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塘,你没回家啊,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转啊?”一辆黄包车停在周鉴塘身边,姜立坤下了车,付了钱,又转过身子问,“我刚才去了你家里,鲁妈说你没回去,我就到处跑着找你。”
“我……今天不忙,我慢慢走路过去。”周鉴塘不想让姜立坤看出自己的心事,只好支吾着应了他的话,“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姜立坤拽了一下周鉴塘的胳膊,跟他说:“你在给阿忠阿春交代事情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我得跟你好好聊聊……走吧,我们坐下说。”姜立坤边说,边往指了一下路边上一个茶馆的幌子。
半下午的时辰,来茶馆里闲坐的人并不多。姜立坤扯着周鉴塘寻了一个僻静处坐下,要了两碗大叶青茶后,姜立坤直截了当地问:“你说吧,究竟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玉秀又给你惹什么事儿了?实在不行,等阿忠、阿春走了,我就去把她接到我家里,好好说说她。”
“唉——”周鉴塘一听姜立坤提起了姜玉秀,想起了刚才鲁妈和小翠的对话,长叹了一声,“跟她没啥关系。”
姜立坤盯着周鉴塘的眼睛问:“不是玉秀的问题,那就是辅元堂的事儿烦着心了?”
周鉴塘看看绕不过去了,只好把心里话掏了出来:“立坤啊,我后悔没听你的话,离山口岩远点呀。他……他就是那冬眠的蛇呀!20多年前,我救了他,可20多年后呢?他居然利用我救过他的这层关系,把我带到了一个大坑里,我再也爬不出来了……立坤啊,你知道吗?重修辅元堂,用的就是山口岩的钱啊。你还记得有几次警察在城东南查电台吗?我告诉你啊,那电台就在辅元堂的药材库里!”周鉴塘左右看着,伏过身去,悄声对姜立坤说。
姜立坤听到关于电台的话,吃了一惊,说:“你说的这都是真的吗?鉴塘,如果是真的,那你赶快去警察局呀!要不,我现在就陪你去,把这事儿说个明白。”姜立坤说完,站起身来,就想出去。
“不不不,立坤,你坐下,听我说。去警局,我们不敢啊,你忘记了?几次弥生被抓,不都是山口岩找人放出来的吗?要是山口岩和警局的没有关节,他怎么可能说把人送进去就送进去,说把人放出来就放出来啊?我们去警局说他的事儿,到头来,洗不清的极有可能还是我们。再说了,如果山口岩心里没底儿的话,他怎么可能把电台藏在辅元堂那么久啊?”周鉴塘看着姜立坤,拍了拍他的手背说。
姜立坤听了这话,迟疑了一下,又坐回去了:“那倒也是……鉴塘,这事儿既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不要太着急,急也没用。我们总能想出办法的。”
“我要能想出办法来,能在年前把弥生送到茶马山寨吗?我知道,弥生对茶姑并不中意。可事到现在,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山口岩就像一条蛇,缠在了我脖子里,挣不脱,甩不掉;那个黄东邺,狼一样盘在辅元堂,天天干的勾当,能把人吓死。辅元堂现在已经不是救人济世的药坊了,变成贻害我国我族的毒痈,不挖了它,早晚会脓血攻心的。我是个郎中,只想治病救人,谁知道生逢乱世,山口岩连我的一张小诊桌,也要毁掉呀?立坤啊,民族大义啥的,那是你在学堂里给孩子们讲的事儿。我老了,不想这些了,也想不动了。但是,我总不能看着黄东邺活生生地把辅元堂的招牌给抹上断肠散啊?我死了,怎么给弥生他娘交代啊?!”
周鉴塘说着说着,两行浊泪,顺腮而下。
姜立坤本来是想问问周鉴塘究竟心里结下什么疙瘩的,看看他越说越凄凉,有点儿不忍心了,陪着他叹了半天气之后,安慰他说:“这样吧鉴塘,你心里烦闷,就在街上转转,早点儿回家去吧。学校还有点儿急事儿,一群学生上街游行讨汪,被警局捉去几个挑头的。学校为了这个,都停课了,去了人,找警局交涉。我去学校看看人放回来了没有,完了就直接去你家。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晚上到你家里,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得想一个办法才行啊。”姜立坤说着,站起来招呼堂倌,付了茶钱。
“立坤,你……你多保重啊。”周鉴塘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没事儿的,不谈国事,静心向学。”姜立坤以为周鉴塘担心他因为学生受什么牵连,边从茶馆往外走,边安慰着周鉴塘。
出了茶馆的大门后,姜立坤挥手招来了一辆黄包车,周鉴塘却攥着黄包车的车把,看着姜立坤,嘴巴哆嗦着,想说什么,看看车夫已经架起了车把,迈开了步伐,却没张开嘴。
周鉴塘慢慢地松开手,跟着黄包车紧走几步,叫道:“立坤,你们多保重啊!”
黄包车跑得快,路边又嘈杂,周鉴塘不看也知道,车夫已经跑远了,他的话,姜立坤根本就没听到。不过,既然已经说了了两遍了,他心里就算放下了一桩事儿,站在原地看着姜立坤乘坐的黄包车不见踪影了,这才回过头去,往辅元堂走。
太阳就要落在辅元堂竖在街边的幌子后面了,郁郁而来的周鉴塘,站在夕阳下,盯着那个在晚风中晃动的招牌看了半天,这才进了辅元堂的大门——他是来找黄东邺的。自从黄东邺取代杜长贵,里里外外打理辅元堂的门头差事之后,以前对东家很讲情义的伙计们,也被大把大把往他们身上花钱的黄东邺带坏了,有两个,甚至还跟着黄东邺出去喝花酒。
伙计尽管不如以前那样实在了,但见了周鉴塘,面儿上的虚礼毕竟还是少不了的。周鉴塘却没理会他们的问讯,直接问黄东邺的下落。柜上的伙计说:“他中午喝了酒,一下午也没看见他,大概还在睡觉呢。”
周鉴塘知道,黄东邺平常都在药材库的地下室休息,山口岩的电台就放在那里。他走出辅元堂的大门,站在门外,又看了半天辅元堂的门匾和招幌,咬了咬牙,返身回到辅元堂,开了一张方子递给了伙计,要他们照着配药。伙计拿过方子一看,上面写着:“硫磺、干漆、牙硝、地榆炭,各一斤,分研为粉。”
伙计看了一眼药方,大吃一惊:“周老板,这是给什么人开的药啊,这么猛?这几种药混在一块儿用,还不把人烤熟了?以前从来没见您开过这样的方子啊,治什么病啊这是?”
