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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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暗斗

1.《中缅印马军事考察团报告书》

唐荫祖算计辅元堂的小算盘,被山口岩忽然扯出的一张委任状彻底击碎之后,他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山口岩。可这世上的事儿就那么邪性,你越不想见的人,越避不开。所以,那天一听黄东邺说山口岩又要约见他,唐荫祖的第一反应就是推、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但黄东邺就像狗皮膏药一样,每天定时准点地去唐家“送药”;一见到唐荫祖就和山口岩那样一口一个“荫祖君”、一口一个“荫祖君”地唤他,而且可能因为山口岩已经给黄东邺吩咐了唐荫祖现在已经接受任命,成了他黄东邺的长官之后,黄东邺在催促唐荫祖时,也和以前大不一样,面子上恭恭顺顺,话里话外却不容置疑,显示出了一名日本特工的极大耐心和奸诈。

唐荫祖就那样像躲苍蝇似的拖了几天,后来见实在推不掉了,只得说:“后天下午吧。我后天中午去万钟街海棠春有公干。等事情处理完了,我就去隔壁的秋月亭见他,一起喝茶、然后吃晚饭。”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唐荫祖临出门前,找到女儿的闺房,对唐文清说:“下午4点左右,你去秋月亭找我,不管我和谁在一起,都说家里有急事儿,让我快回来。记清楚了,一定要去,一定要把我拖走!”

唐文清正在看书,头也不抬地答应:“我晓得了。”

唐文清现在已经是联大的学生了,自从上次去姜敏家正好遇到跑警报、回来的路上父亲无缘无故地说了些难听的话,她便很少和姜敏联系了,但却因为姜敏和马长友的关系,和老师高云霄走得很近,经常从高老师那里拿回些书在家里看。她是读中学以后才随父亲来昆明的,在昆明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现在更是孤僻,只要不去学校,就猫在在自己的卧房里看书。好在那段时间,姜玉秀因为唐荫祖算计辅元堂的事儿,不怎么来家找李月曼打麻将、抽大烟了,所以,只要唐荫祖一出门,李月曼便十有八九都会出去应酬,家里清净得很,唐文清正好自得其乐。

唐荫祖所谓的“公干”,其实就是陪他们主任的“御厨”去吃饭。

前几天,唐荫祖和几个同事去给主任送材料,主任留下他们用晚餐。席间,唐荫祖无意间说起淮扬菜的种种好来,一时兴起,便说得纵古论今、眉飞色舞。席后,“御厨”便约唐荫祖来这海棠春,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老夫年迈,早想物色一个徒弟,唐先生见多识广,可以帮老夫掌掌眼儿”,真实的意图其实谁都明白:就是要让这个来自中央政府的留洋博士好好地品尝一番滇菜。满昆明城开饭馆的没几个知道唐荫祖,可谁不知道“御厨”啊?所以,红白腰花、五香乳鸽、马鹿蹄筋、卷筒鱿鱼、肝胆参、虎掌菌……十几道滇菜摆上来,样样都是唐荫祖来昆明后吃过的,但今天在这样的场合再吃,却别有一番感觉:滇菜固然好,可在唐荫祖心里,天底下还没有比淮扬菜更好吃的佳肴呢,“御厨”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难道他很有信心让自己改变这个观点吗?

这天,和“御厨”在一起吃饭时,唐荫祖又想起了这些,却突然由此想到了马上要去见的山口岩:在中国逗留了这么久的山口岩未必不知道,一个中国人就算在日本留学好几年,可在内心里,还是不会和日本有什么关系,但他为什么还要那样做?难道他真的以为,“这些家伙舔过了‘明治维新’的骨头,就会忘记自己是田犬、吠犬或者食犬”吗?

唐荫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听过这句话,但一想到这句话,立刻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敷衍一圈儿之后,他估算了一下时间,便找了个借口离开海棠春,直奔秋月亭。

山口岩既然不断地催促黄东邺安排这次见面,自然有他迫不及待地要见唐荫祖的理由,而且是很重要的理由。所以,当唐荫祖故作匆忙地赶到秋月亭时,山口岩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见唐荫祖进来坐下,山口岩端了一杯茶递给他,似乎很关心地问:“荫祖君,最近忙得很?”

