刘希民摇摇头,“可不能说杨柳青……”

“哎呀,我犯糊涂了!” 刘书红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于是改口道,“就说在静海。”

“你去过静海吗?”

“没去过。”

“你回去了解一下静海的情况,越详细越好,包括离天津多远,有嘛名胜,有嘛特产,有几条大街……”

“大哥,你考虑得真周到。”刘书红对技高一筹的领导心服口服地说,“我对秘密工作的细节想得还不够深,悟得还不够透。我要认真查一查资料,编好口供,并像演戏一样在脑子里多过几遍,以防万一。”

“好,看来你有做情报交通的潜质。”刘希民对这个胆大不让须眉的女子说,“有人说女人的面孔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再说你爱动脑筋,会想办法,我看做这项工作没有问题,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吧!”

“太好了,谢谢组织对我的信任!”刘书红心里充满着一种受到特殊信任所感发出来的激动。

刘希民从上衣的暗兜里掏出城防图和特别通行证,递给刘书红。然后神情凝重地说:“书红同志,这图纸虽轻,却重逾千金,它包含着解放军的期待、天津人民的渴望和地下党同志的一颗赤诚之心啊!”

刘书红点点头:“大哥,我知道它的分量有多重!”

“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你回去准备准备吧,明天早晨有一辆黄包车过来接你。”

“请大哥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刘书红已成为一只练羽的海燕,只待一声春雷,就要冲向暴风雨了!

刘希民伸出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住刘书红柔软的小手,握得时间很长,最后又重重地摇动几下。

这是刘书红入党以来少有的一次握手,她知道这握手的含义有多深,她知道这是党对自己的重托。她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那里面跳动着一颗远大抱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