周鉴塘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沉声说道:“治大病的,下药自然得猛!别耽误事儿,快些碾药。”
伙计一脸疑惑地搬出了药碾子,先把硫磺倒进去,双脚蹬着生铁滚轮,“咣当、咣当”地碾起药来。
等伙计把四样药材,一一分别研成粉末,小心地包成很大的一包,递给周鉴塘时,这才发现,周鉴塘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两把大锁,接过那包药粉,径直去了后院。
“周老板今儿是做哪样啊?脸黑得像包公,还开这样怪的药,要治什么病啊?”望着周鉴塘的背影,几个伙计小声议论着。
辅元堂的后院,就是药材库。周鉴塘进了药材库,一直往里走,到了地下室门口,驻足听了听,果然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滴滴答答”的发报声。这不是药材库应该有的声音,周鉴塘心里明白得很,就像是出门前把自家的大门锁上一样,从容地把大锁挂了上去。
锁门的声音惊动了里面正在发报的黄东邺。黄东邺摘下耳机,走到门口,发觉拉不开门,问道:“谁在外面?”
“我,周鉴塘。”周鉴塘的声音冰一样冷。
“周老板,您把门打开。”黄东邺觉得不对劲儿,有点儿慌了。
周鉴塘锁上地下室的大门后,又返身把仓库的大门反锁上了,然后就打开怀里抱着的药包,把里面的药粉往库房里的药材包上撒着,边撒边冷冷地说:“黄东邺,我知道的,你跟山口岩说的和干的是两回事儿。这些年,我姓周的对不起祖宗了,成了你们的帮凶。我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这么一把火烧了吧,大家都干净。”
周鉴塘把那包乌黑的药粉撒完,背靠着地下室的门,去摸口袋里的火柴时,手抖得就像在抽风。
“周老板,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黄东邺察觉到了周鉴塘在做什么,隔着地下室的门,哀求着。
还没等周鉴塘回话,两个人忽然听到药材库那头有人在喊:“鉴塘,天都黑了,你也不回家,跑来药材库做什么?快,跟我回去,到柜台去给我支点钱,我要去买烟膏儿。”
——周鉴塘根本没想到,刚才自己来药材库时,姜玉秀居然尾随着自己,悄悄进了药材库,也被他锁进库房了。
周鉴塘见状大急,赶紧去怀里摸钥匙。他要打开仓库门,赶姜玉秀出去:“玉秀,你来这里做哪样?赶紧出去,快出去!”边说,边拉着姜玉秀往门外走。
黄东邺一见周鉴塘要走,从地下室的门缝里往外连开了几枪。周鉴塘在中枪的同时,黄东邺射出来的子弹,也击中了周鉴塘身边药材包上的黑色药粉——那已经不是治病的良药了,而是周鉴塘配制的夺命黑火药。枪声刚落下,刹那间“轰”的一声巨响,药材库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
当天晚上,辅元堂药材库爆炸起火,老板、老板娘和一个伙计被烧死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昆明城。
姜立坤是当晚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得知辅元堂出事的。直到这时,他才回过味儿来,原来,鉴塘这时抱着必死的心,来找自己托付后事的,从把阿忠、阿春从大理老家喊回来开始,他就在平静地、一步一步地安排着这一切。姜立坤后悔自己光顾了牵挂那些被抓的学生,而没能注意到这一切。
追悔莫及的姜立坤从警察忙忙碌碌地封锁了的现场回家时,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发现了山口岩的身影。他压低了头上的礼帽,躲过山口岩,快步回到家里,发现阿忠和阿春还不晓得辅元堂已经出事之后,催促他们说:“我从学校回来,遇到鉴塘了。他催你们快些去龙陵。你们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赶快去山寨找弥生!”
于是,第二天一早,阿忠和阿春就带上包袱离开姜家,走出了昆明城。然而,他们哪里想到,当天晚上,山口岩的几个学生就踩着他们的脚印跟上来了。
因为唐荫祖和周鉴塘的死,让山口岩意识到:即使他送出去的情报真的有助于渡边正夫将军的第56师团从缅甸直插昆明,但拿得下却未必就守得住。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完成了滇西、滇南的地形考察之后,他必须赶在5月1日之前赶到畹町——他已经接到了确切消息:松本支队将于当日攻占畹町,并由滇缅公路**,赶在支那远征军回撤之前,抢占昆明。而他的任务,就是赶在此前接管步兵第148联队的前卫部队,确保滇缅路上的桥梁畅通。
因为任务紧急,山口岩临出发前,交代大岛、藤野他们,甩掉所有的辎重,每人带上一挺花机关、一把王八盒子和足够的手雷、弹药,除了干粮,什么都不要,然后化装成难民,随他沿着滇缅公路,昼夜赶往地势险要的茶马山寨——如果能够在日军进击昆明之前将其占领,这个紧扼滇缅公路的咽喉必将成为守护惠通桥的一处最佳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