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亮,唐荫祖就出现在了山口岩面前。
唐荫祖主动约自己见面,是山口岩预料之中的事情。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唐荫祖的女儿在自己手上,他还有那么多把柄也在自己手上,一旦真的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山口岩也深信这个在大日本帝国读过大学的支那人不会那么愚蠢,会主动来找自己什么麻烦;但鉴于上次唐荫祖在秋月亭给他玩儿了个金蝉脱壳,这一次,唐荫祖见到山口岩之后,他连寒暄的话都没说几句,就特地带着唐荫祖来到了关押唐文清的那座小别墅里——那里可不是随时想走就能走得掉的地方;而且,唐荫祖一见面,就直言不讳地对山口岩说,他是来带女儿回家的。
山口岩并不知道唐荫祖一夜之间,都遇到了什么事儿,他反而显得很自信,认为唐荫祖呆在行营这些天,一定想了很多事情,而且也一定想通了很多事情,所以才会一出行营就来找自己。而且,山口岩还坚信,唐荫祖既然主动找到自己,而且一见面就口气强硬地要他的女儿,一定是给自己带来了非同寻常的东西。
的确,唐荫祖这次给山口岩带来的东西的确非同寻常——刚一进屋,山口岩还没来得及说客气话,唐荫祖就径直走过来,一手将山口岩挽住,另一只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枪,顶在了山口岩的腰上:“我女儿究竟在哪里?!”
“荫祖君,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贤侄女就在这里,好好的,你马上就可以见到她。”唐荫祖贸然间“送”上的这个东西的确太非同寻常了,完全出乎山口岩的意料,他只好故作镇静地问。
“山口岩,快放了我女儿,不然,我们俩谁也别想活!”唐荫祖紧紧挽着山口岩,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
山口岩显然没有想到一向贪财、惜命的唐荫祖会给他来这一手,有些吃惊地说:“荫祖君息怒、息怒……我们从你太太那里得知,你并不喜欢这个女儿的,今天这是……”
“那个女人知道什么?她也配说我是不是喜欢女儿吗?”唐荫祖大声喊叫道,“山口岩,你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女人!你要是再提她,我就打爆你的脑袋!”
山口岩根本不知道唐荫祖夫妻间出了什么事儿,只在心里暗叹自己太大意了,嘴里却不动声色地说:“荫祖君何等斯文,现在怎么搞得像个武夫一样?我们有什么事情不好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今天,要么放了我女儿,要么,我俩一起完蛋!山口岩,我这是被你一步一步地逼上梁山的!”唐荫祖用劲儿把枪往山口岩身上顶了一下,厉声说,“快点儿!把我女儿放出来。”
“贤侄女在我这里,唐先生有什么不放心的?”山口岩说着,对门外喊道,“大岛君,请唐小姐过来!”
过了一会儿,山口岩和唐荫祖所在的那间屋子的门打开了,几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把唐文清带了进来,然后根据山口岩的命令,又关上门,退了出去,把守在门外。
唐文清靠在门框上,原本合身的阴丹士林旗袍松垮垮、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原本红润的小圆脸变得苍白灰暗,脸颊和眼窝瘦得以及深陷下去了,就像是从千里万里之外逃来的难民……最让唐荫祖不能忍受的,是女儿的目光——唐文清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似乎在看一截木头、在看一个陌生人,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你们这帮畜生,对她做了什么?!”唐荫祖只瞄了女儿一眼,便浑身颤栗着,抓住山口岩边摇晃边吼叫。
唐文清似乎被唐荫祖的吼叫声惊醒了。她斜依着门框慢慢地滑下来,蜷缩在地上,终于哭出了声。开始是嘤嘤地抽泣,继而便是嚎啕大哭。女儿的哭声让唐荫祖心如刀绞,心里涌起千般万般悔恨,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山口岩通过那只顶在自己腰上的、开始颤抖的枪口,明显地感觉到了唐荫祖的情绪变化。
唐文清撕心裂肺的哭声,转移了唐荫祖的注意力。他嘴巴颤抖着、泪流满面:“文清,都是爹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我这就带你走,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山口岩趁着唐荫祖跟女儿说话时走神儿的那一刹那,猛地往下一蹲,甩开唐荫祖扯着领口的手和抵在腰间的枪口,球一般滚到唐文清身边,一把将她拎起来,随后,一脚把门踢开了。就在门被踢开的一瞬间,站在门外的几个黑衣人烟一样飘进来,一字排开,端起枪,将枪口对准了唐荫祖。
此时的唐荫祖已经没有任何恐惧之心了,他拎着手枪,另一只手一把撕开自己的上衣,声嘶力竭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吼道:“山口岩,你开枪啊!开枪啊!朝这儿打!你如果不开枪,就让我带女儿走。我今天来,只想把我女儿带走,没想和你过不去!”
“把枪收起来!”山口岩转了转眼珠子,挥了一下手,呵退黑衣人之后,笑着对唐荫祖说,“荫祖君,你不要误会,兄弟我也是因为你前段时间忙得很,担心贤侄女生活无着,才暂时把她接来照顾了几天的。”
“是吗?接来照顾几天?那我现在可以把女儿带走吗?”唐荫祖冷静了一下,他不敢肯定山口岩是否知道他已经走投无路,但却很清楚自己现在对山口岩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了,所以,他决定无论如何,先把女儿带走再说。
“荫祖君请便!我安排人送送您?”山口岩将唐文清推给了唐荫祖,站在门边,闪出了一条路。
唐荫祖一手举着枪、一手抱住女儿,盯着那几个黑衣人,从山口岩面前慢慢走过,硬着脖子说:“不用!”
几个黑衣人眼睁睁地盯着唐荫祖父女俩出了门,围上来问山口岩:“就这么让他走了?”
山口岩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了一道冷光,逼向看着他们,看得那几名黑衣人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突然,山口岩一脸狰狞地抡起手臂,挨个儿左右开弓,打在大岛和那几个黑衣人的脸上,厉声骂道:“八格!你们是不是毁了那姑娘?说,说啊!”
没等大岛等人回话,山口岩就听见外面传来“噗”地一声闷响,接着是“扑通”一声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山口岩愣了一下,赶紧跑了出去,一眼看见唐文清在别墅不远处的那条通往滇池的深河里,沉浮了几下,然后被水流带走了,河上的桥桩上,有一滩鲜血,顺着桥桩慢慢淌下……
这个女子,是撞桥自尽,然后又投了河的,山口岩刚刚哀叹了一声,又看见站在桥上的唐荫祖,默默地看着女儿随水远去的女儿,慢慢地举起了手枪。
“荫祖君——”山口岩远远地看见,大声喊着,想要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
“砰”地一声枪响后,唐荫祖的身子晃了晃,跌过栏杆,也掉进了河里。刹那间,唐荫祖掉下去的水面上,也泛起了一片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