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去了,春天也来了,周弥生从茶马山寨写来的信,周鉴塘也收到好些日子了,可他一直没给儿子回信,因为有一些事情他必须处理。他觉得这些事情不处理的话,他就欠儿子一个交待。
周鉴塘是一个温和的人,温和得像一株植物。他从来不主动争取什么、也不主动拒绝什么,他救了山口岩一家、他全心全意给弥生当爹,他不会去报仇、他在日本人的炸弹引发的火灾后会在昆明再开辅元堂……他接受了山口岩入股、他不拒绝黄东邺去辅元堂,虽然他当初不知道黄东邺是带着电台去的辅元堂,但他早已经知道了,就在周弥生随茶姑去山寨那天、他给了儿子家里所有的金条时、在给儿子开出那张药方前,就知道了。他知道儿子尽管一时半会儿还不理解那张药方能治什么病,但早晚他会知道的。
儿子走了,去了山寨,比在自己身边安全多了,周鉴塘年前年后都一直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了。
然而,有件事他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给周弥生解释,这也是他写下那张只有八味药的药方的原因。他爱这个儿子。于是,回信一天一天往后拖,直到他下决心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阿忠和阿春被他从大理老家请回来了,而且一到昆明,就被周鉴塘带着,径直去了姜立坤家里。
阿忠阿春在姜家和周鉴塘说话的时候,姜立坤也坐在一旁。
“这是我们周家老宅和辅元堂的房契、还有几张银票,劳烦你们帮我带去茶马山寨。这是些现钱,你们拿着,路上用。”周鉴塘等阿忠阿春夫妻俩喝了水、吃了饭,歇了一阵子后,才把自己要托付的事儿给他们说了,边说,边把手上的东西给了阿忠。
“放进包袱里,装好。”阿忠看也没看,把东西递给阿春后,又回头看着周鉴塘问,“姑爷,你这是要做什么啊?我和阿春听老杜说您要我们回来,而且不能去周家老宅、也不能去辅元堂,就想着家里出啥事儿了。可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啊?”
“还能有什么事儿?弥生要结婚了,阿春是他的乳母,应该来参加婚礼的。”周鉴塘淡然地一笑,随即拉着阿忠坐下了,然后又招呼阿春说,“阿春,你也坐下吧,都一大把年纪了,不要多礼。”
周鉴塘招呼阿忠阿春夫妻俩坐下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这对跟随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面色却十分平静。
姜立坤是个教师,他平时能从学生的脸上,看到学生的心里。他静静地坐在一旁,一直看着周鉴塘对阿忠、阿春说话时的表情,下意识地想起了托孤什么的词汇来,心里忽然一紧,想了想,站起来对周鉴塘说:“鉴塘,弥生曾经给我要过一本《绣像水浒》看,以前他还小,我不想让他看那些能搅乱性情的东西,现在弥生长大了,这本书,就让阿忠、阿春也带去吧。另外啊,弥生是你带大的,他喜欢读什么书,你一定知道。我这儿书多的是,你过来,随我一起去挑挑啊。”
姜立坤说这话时,给周鉴塘打了个眼色,于是,周鉴塘就随着他,来到了书房。
“鉴塘,你把房契和家财全带给了弥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把他的身世给他明说了?”姜立坤前脚刚跨进书房,就掩上门,盯着周鉴塘的眼睛问。
“是的。他就要和茶姑成家了,成了家,就是大人了,也该告诉他自己的身世了,我不想再瞒他;这也是我要阿忠和阿春亲自去茶马山寨的原因。”周鉴塘说着,哆嗦着想去端茶碗,可手指把茶碗碰得直响,却就是端不起来。
“既然这样,那你何不给弥生写封信,说说清楚?”姜立坤看到周鉴塘失态的样子,已经明白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心里的滋味了。
