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1942

2.电台、行营和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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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岩把池田东野安排进辅元堂,给他的唯一任务就是“一切听从杜长贵的安排”。池田东野完全服从老师的训令,干起活儿来,比辅元堂的任何一个伙计都更卖力,不干活儿的时候,就跟着杜长贵和周鉴塘学习国医知识,辨识《滇南本草》上的那些药材……

在此期间的山口岩,则全力在昆明这边运筹唐荫祖进昆明行营的事儿。

20多天后,唐荫祖的事儿完全落实了,山口岩决定亲自上门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同时,他还要向唐荫祖要一份像样的“回礼”。

而此时,唐荫祖正在参加一个所谓的保密会议,而开会的原因,是因为昆明城东北片区又发现了一个新的、无法破译的电台信号。此时的昆明城里,中统的、军统的,挺汪的、倒汪的,亲共的、反共的……哪路人马没有几部电台?所以,这类会议规格虽然高,却谁也不会当回事儿。不过,当唐荫祖从会议室出来、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打开收音机,神情却顿时有些紧张了,因为收音机里正在播放:“据悉,苏俄与日本已在诺门坎达成停战协定……”

北线达成停战协议,这说明什么?说明战线会往南转移,说明云南可能由后方转而成为前方!

唐荫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坏。

唐荫祖喜欢南京、喜欢秦淮河,喜欢女人,喜欢“睡卧美人、醒握天下”的感觉,可除了从大上海的交际场上抢到了李月曼、把年轻时候家里做主娶的老婆仍留在家里,他活了半辈子,渐渐发现自己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都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而且,唐荫祖还发现,自从有了李月曼,自己人生天平的两端竟然突然变得蹊跷起来:一头是这个女人,一头是其他所有的一切。也就是说,从认识这个女人的那一天开始,他就遇到了各种千奇百怪的不如意。

唐荫祖偶尔也想过,离开这个女人,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但一切似乎都不可能——有些女人就是毒,你一旦沾惹上,她便融进了你的肉体和灵魂,一点一点地蚀掉你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先天骨血,逐渐变得厚颜无耻、变得连你自己都唾弃自己,但即使这样,你依然离不开她,就像你离不开毒。

于是,他到了天高皇帝远的云南,希望可以在这个远离过去的地方,凭借自己的努力,去打破这种平衡。

但是,唐荫祖到了昆明不久就发现,云南也不是世外桃源。现在,日本人要来了——谁能想到,日本人居然和俄国人签订了停战协议;谁能想到,北线居然停火了!这一路,日本人的战火似乎是跟着他的屁股一路烧过来的……想到这一点,唐荫祖真的有些害怕了,于是,他决定给自己压压惊:具体做法就是关上办公室的门,回家去抽烟——抽大烟。

可回到家里,唐荫祖却遇上了更窝心的事儿:李月曼居然正和姜玉秀她们在大客厅里,边打麻将边聊儿女婚事!确切地说,是在聊他的女儿唐文清的婚事!

自从来到昆明之后,他越来越不懂李月曼了。这个精瘦、精明的女人,在上海的时候号称“东方第一才女”、到南京之后也还能撑撑场面,可到了昆明,一开始还能勉强跟着他出去应酬应酬,可过了没两个月,就只打麻将、别的事儿全不干了。好在这里和她打麻将的,都是像姜玉秀这样的阔太太、或者伪阔太太,不像在上海和南京的时候,身边从来少不了小白脸。那时的李月曼常常嘴里叼着香烟,翘着兰花指把牌打出去、顺便碰碰上家的手,再在桌子下面用穿着玻璃袜、脱了鞋的脚钩住下家的腿——当年,他就是这样被钩住了,然后就和老婆离了婚,娶了她。要不是临来昆明上任前他老婆病死、儿女需要照顾,她又远离了以前那帮“老朋友”,谁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还在一起?

厢房里的麻将声和女人的嬉笑声灌满了耳朵,唐荫祖来不及搭理李月曼和姜玉秀,扭头直接进了书房——为了自己能够好好地享受,他早已对书房做了改造,在书房里放置了一张硬板床,**放了一张矮方桌,矮方桌上,烟灯、烟枪,一应俱全。

在书房里抽大烟,对唐荫祖这种满腹经纶的人而言,是最好的选择——肉体和灵魂同时全都满足了……

就在唐荫祖惬意地斜倚在矮方桌旁,就着烟灯、伴着满屋子的线装书吞云吐雾的时候,李月曼推门进来了。一进屋子,这个女人就像绳子一样吊在他的脖子上、温吞吞的动物油一般腻在他身上,用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刮着他的脸,说:“山口先生来了,我请他去客厅先等着。你这儿舒坦够了,就去见见他吧。”

