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日本人的飞机从1938年9月之后就没有停止过轰炸昆明,让这个天堂一样的边城在经历了2000多年的恬淡之后,突然像被惊醒了一般,开始面对从天而降的灾难,但滇缅公路虽然“小伤”不断,却一直都没有“伤筋动骨”——直到1940年10月。
——这个时候,周弥生已经是一名熟练的汽车修理工了。
这天上午,周弥生刚钻进一辆车肚子下面,侧头就看见林家明远远地跑进了车行的大门。他以林为家明又来约他去喝咖啡,就没吭声。可林家明一进车行的大门就发现周弥生了,径直走过来,拍了拍车门,弯下腰对他说:“有任务。一起去?!”
“那当然!”周弥生划船一样躺着从车肚子下面把自己撑了出来,仰着满是黑污油泥的脸问,“什么时候走?”
“马上!”林家明笑着奚落他,“哈哈……你不用躲茶姑啦。瞧你现在这个样子,跟戏台上的包公包大人差不多,茶姑就是站在你面前,也认不出来你就是周弥生啊。哦,对了,你不去跟老板请个假?”
周弥生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林家明提及有关茶姑的事儿,所以就没有把玩笑继续开下去:“我什么时候外出请过假?像我这样跑得快又不吃草的马,老板只会怕我不回来,哪会管我什么时候出去?况且,我除了跟你跑滇缅公路,又不敢到昆明城去瞎逛,老板更是喜欢得很。”
林家明继续取笑他说:“你这个家伙,完全有当特工的潜质,要是你爹知道你就藏在他眼皮底下,还不活活给他气死?”
周弥生跑到一个大木盆前,边洗手脸,边对林家明解释说:“这个嘛……其实,我忘了告诉你了,我爹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了,是我偷偷告诉他的。他老人家得知我不中意茶姑后,倒是很开通,觉得这样也好,茶马山寨那儿既然没法交待,那就躲一时是一时吧,所以便一直帮我瞒着这事儿。”
两人说着话,分了手,和往常一样,林家明回运输大队,周弥生去城外车队必经的马路上边走边等。林家明的车到了他旁边,稍一减速,他“噌”地就跳了上去。
“你的卫兵呢?”周弥生笑着关上车门,问,“这次他又在谁的车上?”
“我把安排他去保卫队了。”林家明得意地说。
林家明他们这次执行的任务,是从昆明往缅甸运送桐油。十几辆满载桐油的道奇卡车,气势磅礴地出了昆明,直奔畹町,这些桐油最终都要被运到仰光去,换成金条,才能给中国军人购买更多的枪炮子弹。
在滇缅公路上跑车,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这天也一样:车队沿着绵延的山路才过保山,天上就下起了小雨,弯多、坡陡、路滑。司机们一路小心翼翼地往前开,好不容易快到芒市了,却遭遇了山体滑坡,一座山上滑下来的土石,遮去了一华里多长的山路,根本没法往前走一步。工兵们正在忙着清理道路,但看看眼前的情况,清障工程一时半会儿还没什么起色。
“看样子,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了。”刚下过那场小雨后,露出云层的太阳,又要落在西面的山峰后面了。林家明按照队长的吩咐靠山脚把车停住,对周弥生说,“等等吧,工兵明天估计就清得差不多了。”
当晚,十几辆车停在了山脚,司机们就在车上蜷缩着过了一夜。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日子不过是家常便饭。滇缅公路沿途的天气,尽管已经是秋天了,仍跟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不一定哪个山头上缭绕的哪块云彩,就能带来一场或急或徐的雨。而那些不期而遇的雨水,时不时地把一些松垮的山坡浸松、泡软,如果天放晴后,再有日本人的飞机来凑凑热闹,扔几颗炸弹,说不定哪块山皮就会滑脱,就会成为路障。所以,林家明他们每次执行任务,永远是只知道出发的日期,不知道返回的日期——天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情况。这一回,他们就是“出情况”了,躲在车上过夜,肯定是不用说的事儿了。
混在满车酸腐的桐油味儿里露宿山野,是此前周弥生根本没有品尝过的滋味儿,但林家明却说:“没让我们冒着雨露宿,这已经不错了。比起前线战士,我们遭的这点儿罪,根本就算不上艰苦。”
第二天一早,周弥生正在桐油桶上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被一个名字惊醒了——外面有人喊:“马长友!你过来一下!”
周弥生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摇醒林家明,问他:“你听见没有?”
