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1942

第十三章 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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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弥生的惆怅

从警局回到家里,周弥生见到父亲后,周鉴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都出来啦?那就好,那就好。等你舅妈身体好了,你就和茶姑回山寨吧,顺便研究一下山寨周围的草药,特别是去年跑警报时,你舅舅被炸伤后,茶姑他治伤的的那种草药。眼下战事越来越紧张,前线一定很需要治疗刀枪伤的药,所以,这事儿要是办好了,那可是功德无量的大事儿啊。”

周鉴塘说完这些话,又转向茶姑说:“茶姑啊,我暂时还不能亲自去见你爹;不过,我会写封信给亲家,把你俩的事情的原委说明白。这一次,你一定要看好弥生,不要再让他离开山寨了……另外,关于我让弥生和你回山寨研究药材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以前,济世救人了一辈子的父亲,无论做什么事儿,都坦坦****、不卑不亢的,但这次回家以后,周弥生虽然明显看出来父亲变了、变得说起话来畏首畏尾的了;辅元堂也变了,变得似乎没有了以前杜掌柜打理事务时的那种气氛了,但周弥生却根本没有想到父亲会让他离开家,跟着茶姑回山寨。他原本想问个清楚,突然间想起舅妈受伤后舅舅说的那句话,“你终究是个祸根。可是,咋会报应到我们头上啊?!”心里隐隐地觉得,这些变化,也许都和自己有关,于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默不作声。

茶姑听了这话,心里自然高兴得很,但此前已经被周弥生冷落过多次的她,这回却多了个心眼儿。她左右看看,伸着脖子问周鉴塘:“爹,二妈也是这个意思吗?”

“她啊……哦,是的,是的……我们商量好了的。”周鉴塘怎么好意思告诉茶姑姜玉秀每天只做抽大烟和打麻将两件事儿、而且还是在外面抽大烟和打麻将?他只好挥挥手说,“你们现在就去看看你舅妈,下午回来就离开昆明,回山寨吧。”

茶姑听了这话,忘记了周鉴塘是他公公,喜鹊登枝一样攀着周弥生的脖子,大笑着说:“弥生哥,听到了吗?爹让我们下午就走呢。”

周鉴塘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这么着急地赶他们两个出门,周弥生会猜忌什么,紧接着掏出四块现洋,递给周弥生说,“茶姑离开家都这么久了,亲家肯定很担心,所以,你们赶紧去看看你舅妈吧,然后就早点儿回龙陵,也好让亲家放心……”

周弥生听到爹爹在说到“赶紧去看看你舅妈”时,不但语气不一样,而且眼睛里还透出了一种很复杂的、却让他觉得很柔软的神色,知道爹爹心里是明白自己对姜敏的一番情意的。他这么做,却肯定有自己的道理,于是,便再没有说什么,带着茶姑就出了家门。他们先去昆明最有名的“仟香楼”置办了一些礼品——太师饼、芙蓉糕、口酥、官渡粑粑,用粗麻纸包了四包,盖上店家大红色的封贴后,让茶姑的四个随从拎上,这才转去了姜家。

周弥生和茶姑到姜立坤家的时候,意外发现高云霄已经比他们早来了一步。他们进了大门,正听到高云霄在客厅里说:“姜太太,三年多前我外甥初来昆明,被日机炸伤,多亏姜先生和您收留他、给他治病。您也许不知道,我的姐姐姐夫一家在‘九一八’之后,就剩下这根独苗儿啦!战乱期间,我没有把他照顾好,辜负了姐姐姐夫的重托,所以,我非常感谢你们。”

“难怪长友这孩子总爱吹《松花江上》,还整天嚷着要去前线。”这是姜立坤的声音。

“长友走的时候,把口琴留给敏敏了,她现在也时不时就吹《松花江上》……”苏宜莲有气无力地刚说到这儿,就看到周弥生和茶姑进来了,又微微笑了笑着,说,“你们来得正好,高先生带来了姜伟的消息。”

周弥生进到客厅时,看到姜立坤和高云霄在喝着茶,舅妈苏宜莲垫着一个枕头,斜躺在客厅里的一张逍遥竹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子。

刚才在路上,周弥生心里还暗自想着姜立坤前几天说的关于“祸根”的话,因此也不敢正眼看舅舅,可一听说姜伟有了消息,又按捺不住惊喜,转身从茶姑的四名随从手里接过糕点,放在苏宜莲躺着的逍遥椅前的桌子上,然后盯着高云霄笑。

高云霄正喝着茶,看到周弥生一直在看自己,便放下茶碗说:“我也是才收到朋友的来信,说是已经把姜伟安排好,送去军政大学学习了,这才赶紧来捎个信儿。姜伟还给他父母写了信、报了平安。信,我已经转交给你舅舅舅妈了。刚才聊了一会儿,才知道长友、姜伟他们在离开昆明的路上出了事儿,结果姜伟去了重庆,长友却留在了云南。只是,长友这孩子,明明就在云南、还时常往来昆明,却不来见我,怕是生我的什么气了。”

“没有、没有,高老师,您不要误会长友,他现在是工兵,的确忙得很。只是恨自己没有去前线,不能上战场打鬼子,所以,就没有和我们联系……”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周弥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可知道了姜伟的消息,心里实在高兴,也顾不得那么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当然,得知姜伟的消息,最高兴的还是苏宜莲。见高云霄和周弥生说得差不多了,她朝茶姑摆了摆手,扭头看了看周弥生带来的点心,轻声说:“还是你们孝顺,晓得来看我。不像敏敏,从警局一出来,看了我一眼就去学校了。”苏宜莲虽然只是被大岛射出的子弹,伤了左肋,并没有伤到脏腑,但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仍白惨惨的,一说话,仍疼得不停地皱眉。

周弥生和茶姑赶紧走到逍遥椅前,给半躺着的苏宜莲垫高了枕头,让她躺得更舒适些,然后周弥生这才不甘心地问:“敏敏去学校了?”

