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两封家书
程玉山这一来,让原本平静的茶马山寨突然一下子变得不平静了——确切地说,他带来了一场雨,让茶马山寨因为茶朴的去世而一直深掩在地下、等待机会的仇恨种子发芽了。全寨人马都已经知道,杀死少爷茶朴的日本鬼子已经在缅甸和远征军打起来了,随时可能从畹町沿滇缅公路打到云南来,所以,寨子里的中青年男人都集中起来开始训练,随时准备和日本鬼子拼命!
然而,这对于周弥生来说,却不仅仅只是一场暴雨,随之而来的,几乎是一场天地翻覆的大地震!因为寨丁们在程玉山的带领下厉兵秣马之际,阿忠和阿春也跟脚来到了茶马山寨。
阿忠和阿春拜别姜立坤出了昆明之后,刚开始,路上人和车都不多,可越往西走,人和车就越来越多了。一路上,“日本鬼子要打来了”的消息越传越炽。滇缅公路上,各种各样的车、马,还有扶老携幼的人群,一股脑儿地自西向东、一拨儿一拨儿地涌去,他们都是往内地更安全的地方躲避的人流。
实际上,在以往,眼见着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几年,却没见着日本鬼子的人影,还是有人不相信日本人真的就要来了。但不相信的人多,相信的人也不少,所以,这一路上的人和车也就越来越多。路还是那个路,只有那么宽,人一多、车一多,就堵得厉害,再赶上日本人的飞机有事儿没事儿就来滇缅路上空遛一圈儿,阿忠和阿春这一路就走得有些艰难、有些提心吊胆。等他们赶到茶马山寨的时候,已经是周鉴塘死后的第14天了。
而这一天,根据程玉山的安排,正好轮到周弥生和茶姑值日巡山。他俩出了外八卦林子,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影相互搀扶着往山寨走来,便驻足观察着。渐渐地,那两个人影走近了些,周弥生竟意外地发现他们是两年多都没有见面的忠叔和春婶,忙招呼了茶姑一声,先自迎了上去。
看见周弥生从对面跑过来,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阿忠和阿春顿时有了精神,两人踉跄着扑上去,抱住周弥生就嚎啕大哭。周弥生只以为二人是来报丧的,而他早几天就从程玉山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也不着急,只是安慰了几句,便赶紧和茶姑一路搀扶着,照顾他们进了山寨。
阿忠和阿春进了屋,才说了一句:“小少爷,姑爷……”周弥生就告诉他们:“忠叔、春婶,我已经知道我爹的事情了,我和茶姑正在准备为他老人家报仇呢!”
一句话把阿忠和阿春说得有些懵了,临离开昆明时,姜立坤担心告诉他们周鉴塘已经遇难的事儿,会耽误他们的行程,所以阿忠、阿春的“姑爷”,实际上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快半个月了,他们还不知道。周弥生把程玉山拿着报纸来山寨的经过,给他们说了一遍后,阿忠、阿春顿时呆住了。阿忠像被人抽了筋儿似的,捂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那声音,苍老而又悲凉;阿春则一下子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想要晕过去,周弥生赶紧上前抱着她,才没至于倒在地上……
等阿忠和阿春抱头哭了一阵,情绪稍微平静了些,总算是明白周弥生已经知道昆明家里出的那些事儿了。于是,便把周鉴塘托他们捎来的家财和房契,以及姜立坤写的信拿了出来,交给了周弥生。
周弥生只扫了一眼爹爹托他们带来的那些浮财,并没有太在意,他没有想到的是,舅舅也给自己写了信,而且捏着信封,看样子还是厚厚的一叠纸,看来要说的话很多。舅舅会给自己说些什么呢?不管说什么,肯定和爹爹的死有关、和自己有关。周弥生迟疑着把信打开,还没看完,脸色就变了,忙哆嗦着伸手在怀里**……
——他要找的,是自己和茶姑临离家前,爹爹给他开的那张药方!爹爹曾经嘱咐自己:“你一定要收好。你从一出生,就有病;虽说这么多年都没犯,但我知道的,这个病,早晚都会犯的。你这一去,爹不能天天在你身边了,这个方子,你一定带上,是专门给你治病的。”原来,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向儿子诉说着内心的苦楚——这是他给自己写下的最后一封家书啊!
“人参、韭白、知母、寄奴、白头翁、黄连、独活、当归……”周弥生泪眼迷蒙,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八味草药的名字,在那张已经被他揣得有了再也抹不平的折痕的云笺上,滴下一串串说不清滋味儿的泪水的同时,也读出了周鉴塘开出那八味中药后面,他想给儿子说的话:你的个人身世(人参),你舅舅明白(韭白)。现在,看了姜玉坤写的那封信之后,周弥生知道,他的“舅舅”,既指姜玉坤,也指山口岩——他的生母,是山口岩的妹妹山口樱子;所以,周鉴塘用中药名接着告诉他,你知道生母是谁后(知母),就知道你是我的养子了(寄奴);我现在年纪大了(白头翁),最近活得很苦(黄连);你和茶姑离开家之后我就一身无挂了(独活),那么,就“当归”吧——各归各位!
