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高云霄分手后,周弥生带着茶姑和她的四名随从回到了家里。
周鉴塘一看儿子和茶姑从姜家回来了,赶紧招呼鲁妈把准备好的午饭端上来。鲁妈应了一声,便跑去厨房,开始忙活了。
鸡丝凉米线、咸肉炒鲜笋、小糟鱼……鲁妈一趟一趟地跑来跑去,就他们去姜家的这会儿工夫,居然准备了荤荤素素十多个家常菜。最后,还上了周弥生从小就喜欢吃的汽锅鸡和自家腌制的干巴菌韭菜花。
——即使大太太在世时,周鉴塘也没有专门为儿子准备过这么丰盛的饭菜。周弥生看着在厨房和客厅间来来往往的鲁妈,有些不解。抬眼看了看爹爹,周鉴塘却一直坐在客厅里的八仙桌前,什么话也没有,只是不停地看自己。
周弥生站起身来,走到厨房,悄悄问蹲在灶前正在烧火煮米饭的鲁妈:“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做这么多好吃的,还全都是我最喜欢吃的。”
鲁妈往灶膛里加了一根柴,仰起头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老爷吩咐的,说你要离开家了。还有茶姑,就要成为家里的少奶奶了,要让你们吃好了,才好走道儿。老爷还给我开了菜单。我也不识字,他就给我一样一样地念,好些都是他让我去街上现买的……”
周弥生听了鲁妈的话,认为爹爹是真的在乎他和茶姑这门亲事。长这么大,爹爹头一回把自己当成客人待,是觉得自己真的要入赘茶马山寨了,还是真的像鲁妈说的那样,为了招待茶姑?周弥生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就走回了客厅。进了门他又看到,周鉴塘已经坐在首席的位置上,而且还在茶姑和周弥生的座位前,各摆了一个酒杯,连酒也斟上了。
周鉴塘一看儿子回来了,赶紧摆了摆手:“弥生啊,快点儿招呼茶姑,坐下来来吃饭吧。这都是你最喜欢吃的菜,我专门交待鲁妈做的。你们吃了饭,还要赶路呢……”
爹爹的话,说明了鲁妈刚才说的,的确是真的。周弥生一看爹爹催他们入席吃饭,也来不及多想,就赶紧招呼茶姑陪着周鉴塘落了座。两个人刚坐稳,周鉴塘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又站起身来,从客厅的壁柜里取出四个青花瓷酒杯,摆在了桌子的下首,示意周弥生斟上酒,然后对站在门外的茶姑那四个手下说:“这四位小兄弟,也过来一起吃吧。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就别讲那么多规矩了……”
茶姑一看公爹这么瞧得起自己,连她的手下也当成了座上宾,一时间高兴得恢复了本性,站起来,哈哈笑着对周鉴塘说:“爹啊,这些天,在这大城市里,我天天绷着,都快别扭死啦。您老给我这么大的面子,把我的兄弟也当成自家人看,我茶姑肯定不含糊,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老,不让爹受一点儿委屈!”
周鉴塘听了这话,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他叹了一口气,示意茶姑坐下来,这才又开口说:“爹年岁大了,以后就是想照顾弥生,也有心无力啦。往后,弥生就交给你了。茶土司是大场面上的人,我知道他不会亏待了弥生。你们要离开昆明了,这顿饭,就算是为你们送行吧。来来来,我们先喝个团圆酒……”
周鉴塘说着,先端起了酒杯。
周弥生尽管这些年和爹爹一起出去跑过一些地方,也和他一起去拜会过不少需要应酬的人,但从来还没有专门和爹爹喝过一次酒呢。听了他的话之后,更确信这顿饭是爹爹为了以前自己“逃婚”的事儿,给茶姑赔礼的,所以,只好端起了酒杯,呷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他喝完酒抬起头来时,却发现茶姑和周鉴塘,已经一饮而尽了,就连坐在下首的四个随从,也把杯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
周鉴塘一看儿子只抿了一小口,用眼神儿示意儿子把酒杯端起来,又开口说:“弥生啊,你们下午还要赶路,酒,我是不会让你们多饮的;再说了,我也知道你是不能多饮酒的;但我刚才说了,这是我一家人的团圆酒,第一杯,你还是喝完了吧。”
周弥生听了爹爹的话,只好把酒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了。他放下酒杯后,却忽然问道:“爹,既然您说是咱一家人的团圆酒,怎么不见二妈呢?”