“什么?听见什么?”林家明揉着眼睛问。
“有人在喊马长友。”
“你睡糊涂了吧?做梦呢?马长友不是去重庆吗?怎么可能来这个地方?”林家明说完,翻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山上滑下来的路障只要一清理完,他们就要赶时间往前开车,哪儿还有机会这样睡觉?在这条路上跑的司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一旦遇到工兵修路,他们就会抓紧时间补觉,哪怕只打个盹儿,起来以后再开车,精神都会好很多。
“也许真的是我听错了。”周弥生嘟囔着,也躺下了,“而且,马长友这个名字太平常了,重名的人,一定也很多。这个马长友,未必就是我认识的马长友。”
周弥生重新靠着桐油桶躺下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开始想他和马长友、茶朴在大学里的那些日子。想着想着,他又拿出怀表来安慰自己:茶朴虽然战死了,但马长友还在前线、自己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往返于滇缅公路上,运送弹药、运送军需物资,三个人还是意气相投的好兄弟!
到了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工兵们就把山上滑下来的那些土石全部推下山崖去了,路疏通了。司机们吃了自带的干粮,按顺序逐一通过刚刚清理过的路段,工兵们站在路边,挥手朝他们吆喝:“一路平安——”
林家明开车经过的时候,周弥生乘机一个一个瞄了那些工兵一眼,希望能看到马长友。可是,他们脸上、身上全是泥,又都穿戴着同样的服装,看起来几乎全都一个样——就像林家明取笑茶姑站在面前,也未必认识自己一样;此时,即使马长友真的站在队列里,周弥生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因为路上耽误了时间,车队到了畹町,卸下桐油便直奔弹药仓库——从畹町到仰光的运送任务,由别的车队替代,林家明他们运送这批桐油的目的地,就是畹町。因此,他们把一箱箱枪支弹药装到车上后,又领了足够的给养,连口气都没顾上喘,随即掉头就往芒市进发。
“120箱迫击炮的炮弹!”周弥生侧身看着身后的车厢,感叹说,“这得打死多少日本鬼子呀!”
“那是,你以为我们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林家明自豪地说。
周弥生透过车窗玻璃,望着前面的山路说:“家明,你说说,这些炮弹能够送到马长友手里吗?要是马长友能用我们运去的炮弹打死了害茶朴的鬼子,那该有多解恨啊!”
“瞧你说的,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不过,这些炮弹就算送不到马长友的手里,也会运送到我们国军的其他战士手里的。反正不管到谁手里,打的都是日本鬼子!”林家明说着话,透过挡风玻璃看了看高原明净的天空,接着说,“今天天气真不错,难得啊!估计队长一会儿就会传话过来,让我们跑快点儿。”
他这边话音刚落,车队队长果然传话过来了,要他们把车开到前面山坳处,靠山脚停下。
一队道奇车停在山坳里之后,司机和卫兵全部就近聚集到了山坡上的树林里,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便你问我、我问你,很快就乱成一锅粥。
队长等大家都到齐后,站到一辆车厢上,卡着腰,咳嗽了几声,高声宣布说:“刚刚接到通知,有30多架日本飞机正朝我们方向飞来,估计二十分钟后飞临此地,目标是轰炸滇缅公路。我必须确保你们和这批武器的安全。下面,我命令:每辆车由司机和卫兵负责,首先检查伪装网是否覆盖完备,然后就地找树枝、荒草,在十分钟内,完成车辆的伪装隐蔽作业!然后,大家立即离开车辆,分散隐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擅自活动,暴露目标!”
“嚯!一家伙来30多架招呼我们啊,这待遇,够高的。”
“小鬼子还真阔气啊,顺着公路漫山遍野撒炸弹,这倒省得老乡明年开春翻地啦。”
“30多架?那得扔多少炸弹下来啊?那得把路炸成什么样啊?”
“路要是被炸,还能很快就修好;要是桥被炸了,那问题可就大了!”
……
队长宣布完命令后,大家立即按照他的命令,边议论着边各自忙开了。
车队各辆汽车的隐蔽作业刚刚完成,车队的人还没来得及全部隐蔽起来,一阵嗡嗡声,渐渐由远而近。
周弥生和林家明躲在一丛矮灌木下,从树枝的缝隙中远远地果然看见日本飞机鸟群一样飞过,不久,便从远山外,隐隐地传来了爆炸声——此起彼伏的爆炸声。
按照以往的经验,日机把携带的炸弹扔完后,基本上警报也就可以解除了。所以,等那顿爆炸声停息下来后,在各处隐蔽的车队成员,觉得没什么危险了,就陆陆续续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聚拢在一起,又开始议论。
“这回没炸路啊?那这是炸的哪里?龙陵还是保山?”有人问。
周弥生肯定地说:“惠通桥!以我的判断,日机这次轰炸的目标绝对是惠通桥!”