周鉴塘终于呷了一口茶说:“我把阿忠、阿春请来,让他们直接去山寨,不就是最好的‘书信’吗,弥生的身世,除了你我,只有阿忠、阿春能讲清楚了。再说了,我的亲笔信,早就给他写好了,他和茶姑回山寨时就带走了;也许,只有阿忠、阿春按照我的吩咐,到了茶马山寨后,弥生才能读懂我给他写的信……”周鉴塘说着,眼睛往龙陵的方向望着,似乎看到了儿子周弥生在茶马山寨的八卦林间的身影,眼睛里起了一层雾……
姜立坤长叹了一声,说:“你这是给弥生送了一封活人信啊!这样……也好。山口岩一直呆在昆明,弥生早晚会知道自己的身世。早说透比晚说透的好……”
“山口岩在昆明呆不了多久了。”周鉴塘说这话时,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回客厅去。
姜立坤听了周鉴塘这句话,愣了一下,随手从书柜里取了一本线装书,急走几步,跟上了周鉴塘,对他说:“那我也给弥生写封信吧,还有那本诗集,也让阿忠捎给他——早该给他了。”
周鉴塘回到客厅后,又嘱咐了阿忠和阿春几句话,就要离开姜家。临出门时,他再次叮嘱阿忠、阿春早些动身,不要去他家。他说这两天里,如果有什么事儿,他会自己过来,或者让鲁妈或者杜长贵过来。
送走了周鉴塘,姜立坤想了想,转身对阿忠、阿春夫妻俩说:“阿忠,你们在这里住几天,让阿春和宜莲说说话。她买菜去了,马上就回来。”说完,便回了书房,给周弥生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又从书架下面抽出那本有血渍的诗集,把信夹进去。
姜立坤走回客厅,把诗集交给阿忠,说:“这是给弥生带的书,一定要交到他手里啊,书里,还有我写给他的一封信……另外,阿春啊,弥生的事情,宜莲不知情。一会儿她回来,不要再提起。”
吩咐完之后,姜立坤把阿忠和阿春留在家里,自己叫了辆黄包车,赶紧出门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周鉴塘神色有异,放不下心来,坐在书房里给周弥生写信是,他这种担忧越来越重。姜立坤觉得自己需要去找周鉴塘再聊聊……
周鉴塘晕晕乎乎地回了家,正要进院门,听见里面有人在聊天。
“太太有好些天都没有出去打麻将了。”这是鲁妈的声音。
“唐太太跟人跑了,凑不齐称心的搭子,又十有八九都输,哪还能去?”这是小翠的声音。
鲁妈问:“唐太太跟谁跑哪儿去了?”
小翠鄙夷的声音:“说是去香港了——跟那个经常和他们一起打牌的二少爷。”
“太太不出去打牌,多好啊,这家就像个家了。”鲁妈感叹着。
小翠还是语气鄙夷地说:“好什么好啊?不抽大烟就骂人,你不在她身边你不知道……”
周鉴塘站在院门口听到两名下人的闲聊,愣了愣,叹息一声,忽然不想回家了,于是,便转过身去,慢悠悠地往辅元堂走。
半下午的太阳,给周鉴塘在地上拖出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身影,他给阿忠、阿春交办了压在心里的一件大事之后,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人也老了十岁,走起路来,脚力也软绵绵的,就像是踩在天上的云里。
周鉴塘就这么在街里转着,偌大一个昆明城,他这时却不知道该去哪里。走在这些他再熟悉不过的街道里,所有的记忆似乎都在提醒他:这个城市养育了你,但你却是这个城市的罪人!是的,如果说山口岩送松花玉枕的时候,他还没有发觉山口岩的阴谋,但山口岩入股辅元堂、黄东邺来当应堂伙计,特别是警察局来查电台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山口岩不再是20多年的山口岩——或者,20多年前,他就并不真正了解山口岩……
周鉴塘想到这一点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弥生!”他不敢想象,如果弥生没有和茶姑去山寨、而是和黄东邺一起为山口岩经管辅元堂,会是个什么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