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吃完早饭,来到公路上,等了半天,竟发现路上一辆汽车都看不见,忙四下打听出了什么事情。接连问了几个人,都说小鬼子的飞机要来轰炸,往来的汽车全靠着山坳里隐蔽起来了,要等日机轰炸过后才走。
“我们也在这里等吧?”周弥生看了看茶姑,又看了看姜敏,问她们。
“好。”茶姑很干脆地同意了周弥生的提议。
姜敏一心想去惠通桥见马长友,怎么可能坐在这里等?所以,茶姑的“好”还没有落地,她就把话拦住了,柔中带刚地说:“飞机不是没有来吗?在昆明,有好多次跑警报都是这样,虚惊一场。反正从保山到惠通桥已经不远了,我们先走路去吧,说不定还能搭上顺风车。”
听姜敏说得这样坚决,周弥生和茶姑都笑了,异口同声地问:“走路?你还行吗?”
是啊,要说走路,茶姑没有问题,在山上绕小道跑,得比汽车还快;周弥生是个大男人,离家一年在这条路上什么苦没有吃过?自然也没有问题;唯有姜敏,从小到大就没有离开过昆明城,娇小姐一个,而且前几天才离家出走、尝到了从来没有吃过的苦头,居然现在还提议走路去惠通桥,难道从昆明到保山这一路她还没有把苦头吃够啊?
“我行。”
姜敏说着,背上包袱起身就走,周弥生和茶姑只得赶紧跟了上去。但没有走出多远,天上就传来了嗡嗡声。“飞机来了!”周弥生循着声音,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空,一手抓着一个,把姜敏和茶姑拖到路边的半山坡上。
周弥生早已跟着林家明学到了野外躲避敌机的常识——没有防空洞时,就尽可能地把人疏散开,找一些小灌木卧倒隐藏。这样目标最小,安全系数最大。按常识,他们三人间隔最近,也应该各自分散在一丈开外的小树下隐蔽藏身;但此时,周弥生觉得茶姑和姜敏,和谁单独在一起都不合适,因此,就拽着她们,猫在了一棵小茶树下。
日本人的飞机一会儿一拨、一会儿一拨地飞过,并没有在空****的滇缅公路上扔炸弹。他们在敌机经过的间隙,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快到惠通桥了,却被守桥的两个宪兵拦住了,随后被告知:此路不通!惠通桥还没有修好,工兵们却正在赶时间拆浮桥,因为浮桥已经成了日本人的飞机轰炸的目标,惠通桥修竣在即,他们要先拆了浮桥,以便在惠通桥修好后,在最短的时间内通车。
“长友一定在拆浮桥!我要去见他!”
又一拨日本人的飞机俯冲过来了,姜敏却不要命地要往前冲。两个宪兵见了,同时端起步枪指向她,大叫一声:“站住!小丫头,你还要不要命啦?!”
茶姑见状,以为他们要伤害姜敏,伸手就要射箭!周弥生眼疾手快地推开茶姑,大叫一声:“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此时,日本人的轰炸机已经从惠通桥方向飞过来,一路扔炸弹就像下饺子一样。一时间,爆炸声不绝于耳。两个宪兵也顾不得眼前这两个姑娘刚才还和他们剑拔弩张,和周弥生一起,架着她们俩就上了路边的山坡,随后两名宪兵把茶姑和姜敏往一堆灌木丛里一推,自己飞跑开来,各自找藏身的地方去了。
在半山坡上的那堆灌木丛中趴下去时,周弥生他们一抬头,正好看见拆浮桥的工兵在炮火中、在炸弹击起的冲天水浪和烟雾中,正在往回撤。以前那些空油桶撑起的怒江浮桥已经不见了,估计这些工兵刚刚完成任务,才从怒江边上来,所有人身上都都被炸弹击起的江水打湿了,一声接一声的爆炸中,不断有人惨叫、有人落水,还有人滚下刚刚爬上的山石,他们还背着沉重的器械……
“长友会在这些人中间吗?”
周弥生正在这样想,身边趴着的姜敏已经“噌”地一声弹了起来,一边大喊“长友”,一边冲下了土坡。周弥生却还没有在渐渐跑近他们的工兵中发现马长友,他以为姜敏认错了人,起身想要去拉姜敏,正好有枚炸弹在身后不远处爆炸,茶姑一把拽住他,死死地把他摁在地上,不让他起身。
两架正从他们头顶飞过的日机发现了在公路上疯跑的姜敏,竟呼啸着俯冲下来!
姜敏危急万分!
周弥生被茶姑摁得死死的,眼睁睁地看着炸弹追着姜敏,连爆了两次。炸弹掀起的土石和硝烟中,姜敏仍在狂奔!
马长友真的出现了!