“她是看到你的伤没有大碍,才去学校的。她还是个学生嘛。再说了,在警局被关了几天,她耽误的功课也太多了。”姜立坤乘着机会,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对周弥生和茶姑说,“都坐下吧。弥生啊,你二妈去了哪里?这几天都没有见她的影子。”姜立坤知道自己在苏宜莲受伤那天,一着急说错了“你终究是个祸根”之类的话,可覆水难收,只得假装忘记了那件事情,没事儿一样地跟周弥生说话。

“二妈她……很早就出去了。”舅舅先开口和自己说话,是周弥生没想到的。但一说起姜玉秀,尽管他心里也清楚她的去向,但又不好直说,只得敷衍着回了舅舅一句话。

“她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舅妈受伤,我想要她过来照顾几天,带了信去学校,却一点儿回音都没有。这一次,多亏了程家母女和林家明。”姜立坤一个谦谦君子,平常随时说话都是斯斯文文的,这一次看来是真生气了。

高云霄已经多少了解了两家的一些情况,见周弥生面色尴尬,为了缓解气氛,随即换了个话题问:“弥生,上次你去学校找我,匆匆忙忙地说了长友的下落后,没讲几句话就跑走了,更没讲你自己的情况。你呢?你最近有什么安排?”

高云霄一说这话,周弥生就想起了半路遇到二妈时,姜玉秀告诉他茶姑在家里打砸的事情来,不由得回身望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这会儿淑女一般、判若两人的茶姑,还没开口,茶姑却大大方方地接过话头说:“高先生,爹要我们回茶马山寨。等过了妈妈的三周年祭日,我们就准备成亲。”

茶姑的话,说得非常自然。姜立坤和苏宜莲都知道,她话里的“妈妈”,是指的周鉴塘的大太太,所以,夫妻俩下意识地互相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高云霄却大声笑着说:“好啊好啊!祝贺你们!你们山寨距离龙陵不远,正好,我有个朋友叫程玉山,在龙陵做丝绸生意。你们回了山寨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去龙陵的玉山商行找他。”

高云霄的热情,让周弥生越发显得尴尬。

细心的苏宜莲察觉到了周弥生的神色,一只手隔着被子,捂着肋间的伤处,另一只手撑着椅把子,往上起了起身子,说:“姐夫这样做也好……茶土司现在只有一个女儿,姐夫又只有一个儿子,两家人就不要太拘泥于谁娶谁嫁了,两家合一家最好不过。再说了,有滇缅公路了,以后来往一趟,也很方便的……”

苏宜莲所受的枪伤,虽然没有大碍,但毕竟身体还很虚弱,说了一会儿话,就满脸倦容。高云霄见了,看了周弥生一眼,站起来拱了拱手,向姜立坤夫妇告辞。周弥生和茶姑随即也站起来,谢绝了姜立坤要留他们吃午饭的盛情,和舅舅舅妈告辞后,跟着高云霄一起出了姜家客厅。

姜家的客厅外,长着一棵茂盛的无花果树。周弥生以前没怎么留意过,这次来姜家,既是看望舅妈,也是向他们辞行。本以为能见到姜敏的,哪知道,却没能见到表妹,不免有些失落和惆怅。他看着那棵无花果树,忽然生出了一肚子的感慨:这无花果树,不见开花,到了秋天,却能结下硕果;而自己呢,内心里枉自对那个没心没肺的小表妹盛开了几年的花朵,到头来,马上要去很远的地方去结一段阴差阳错的姻缘了,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这辈子,或许真的注定与这位表妹“无果”了。

周弥生望了几眼那棵无花果树,无意中脚步就拉在了茶姑和高云霄等人后面。他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被跑回来的茶姑拽住了衣袖:“弥生哥,发什么愣啊。高老师跟你还有话说呢。”

周弥生抬头一看,高云霄正站在院子门口冲自己微笑,便赶紧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在他身后,姜立坤望着几个人的背影发出的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周弥生没有听到。

出了姜家之后,高云霄对周弥生接着说起了刚才在客厅里没说完的话题:“之前,我是打算送长友去重庆的,唉——却没有想到他阴差阳错地留在了昆明。弥生啊,你这次走滇缅公路,要是再碰上他,请你替我传句话,如果他有什么事情找我不太方便,也可以去龙陵找程玉山程老板。他找到程老板,跟找到我是一样的……”

周弥生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想:看来高老师和那位程老板的关系非同寻常啊,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告诉马长友,让他去见见那位程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