正要接着说话的周鉴塘,一听儿子提起了姜玉秀,顿时脸色一寒,随即说道:“哦,她啊,一大早就出去了。我让她……去办点儿急事儿。”接着端起酒杯掩饰说,“哦,喝团圆酒,没有只喝一杯的。我们再喝一杯,凑个双儿吧。”说完,也没等周弥生和茶姑接话,就先把刚倒上的第二杯酒干掉了。
喝完第二杯酒之后,茶姑说,按照他们山寨的规矩,第一次和长辈上席,是要敬酒的,便自己站起来,走过去给周鉴塘斟上满满的一杯酒,双手举着,跪在地上,说:“爹,茶姑给您老敬酒了。”
周鉴塘急忙站起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之后,赶忙说:“茶姑啊,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气太重。”
周弥生忽然发现,爹爹饮下茶姑敬的那杯酒之后,眼里溢满了泪水;但他觉得,这是爹爹头一次喝没过门的儿媳妇的酒,高兴的了。
茶姑敬完酒之后,她的四名随从也跪在地上,给周鉴塘叩了头。
周鉴塘又离席把四名随从一一搀起,擦着眼里的泪花说:“好了,好了,我不是说过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不要那么多的虚礼了。弥生以后还要仰仗你们几个小兄弟多多照应啊。”
周弥生知道,自己尽管酒量不行,喝一杯就头晕脸红,但爹爹的酒量却很厉害,他几乎从来没见他喝醉失态过。但今天,他肯定是看着自己和茶姑的亲事就要有个眉目了,心里太高兴了,喝酒来者不拒不说,居然泪水都出来了。想到这里,周弥生却无端地又记起了刚才在舅舅家看到那株无花果树时想到的心事。他思忖着,如果今天跪在地上给爹爹敬酒的,不是茶姑,而是姜敏的话,不知道爹爹会不会高兴成这个样子。
周弥生正在走神儿,鲁妈把煮好的米饭盛上桌了,周鉴塘抄着筷子,招呼周弥生说:“弥生啊,快些吃饭吧。多吃些,这都是你平时最喜欢吃的菜。吃好了,好早些赶路。”
周弥生于是赶紧抄起筷子,扒起了鲁妈放在自己面前的米饭。只吃了一口,就被刚出锅的米饭烫了一下,不停地捂着吸溜着凉气。茶姑在一旁看着他嘻嘻地笑,周鉴塘却停下筷子,看着儿子说:“再着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了,慢慢吃,慢慢吃,别再烫着了……”周弥生抬起头来看到周鉴塘说这句话时,看他的目光,像极了小时候大太太的目光,心里忽然涌上来一阵很久没有感受过的那种温暖……
不消一个时辰的工夫,这顿午饭就吃完了。鲁妈在收拾桌子的时候,周鉴塘站起身来,对周弥生和茶姑说:“你们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要交待。”说完,站起来去了书房。
在书房里,周鉴塘先拿出一封信,交给茶姑说:“这是给亲家写的,你回去后交给茶土司。”接着,又拿出一张云笺,转过身去,对周弥生说:“弥生啊,这是一张药方,你一定要收好。从一出生,你就有病。虽说这么多年都没犯,但我知道的,你这个病,早晚都会犯的。你这一去,爹不能天天在你身边了,这个方子,你一定带上,这是专门给你治病的。”
二十多年了,从来没听谁说过我有病啊?忠叔、春婶,还有逝去的妈妈,他们都没给我说过啊?周弥生听了爹爹的话,一脸迷茫,但一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又不敢怠慢,只好小心翼翼地把那张云笺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人参、韭白、知母、寄奴、白头翁、黄连、独活、当归”八味药,但写了药名,没写用量,只在药方下面,附了一句话:“适时而用,沉疴即消。”
周弥生虽然没有跟着爹爹学医,但自小耳濡目染,也多少明白些药性,他只扫了一眼,便觉得爹爹这张药方开得很奇怪,不但寒热温平四性均有,而且从没听说过这八味药能组在一起成为药方的。他刚要开口问,周鉴塘似乎看穿了儿子的心事,便先开口说道:“奇怪是吧,但是你一定要收好这张药方,它只对你有用——早晚都会用得着的。等你发病的时候,再拿出来吧……”说完,就又交待说,天已经不早了,鲁妈已经把他的行囊都收拾好了,之后便催他们赶紧上路。
周弥生虽然觉得爹爹今天很奇怪,但他不能违抗父命,只好收好了那张药方,和茶姑一起拜别了周鉴塘。他和茶姑揣上周鉴塘交给他的几根金条、给茶土司的那封信,还有那张药方,离开了家门。
临出门时,周鉴塘忽然又喊住了儿子,嘱咐他:“弥生啊,阿春给你的那个……那个香囊,你收好了。”
没等周弥生接话,茶姑抢先说道:“爹,你放心吧。在他脖子上挂着呢,我给他挂上的。”
周弥生走出了几步,回头望了一眼,忽然觉得斜阳下的爹爹苍老了很多,心里顿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担忧。他大声对周鉴塘说:“爹,您多保重,您别担心!我到龙陵安顿好后,就给您回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