“你怎么知道?”一向幽默的林家明难得很严肃地问。其他机工也都把头转向周弥生,等他给一个让他们信服的答案。
周弥生扫视了一眼看向他的伙伴们,十分肯定地解释说:“我是根据飞机的飞行方向、硝烟腾起的位置,还有听到声音的时间及强度判断出来的。”
司机们都将信将疑,但车队队长却点点头说:“我相信你的判断。看样子,日本人这是对滇缅公路下狠手了。惠通桥是滇缅公路的咽喉,他们这次出动这么多架飞机,完全有可能是在集中力量,重点轰炸惠通桥!”
不久,日本人的轰炸机返航了,依然像鸟群迁徙一样,保持着队形。当“嗡嗡”声渐渐远去之后,队长下令说:“天色不早了,立即出发!”
车队于是继续往龙陵开去。尽管大家都很清楚,以现在的速度,天黑之前肯定到不了龙陵了,但每个司机都在紧踩油门,尽力往前赶路。
因为沿途没有休息站,路况又不好,常年在这条路上跑车的南洋机工们已经习惯了 “天在哪儿黑,人在哪儿歇”。所以,今天晚上,他们又将在车上休息。不过,大家心里最担心的,其实还是惠通桥、还是周弥生的判断是否会真的成为现实……
周围是雾蒙蒙的夜色中的山峦,尽管有月光,但周弥生和林家明经历了白天的虚惊后,却没有感到一丝的浪漫与美好。
各辆车上的伙伴们都各自休息了,林家明和周弥生又检查了一下车身上的伪装网之后,边缩在驾驶室里,各自裹着毛毯,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弥生,你看今天乌泱泱的那一片小鬼子的飞机,还有那些爆炸声,惠通桥是不是真的被炸了呀?”林家明睡不着,侧过身子,看着车窗外满天的星星问周弥生。
“家明哥,要是惠通桥被炸了,修桥的队伍,会不会还是我们在芒市遇到的那伙清障的工兵啊?”周弥生却还在想他的心事。
林家明一听这话,就知道周弥生又想起了白天听到有人叫“马长友”的事儿,便安慰他说:“应该还是他们吧?既然已经在路上,总不至于修完一段就撤回去、再换一支部队赶过来吧。不过,即使是他们,里面也不会有马长友……哦,对了,我在马来的时候听老人说,一个人要是死了,他的灵魂就会四处游**,去找他生前关系最好的人。马长友不会在战场上牺牲了?是他的魂儿飞回来找你了吧。”
清冷的月光下,夜风凉嗖嗖地吹过车窗,“呜呜”地响。山上的草木、还有草木中的禽兽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似乎都在给林家明这段话演奏背景音乐。就连林家明自己说完那句话,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才不相信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周弥生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把毯子使劲儿往身上裹了裹:在这样的荒郊野外,人的胆子再大,也会有畏惧感。
天刚蒙蒙亮,没等队长发号令,司机们就相互催促着上路了,大家都想尽快赶到惠通桥,去看看昨天日机到底把炸弹扔到了哪里、也想看看周弥生的判断是不是真的那么准。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到达惠通桥的时候,队长再一次命令他们把车全部停靠到另一个树木拥围的山坳里。于是,除了时间和地点不一样,他们几乎完全重复了一遍昨天的故事:他们分别忙乱了一阵之后,各自分散隐蔽在山坡上,再一次听到一阵嗡嗡声由远而近地在头顶上响起,再一次亲眼看见日本人的轰炸机像鸟群一样飞过。不久,又听到不远处的山里传来爆炸声——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不过,这一次距离近,爆炸声比昨天响多了,震得他们感到身下的山坡都在抖动,一些小石块和浮土,顺着山坡滚落下来,最后跌进了悬崖下,连坠地的声音都听不到……
“这次,是哪里?”林家明看着周弥生问。
“还是惠通桥。估计昨天日本飞机没有把桥炸断,今天又来了。”周弥生看着远山腾起的硝烟,那语气,不容置疑。
“那就是说,现在,惠通桥已经被炸了?”不远处,有另一名司机追着问。
“希望今天来的还是昨天那批飞机,炸弹扔得不那么准,”林家明抢着说,“这样,我们今天下午还能过怒江。”
“可能性不大。”
听周弥生这样说,渐渐聚拢来的司机们都有些泄气,坐在地上、望着天空发呆。
好不容易终于等日机飞走了,同样不要队长下令,大家冲锋一样下了山、上了各自的车,发动,挂档,踩油门,松离合,车队慢慢地像长蛇一样,往惠通桥方向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