一看到李月曼,唐荫祖已经青筋暴绽的手没来由地就想去撕她的旗袍、撕她的玻璃丝袜,就像着了魔一般身不由己。李月曼似乎也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多大的能耐,在他哆哆嗦嗦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却软软地站起来,媚态万千地笑了笑,然后一步三回头,似乎万般不舍地出门去了。

唐荫祖缩回了手,没再吭声。他知道不管自己说不说话,李月曼都会出去,那三位太太正等着她呢——麻将场上,三缺一似乎永远是最火烧火燎的问题。不过,李月曼才掀了帘子晃出去,唐荫祖就突然想起了山口岩在高庙大殿里说的话,赶紧收拾行头坐了起来,穿上鞋就往小客厅走。

老习惯,唐荫祖和山口岩两人见面,一开口,仍说日语。

“唐先生,我今早从重庆方面得到了消息,你进昆明行营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山口岩一看见唐荫祖倦怠的面孔,就直截了当地把此行要传递的第一条消息说了出来。他在唐荫祖还没走近时,就远远地闻到了味道,顿时明白了唐荫祖刚才在干嘛,心里暗自冷笑两声,嘴里说起话来却毫无表情,让唐荫祖无法猜透他的心思。

“多亏山口先生周旋啊。看来,不管是帝制、北洋,还是国民政府时期,都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要是不多认识几个像山口先生这样的外国人,我们这日子还真没法混呀。”唐荫祖说这话时,语气酸不溜溜的,可却是实话,“山口先生,你可是大忙人,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找我,不会是专门来给报喜的吧?”

“我们几十年的老朋友,我想要什么,想必唐先生是很清楚的,完全不需要我再重复了。我来,只是想提醒你,有些事情,你出面做比其他人出面做要好得多。而且,我可以把你弄进去,就可以把你弄出来。”山口岩依然毫无表情地说。

“山口先生,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还是威胁我?”唐荫祖抱着膀子,侧着头问。

“信不过你,就不会和阁下合作。这不过是我一向的办事风格而已。”山口岩硬邦邦地回答。

唐荫祖很清楚他和山口岩之间的关系。他刚来昆明不到半年,老本就吃光了,浙江老家沦陷以后,又断了救济,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不得不通过姜立坤找周鉴塘借钱。要不是山口岩来昆明,他现在不要说抽大烟了,就连周鉴塘的账都不知道该怎么还,更不要说自己的前途了;也就是说,这段时间,是山口岩让他诸事无忧的。

考虑到这一点,唐荫祖觉得不能让山口岩白忙活,不然,他要是突然觉得找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结果就真如他刚才所言,“能把自己弄进去、也能把自己弄出来”。于是,唐荫祖听了山口岩的话,赶紧搜肠刮肚地想着,能为他做些什么……

“山口先生,您没有在城区东北片设电台吧?”唐荫祖想起早上刚开过的会议,依然抱着膀子,侧着头试探着问。

山口岩心里一紧:看来,把池田东野安插到辅元堂非常有必要,只要他在那边站稳了,就多了一个藏匿电台的地方。

唐荫祖一见山口岩的神情,就猜到了八九分,笑道:“你这样三天两头换发报地点,虽然也是个办法,不过,密码恐怕不安全了,还是马上换掉的好。”

“我有个学生在辅元堂当伙计,”山口岩明白唐荫祖没有骗自己,这才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调进行营后,我们恐怕就不方便经常见面了,那时候,就由他跟你直接联系。等两天,我会安排他来拜见你,并和你沟通联络方式。”

唐荫祖很清楚山口岩的话是什么意思。

厢房里的麻将声和女人的嬉笑声,仍像山口岩没来之前那样,一如既往地持续着。这些女人听不懂日语,也懒得去探听两个男人的事情,更不明白山口岩和唐荫祖这一番对话意味着什么。她们的眼睛里,只有那一个个的小方块上面的各种符号,能否为自己组合起一轮又一轮的好运气。

山口岩把要讲的话说清楚之后,连告辞时的寒暄都省略了,站起来径直走了。临迈出客厅的屋门,又回过身来用日语叮嘱唐荫祖:“唐先生,辅元堂我那个伙计,后天会来给你送一副药,阴阳双补,主治双虚。”

两天后,辅元堂一个叫黄东邺的伙计还真给唐家送药来了。

黄东邺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是他的老师山口先生差自己来找唐荫祖的,放下一个装着草药的蓝布包后,躬了躬身子,就告辞了。

唐荫祖等黄东邺的身影消失后,这才转过身去,把包打开,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金条;还有一个他不想要但不得不要的东西——密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