“当归……当归……”周弥生从这一味药中,读出了爹爹的良苦用心,可是,我现在能“归”到哪里去啊?!
“适时而用,沉疴即消。”这是爹爹对这张“专门给你治病的”的药方“用法”的叮嘱;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的确是让自己震惊的“沉疴”——二十多年就已经埋下的“沉疴”,但这种“病症”,能消吗,消得了吗?
周弥生双手颤抖着,捧着那张一直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药方,想起了当时自己和茶姑离开家门时,爹爹摆下的那顿最后的午餐,想起了爹爹当时看他的眼神儿和给他说的每一句话——那是他在跟自己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在诀别啊,而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些?!
周弥生痛苦得五官都扭曲了,揪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地抡着拳头,砸着自己的脑门儿;不明就里的茶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一直拽着他的衣袖,一脸茫然地陪着落泪,不敢跟他说一句话……
周弥生慢慢冷静下来后,开始了一场回忆,从山口岩对自己的态度、到父亲坚决不让自己上抗日前线、再到舅舅无意间说自己是“祸根”,从妈妈那句让人猜不透的话、到绣着樱花的香囊、再到西山茶朴林的孤坟,一个个原本孤立的画面如默片一般在周弥生眼前动起来,尽管他早就有预感,但却没有想到谜底会以这样的方式揭开!
周弥生的脑袋里,像是在刮一场飓风,呼呼地响;在这响声中,他听到有枪声从山寨的密林深处传来。周弥生知道,那是程玉生和茶桂正在训练寨丁,准备练好本领,对付进犯山寨的日本鬼子。
“弥生哥,信上说的什么?”茶姑发现周弥生那双还绑着她的手绢的手还在颤抖,终于找了个机会,仰着脸儿问。
周弥生似乎没有听见茶姑在跟他说话,急切切地问阿忠和阿春:“我爹和我舅舅还说什么了吗?你们知道我舅舅这封里写的什么吗?你们很清楚,他们想告诉我什么,是吗?”
“小少爷,我和阿忠都不识字,不知道舅老爷在信里说了些什么。”阿春站起来,走到周弥生面前,看着他胸前的香囊说,“不过,我能想得到,他们说的是你的身世。我可怜的小少爷,你的确不是小姐和姑爷的亲生儿子。你是我从门房里抱回来的,我把你抱给小姐的时候,这个香囊挂在了我大襟的纽扣上。那时候我刚丢了孩子,正跟掏了心头肉样地难受,就没有把香囊的事儿告诉小姐,自己留下了……可是,小少爷,小姐和姑老爷一辈子可都是把你当亲生儿子待的呀!”
周弥生听阿春把话说完,明白他们只知道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但却不一定清楚自己真正的出身,于是,他抹了一把眼泪,问阿忠:“忠叔,是这样的吗?我不是我爹的亲生儿子,是春婶捡来的、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是吗?”
阿忠能和周鉴塘、姜立坤一起保守这个秘密20多年,自然也能明白周弥生此时说这番话的意思——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暴露他身上还流淌着日本人的血脉!阿忠想明白这一点后,便使劲儿对周弥生点了点头说:“是的,小少爷,不知道是谁把你放在周家门房里的。阿春看见你之后,大声嚷嚷,说在门房里发现一个孩子,姑爷听见了,就带着我去看。我们那时看见你长得白白胖胖的,招人喜欢,就叫阿春把你抱给小姐。那个时候,小姐天天拜菩萨、烧高香,想要个娃娃,看见你,就晓得是菩萨显灵了。你晓得的,小姐只要不照顾你,就都在佛堂里,她有了你以后,每天都在为你给菩萨烧香哦。”
周弥生听了这番话,想起了死在日本人炸弹下的妈妈,泪水忍不住又掉了下来。他慢慢地把父亲的那张药方和舅舅的信叠起来装进上衣口袋里,突然跪在阿忠和阿春面前说:“我爹、我妈对我的好,我永世记在心里的。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忘记。还有你们,忠叔、春婶,我是吃春婶的奶水长大的,你们对我周弥生的好,我也记在心里的,只要有一口气,也不会忘记!”
茶姑没想到周弥生回突然给乳母跪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想拉起周弥生,却又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弯下了双膝。眼看茶姑也要跪下了,被周弥生这个举动惊呆了的阿忠和阿春这才回过神儿来,一把将两人扶起来,又是感动又是伤心,忍不住大哭起来。
就在周弥生和茶姑安慰阿忠、阿春的时候,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不是程玉山带领寨丁训练枪法的那种规律而又零落的枪声,是有人在交火!
周弥生和茶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对方:“出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