唐荫祖一听山口岩又唤他“荫祖君”,皱了一下眉头,但他猜不透山口岩今天来见自己的真正原因,只是接过茶杯,打着哈哈说:“从南京到昆明,这一路走来,我什么时候忙过?”

“是的,是的,荫祖君最忙的时候,是在上海,这个……大家都是很清楚的。”山口岩似乎想活跃一下气氛,笑着说。

这话如辣椒水灌进了唐荫祖的鼻子,让他听了直想打喷嚏——20多年从政,他唐荫祖最出名的事儿,就是在上海滩上抢女人的风流韵事。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可这是中年得志时候夸耀。如果没有前清胡林翼的“润芝之才”,且“他日勤劳将十倍于我,后此将无暇行乐”,“此时姑纵之”岂不就成了笑柄?唐荫祖心知自己现在就是一个笑柄,非但是一个笑柄,甚至在刀俎般的山口岩面前,还是一块肉膏,他有了随时都可能被山口岩斩几刀的惶恐——躲着不想见他,其实也是出于这种恐惧;即使不甘心,却也无路可走……唐荫祖把茶杯放下,看着厅外风中摇摆的花草,问:“山口先生今天把我约来,不是仅仅为了取笑在下吧?”

“荫祖君说的哪里话啊。我们很久不见,喝喝茶、叙叙旧嘛。”山口岩笑着,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我需要《中缅印马军事考察团报告书》!”

“什么……什么报告书?”山口岩尽管像是不经意间说出的这句话,但唐荫祖还是大吃了一惊:年初,委员长派军事委员会主任商震、国民革命军第五军军长杜聿明等去缅甸、印度、马来西亚进行军事考察;前不久,考察团的确已经回国,但是否有《报告书》、《报告书》发到哪一级,他还真不知道;而山口岩这么快就知道这份《报告》的消息了,看来,前番山口岩在自己面前说的“在这个城市里,我的朋友不止你和周鉴塘,还有很多”之类的话,的确不是故意炫耀。

唐荫祖的这个反应似乎在山口岩的预料之中,他端坐着抿了口茶,慢慢地放下杯子,又看了唐荫祖一眼说:“杜聿明将军在这份30万言的《中缅印马军事考察团报告书》里面,非常详细地分析了东南亚地区各军事力量、兵力部署和战局发展趋势,认为我们大日本帝国将不会从中国境内截断滇缅公路,而要利用其策划对亚洲的整个政治战略,达到夺取泰国、缅甸、印度、越南和封锁中国等多个目的……”

“这个《报告书》的确切中要害,只是,你们已经知道内容了还要它做什么?山口先生,说老实话,关于这个报告,我现在知道的,还没有你知道的多。”唐荫祖有些沮丧地说。

“荫祖君,你别着急。很快,你知道的就会比我多。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这个《报告》作为最高军事机密,”山口岩看了一眼唐荫祖,接着说,“将会全文转发给昆明行营,并组建军事委员会驻滇参谋团……”

山口岩话没说完,有人在外面敲门。唐荫祖看了山口岩一眼,没吭声。山口岩把头转向门那边,高声说:“请进!”

“请问,是唐先生吗?”一个侍应生弯腰站在门口问。

“是的,我姓唐。请问,有什么事?”唐荫祖心知是女儿找来了,但仍装模作样地问。

“有位女士找您。”

侍应生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唐文清从侧面过来,进了门,先给山口岩行了礼,叫了一声“山口叔叔”,然后对唐荫祖说:“爸爸,家里有急事,阿姨让您赶紧回去。”

“文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唐荫祖做出一副盛怒的样子,站起来便往门口走边说,“是不是李月曼在跟踪我?这个女人……山口兄,在下先告辞了。您说的事情放心吧,一有消息,我就会马上通知您。”说完,不等山口岩回话,拉着唐文清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