也许,正是大多数的人都隐蔽起来了,只有姜敏在敌机的啸叫中奔跑,才引起了马长友的注意。尽管姜敏穿着茶姑的衣服,而且满身尘土,但已经和战友隐蔽在惠通桥头的一个掩体里的马长友,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姜敏,随即心里一热,不顾一切地朝她扑了过去。
马长友狂奔至姜敏面前后,双手抱住她,连续几个翻滚,两个人从山坡上滚到了山脚,又一架飞机俯冲下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马长友死死地抱住姜敏,伏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山坡上的周弥生眼前和耳边,没有日机、没有炮火、没有工兵、没有宪兵、没有茶姑,只有马长友和姜敏。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对方、眼睁睁地看着马长友毫不犹豫地用自己身体保护姜敏。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眼前的一幕让他心动、但更让他心碎。
终于,两架日本人的轰炸机又投下两颗炸弹后,再次从低空拉起,向远处飞去。但此时,姜敏却依然拽着马长友的衣襟,不让他动。她甚至希望两个人能够就这样一直相拥着;她甚至希望炸弹掀过来的泥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得把他们埋在里面;那样,很多年以后,如果有人无意间挖开这些土,就会惊讶地发现一对相拥的恋人,然后用各种假设猜测这对恋人为什么会相拥着躺在这里……
然而,她很快就从幻觉中醒过来了——因为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急切的呼喊声响起。马长友拉着姜敏站起来,拍拍她的后背说:“姜敏,你站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然后就跑向他的战友。
姜敏没有说话,因为她已经通过那些嘈杂的、“救火、救火”的声音和空中的浓烟知道:附近有房子被炸了、烧起来了。
周弥生和茶姑正要跟两个宪兵去救火,突然看见姜敏呆呆地站在路边,也不说什么,拉上她就跑。三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惠通桥头才发现,被炸的竟是周弥生寄养白马的那户人家。这家的其他人都跑山上去了,只有老太太因为生病躺在**没能出门,可现在想进去救她已经不可能了——这是多年的木头房子呀,夹墙都是竹子做的,平常沾上火星都可能燃起来,何况炸弹在院子里爆炸了?老太太的儿子哭着喊着往里冲,还没进去,就被头顶掉下来的还带着火苗的木棒给砸晕死过去了,一家人越发没有主意,只能抱在一起哭。工兵们虽然都跑了过来,但想尽办法也没能把火扑灭——怒江就在眼前,真要把水担上来救火,哪里来得及啊!
周弥生找到马长友,把他拉到一边说:“我走的时候,我爹给了我一些钱,我留下来,你帮他们把房子修起来吧。”说着就要打开包袱。马长友按住他的手,说:“有我们一个排的工兵在这里,给他们家盖房子算什么难事儿?你不要操这份心了,赶紧把姜敏和茶姑带走!这里太危险啦。哦……对了,你们怎么来这儿了?现在要去哪里?”
“我们……”
周弥生的话才开了个头儿,马长友就又打断了他,又说:“要不这样吧,你先去把姜敏和茶姑带到路口,我去给排长请个假,马上就来找你们。”
四个人在路口会合后,周弥生简单把前几天发生的事儿给马长友讲了一遍,只说他爹让他和茶姑回茶马山寨、姜敏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找马长友,另外也说了姜伟已经去了重庆、还被安排去读军政大学的事儿,却唯独没有说苏宜莲受伤的事儿。因为他相信,马长友和他一样,要是知道姜敏不顾妈妈的枪伤还没痊愈就跑出来,肯定会责怪姜敏的;但如果不知道这事儿,他可能就会被姜敏的痴情所感动。
然而,马长友并没有像周弥生想象的那样被姜敏感动,只是“哦”了一声,就说:“从这里是不能过怒江了,我带你们去前面的渡口吧。”说着,迈开大步就往小路上走。
周弥生愣了一会儿,答应着追了上去。姜敏站在原地,大声喊:“马长友,我是来找你的!我要留下,哪里都不去!”
马长友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说:“现在,去昆明的路被炸断了,你只有跟茶姑回山寨才最安全。我是当兵的,我留在惠通桥,是在执行任务,不是在游山玩水。就算你不知道姜叔叔和苏阿姨因为你离家出走会有多担心,至少也从该林家明那里知道这里每天要过多少辆车、运送多少武器上前线吧?”马长友说完,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姜敏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了,想想自己从昆明跑来惠通桥,一路上遭的罪,委屈得哭了起来。她边大声哭着往前跑、边从口袋里摸出了黄铜口琴。她跑过马长友、堵在马长友面前,把黄铜口琴往他怀里一扔,然后赌气快步走在马长友前面。周弥生和茶姑看见了,也不好再说说什么,只好在后面跟着。几个人走了一会儿,姜敏就被马长友赶上了,可马长友却径直走过去,没有理睬姜敏。姜敏哭得越发伤心。茶姑想了一下,快步赶上去,拉着姜敏的手一起走。周弥生一个人跟在后面,他猜不透马长友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久别重逢,原本是一件多么让人欢欣的事儿啊,但四个人却各有心事,脸上都没有一点儿高兴的神情。
到了一个山垭,终于看得见渡口了。马长友停住脚步,转身对周弥生说:“我就送到这里,你们一路上小心。”
“你也要多保重!”
姜敏没等周弥生说完,也不和茶姑打招呼,独自气冲冲地朝山下的渡口走去。她走到一半儿,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口琴声,还是那首《松花江上》,但这个曲子此时在水流湍急、暗潮涌动的怒江边回响,却显得格外悲凉。
姜敏听到这个曲子后,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又慢慢地转过身,把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对着马长友高声喊:“把我的口琴还给我!”
江风中,她原本就单薄、穿上茶姑的衣服更显单薄的身子,像是随时就会被刮走。
马长友笑着,举起口琴,鸟一样飞过来,抱住姜敏说:“这条路现在是日机的轰炸重要目标,很危险,你以后不许一个人跑出来啊!”
“嗯。”
“就在山寨住着,等我把桥修好了,就去接你!”
“嗯。”
“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了,我就请舅舅去你家提亲。”
“嗯。”
姜敏满脸的鼻涕眼泪,根本就没听清楚马长友说都的什么,就知道“嗯、嗯”地答应。
茶姑看得出神,不由得抓住周弥生的手。周弥生愣了一下,也把茶姑揽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