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1942

3.客人带来的报纸

字体:16+-

又过了几天,周弥生正带着学生在木楼下的坝子里上体育课,突然听到山下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鸟叫。他心里一热,忙安排学生自由活动,然后跑进教室,对正准备下一堂课的姜敏说:“有山外的客人来了!”

姜敏问:“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鸟叫声,我每次来,都会听到。”

周弥生的话还没说完,就透过后窗,看见茶姑从内八卦密林里跑了出来,边跑边向他们招手。

周弥生顾不得姜敏,出了教室、下了楼梯就朝茶姑跑去。

“这样的鸟叫声,意思是送信的人来了!”茶姑拉着周弥生,望着他,欢快地说,“一定是你爹的信!走,我们先去见我爹。客人一会儿会被带去他那里的。”

姜敏站在楼上教室的窗前,看茶姑欢天喜地地拉着周弥生进内八卦密林去了,知道是好事儿,心里也高兴得很,忙下楼招呼学生进教室上她的国文课。可学生们刚进教室,她就被人叫了出去,说有客人要见她。

谁会来这里见自己?姜敏懵了,只得安排学生早点放学,去见客人……

然而,茶姑这一次只猜对了一半儿:来人的确是送信的,但却和他们结婚没有关系。当周弥生看见姜敏陪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走进来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还隐隐地有了不祥的预感。

姜敏把客人领到茶土司面前,介绍说:“这位就是程玉山、程老板。”

众人听姜敏这样介绍来客,都有些诧异。茶土司和客人寒暄了几句,也问道:“程老板驾临小寨,所为何事?”

“茶老前辈,我来有两件事:一是找弥生,二是找您。”说着,程玉山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山寨可能还没有报纸,所以,我特意带来了……弥生,你拿去看看。”

周弥生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迟疑着接过报纸,顺着程玉山指的方向看过去——《辅元堂火起药材库》,只瞄了一眼这个标题,周弥生就惊得站了起来,忙接着看下面的内容,当他看到“……目前业已查实,辅元堂老板周鉴塘、老板娘姜玉秀、伙计黄东邺均无生还之希望”,霎时脸色发白、浑身颤抖,举着报纸、看着姜敏,说不出话来!

“出了什么事?!”姜敏只是和程玉山一起进来,却并不知道他带来了什么消息。此时一看周弥生大惊失色的样子,忙走过去问道。

程玉山解释说,他是前两天收拾旧报纸时突然发现的这个好几天前的新闻,初看时,简直不敢相信,忙打电话去昆明问高云霄。高云霄在电话里说,他已经从周弥生的舅舅姜立坤那里得知,周鉴塘是被山口岩逼死的。山口岩借口周鉴塘对他有救命之恩,四年多前到了昆明就开始接近周鉴塘、继而入股辅元堂,然后把他的学生黄东邺安插到辅元堂当伙计,实际上是把辅元堂当成了日军在昆明的情报据点。周鉴塘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山口岩的阴谋,到后来发现时,自觉已经为时已晚,便和黄东邺、以及山口岩在昆明的电台同归于尽。而姜玉秀却始终不知道内情,她那天是碰巧有事儿去找周鉴塘,结果不幸碰上了这场大火。

常言说:“爹是儿的胆,娘是儿的魂”。一个男人,无论长多大,只要爹在,他就觉得自己有中气、有底气,有即使失去眼前的一切,也能重头再来的豪气。一旦没有爹了,哪怕是饱经沧桑的汉子,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下无助的泪,何况周弥生还只是个二十出头、走出校门还没几年的年轻人?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逼死爹的,竟是被爹救过命的人、是自己一直把他叫“叔叔”的人,甚至还是自己曾经仰慕的大学者!

周弥生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懊恼,大叫一声“爹”!扔掉报纸,就往楼下冲。

山寨的人都没有想到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来的,居然是这样的消息,一时间都愣住了,只有茶土司,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沧桑,显得比所有人都冷静。他听了程玉山的解释,就担心周弥生会承受不了,也暗自内疚自己之前对亲家的怀疑。此时一见周弥生扔掉报纸往外跑,立即拍着椅子叫道:“弥生!”

“弥生,你去哪里?”几乎和茶土司同时,程玉山也喊了一声,并追出来,抢先一步拦住周弥生,急切地问,“你要干什么?”

