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文集 第2卷 子午流注

甲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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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有了土腥味兒,這大概就是春天的氣息。城市對春天的感覺絕不是水暖、樹綠、花紅,是天上下沙子,馬路被刨開了一要埋設各種各樣的管道和電纜,塵土飛揚,管子漏水,滿街黃泥,行人繞道走,前麵還不知哪條馬路又被開膛破肚了。現在幹淨的是農村,髒的是城市。無限度地惡性膨脹,生存空間逐漸縮小或人工化,人與人的關係取代了人與自然的關係。傳達室的人多了一項工作,向當院、門口大道上灑水。

醫院這下可熱鬧了。不,“熱鬧”這兩個字絕對概括不了來自十幾個省市的九十六名殘疾學生對醫院的衝擊。甚至可以說是對全市的衝擊。有的身子向右倒,有的上半身向左歪,有的胸凹背凸,有的全身萎縮變形,有的缺腿,有的少臂,有的什麽器官也不少卻又不是應該有的樣子。看上去他們和她們的身體是那樣僵硬又那樣嫩弱,仿佛一碰就斷。走路時彎來扭去,任意拉長,又相當柔軟。出出進進,沒有兩個人走路的姿式是一樣的。大家都是殘疾人,卻沒有兩個以上的人的殘疾是完全相同的。一張張被不幸蛀蝕的臉。臉上或帶出一種令人尷尬的謙卑,或隱藏著深刻無聲的憤怒,或遮遮掩掩神情困惑。美好的生命一旦殘缺就如此醜陋,可憐而又可怕。我突然感受到人類存在著多麽巨大的和多種多樣的不幸!

但是,他們每個人又都是一個奇跡。有著獨一無二的生命力。無論他們是怎樣的殘疾,無一例外的全能生活自理。這也是我們的招生簡章上所要求的。他們是陸陸續續來的,並於他們的故事也陸陸續續在醫院裏傳開。

那個左襖袖空空****、右腿不會打彎的小夥子叫王誌強,還算得上是一表人材。就是臉上過於清白清瘦了。地震那年才十六歲,一家七口砸死六口,一根房梁砸壞了他右半邊身子。被疏散到山東省的一個醫院裏,路上耽擱了一點。醫生可憐他,下不了狠手,老想給他多留下點胳膊多留住點腿。這反而害了他。非常舍不得地截下去一塊,不久勉強留下的那一塊又壞了,還得再截。三拖兩截得了濃度敗血症,被迫做第三次截肢。這一次截的徹底幹淨,才算保住了肩關節和胯關節。先後有八個人為他輸血,國家花了兒千元。他知道自己現存的這條生命的真實情況以後,偷偷絕食七天,想悄悄死去。在醫院裏他是為數不多的從地震災區來的傷員,人們同情他,議論他,有人來慰問,有人送東西給他和為他拍照片、寫文章,他是災難造就的明星。醫生、護士成天圍著他,病友們捧著他。出院以後,地震給他造成的災難還在,周圍的同情卻漸漸消失了。他無家可歸,也找不到工作,沒有人需要他,社會把他當成累贅。靠救濟或施舍他能湊合著活下去,當然那不能算是人的生活。愈是身有殘疾,精神愈格外敏感,自尊心畸形強大。當初要真是死了倒也幹淨。既然活下來了,他不想也無權再次成為自己生命的叛徒!要活得像人,沒有本事不行。無論什麽本事,隻要能降得住人就行。降得住正常的健康人,讓他們不再憐憫你、小瞧你,而是怕你、求你、尊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