“回昆明!”周弥生握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红着眼睛说。

“你不能回昆明。现在,山口岩的间谍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了,但你却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也就是说,你在明、他在暗,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所以,你贸然回去,十分危险,目前,你留在山寨最安全,至于你报仇的问题,我们再慢慢商量。”程玉山死死拽住周弥生,焦急地说。

“程老板说的没有错,”茶土司被茶桂扶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对周弥生说,“看来,亲家早就知道山口岩是什么人、早就知道他的阴谋,也有了自己的打算,所以,才嘱咐茶姑把你留在山寨,不许你离开山寨一步。是我误会了亲家啊!弥生,你爹已经不在了,你更要听你爹的话,暂时不要离开山寨,我们就在这里祭拜亲家吧。”

随后,茶土司便转身吩咐身边的人,马上去准备香案。

周弥生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却依然止不住泪流满面。他望着昆明所在的东南方,慢慢举起攥紧的拳头,铁锤一般砸在柱子上,然后把额头顶上去,任泪水和鲜血一起涌出来……

茶姑感觉到了木楼在摇晃,心里一惊,这才意识到周弥生这一拳有多重,赶紧站到周弥生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周弥生的肩膀,掏出手绢给他包扎受伤的手。周弥生像个孩子一样低头站在茶姑面前,待她把手包扎好之后,跟着众人默默地下了楼……

木楼下的空地上,山寨的伙计们已经把香案、灵牌都准备好了,灵牌是程玉山写的,苍古的汉隶:“周公 讳 鉴塘先生之灵位”。香案前,一堆纸锞已经燃起……

跪在香案前,周弥生一头叩在膝下的红石板上,额头顿时渗出血来,他哽咽着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从今天开始,我周弥生和山口岩势不两立!”

“和所有的日本鬼子势不两立!”茶姑和周弥生并排跪在香案前,摸了摸袖弩,对周弥生说,“下次再让我看见那些日本鬼子,我一定见一个射死一个,不管他是山口岩还是水口岩,不管他是杀死我哥的凶手、还是杀死你爹的凶手!”

“是这样的!”程玉山走过去,对着香案上的灵牌三鞠躬后,接着茶姑的话说,“以前我们都觉得昆明、云南是抗日大后方;现在,远征军已经在缅甸和日军交火了,云南已经成了实质上的前方战场。我们一定要拿出修建滇缅公路的气概来,团结一致,抗击日寇!”

茶土司听了程玉山的话,眼睛里透出了一种亮光。在茶桂的搀扶下,茶土司艰难地从榻上站起来,走到香案前,老泪横流:“亲家,先死为大,我给你化几张纸钱吧。”随后,他对着灵牌作揖,然后单膝跪下;茶土司的身后,顿时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山寨上的寨民……

山风在密林间回旋,呜呜作响;有寨民吹起了祭奠亡灵的长脚号,“呜——呜——”低沉、幽长的号角声,穿过内八卦、外八卦的树林,响彻山寨的上空……

祭奠亡者的仪式结束后,茶土司在茶桂的搀扶下,转身对程玉山作了个揖,盯着程玉山的眼睛说:“程老板,我听你了刚才说的那番话,觉得您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日本人要从缅甸打过来的消息,早些天,我也从道上的朋友那里,得到了口信儿。异族入国,大凶之事啊。我们这小小的山寨,怕是要有灭顶之灾。老夫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程老板不要推辞——您留下来吧!我把山寨的人马都交给你指挥,茶桂会辅佐你的。只要是打日本鬼子,为茶朴报仇、为亲家报仇,我们愿意尽全寨之力,听候程老板调遣!”

“茶土司,谢谢您信任我。刚才我就说过,我来山寨有两件事情,一件是找弥生,把那张报纸给他;另一件事是找您,请您加入我们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程玉山握着茶土司的手,对他说,“中国和日本之间,早已不是一家一户的私仇的了,而是两个国家、两个民族之间的生死存亡之战!弥生的父亲选择了那么悲壮的方式牺牲,不就是在告诉我们绝不能姑息养奸,绝不能在日寇的铁蹄下苟活吗?目前中日在缅甸作战的形势极不明朗,日本鬼子要是真的打过来了,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恐怕也只能挺身而出,保家卫国了!”

“你说的大道理,我不太懂,但亲家的事情,我的感受却很深。程老板,我儿子死在台儿庄、死在日本人手上,我怎么可能不抗日?我做梦都想抗日呀!只是之前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也只能做一些修路、出钱的事儿,不敢有其他作为。现在有了你说的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我们愿意倾全寨之力,加入您说的这个战线!”

有了茶土司的承诺,程玉山随即就山寨的军事训练向茶桂、茶姑做了一些简单的部署,并告诉茶土司:“日军是机械化部队,我们不能小视。真的打起仗来,光靠山寨目前仅有的刀箭还不行,我们必须有枪,而且也必须学会用枪!”

茶土司很干脆地说:“一切都仰仗程老板了!”

于是,当天下午,程玉山便急急忙忙下山,赶回了龙陵。三天后,就给茶马山寨送来的20支枪和10箱弹药。3位和他一起送枪来的年轻人,也和程玉山一起留了下来,帮助茶姑和茶桂训练山寨的寨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