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三生叹

§黑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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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芸葭离开了,便没有再回房家。她住在景霜城最贫穷的地方。一间破烂的茅屋里。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她不能再看到白应轩。一眼都不行。

当时情急失态,她竟然说出那样的话,她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剪掉。可是舌头能剪掉,心能吗?心里面,装着那个人,是和魂魄相交缠,是剪不掉烧不化的。

她只能躲。

她想着想着,慢慢地抱头哭起来。声音低低的,压抑着。哭了一阵,视线之中忽然出现一双黑靴。

她抬头一看,竟是小濯。

她含泪苦笑:“你还是决定要杀我吗?”小濯有些吞吐,说了好几个我,都没有说出下文。那以后小濯也在茅屋旁边的马厩里住下来。马厩里没有马,是荒废的,只铺满了稻草。芸葭清早起身看小濯蜷缩着倚在角落里,她忍不住上前质问他:“青灯我已经还给你了,既然你不杀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小濯索性不说话,他一沉默起来,脸色黑得比漫天乌云还可怕。天色越来越暗了,不一会儿便落起瓢泼的大雨来。马厩的棚挡不住雨,水帘子从缝隙里哗哗渗下来,芸葭一看,皱眉喊道:“你进屋来吧。”

小濯愣了愣,没有动,还是冷冰冰地站着。

雨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衣裳。

芸葭跺一跺脚,跑过去拉着他:“跟我进屋去!”他被她拽着,亦步亦趋,进了房门,一阵暖意瞬间涌遍。她冷哼一声,道:“你这人好生奇怪。”说罢,才想起他是魂而不是人,便讽刺他道,“你们修冥界的——人——是不怕日晒雨淋的吧?”小濯动了动嘴角,问:“你讨厌我?”

芸葭一愣,态度软下来:“你放过我和白大哥,我不应该讨厌你的。”小濯听芸葭说不讨厌他,心里的阴云散了不少,道:“我担心花妖会再为难你。”芸葭问:“所以你留下来是想保护我?”小濯点头。芸葭又问:“你不会还想拿白大哥祭青灯了吧?”

小濯道:“你不许,我就不会了。我可以再找别的生魂,这世间能够用来祭灯的,不止他一个。”

你不许,我就不会了。这句话说得乖巧,仿佛说话的人还是三岁孩童似的,芸葭忍不住笑起来。突然,眼前的事物好像都漂浮起来,交错旋转,还有许多重影。她踉跄两步,扶住桌沿。小濯脸色一变,问道:“你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一切好像又恢复如常了。她道:“没什么。”

院门外好像传来小孩子放鞭炮的声音。芸葭缓缓坐下,问小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小濯摇了摇头。芸葭道:“今天是姐姐和白大哥成亲的日子。”说罢,漫天的雨帘仿佛都带着欢快,吹奏着喜庆的乐章。芸葭的脸上挂起笑容。

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哀伤都腐烂在那笑容底下。

那夜,芸葭做了一个噩梦,梦里面是有人想要轻薄她,撕破了她的衣裳,她哭着抓起一把弯刀,插进对方的眼窝。鲜血瞬间淹没了她。她挣扎着醒过来,却看见小濯就坐在床头,低眉敛愁地紧紧将她盯着。她慌忙扯住被子,问:“你怎么还不休息?”

小濯说:“我听见你在哭。”芸葭勉力一笑,道:“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小濯不做声,起身走出房间。后脚尚未跨出门槛,又猛地退回来。

芸葭一惊,便看门外来了一道身影。

是那只花妖。

花妖的神情极之狠辣。她不等小濯拔出剑,便已瞬间移形换影,到了芸葭的床前,手一伸,将芸葭提起,扼着她几乎一折就要断掉的脖颈:“我如果早一点发现你这么在意这位姑娘,就不必费那么大的力气对付你了。小濯,你现在肯交出青灯了吗?”

芸葭被花妖勒得透不过气来,咳嗽着,两行清泪涌出眼眶。她望着小濯,小濯也正看着她,彼此四目交接,仿有无尽说话。

少顷,小濯暗暗地将握剑的手一松,从袖中掏出青灯,道:“你放了她,青灯就是你的。”花妖以前并未见过青灯,固然不知道此刻的青灯已经成了一盏普通的灯。小濯将青灯一抛,她便飞身去抢,小濯趁机抱过芸葭,带她逃了出去。

他们逃到另一处废屋,小濯气喘吁吁,在芸葭耳边轻道:“她没有追来了。”芸葭推了推小濯,小濯尴尬地松开揽住她纤腰的手,眼神之中,有几许闪烁。芸葭道:“其实你不应该留在我身边,今日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受胁迫交出青灯。”是的,如果不是自己的拖累,小濯怎么会被迫交出青灯。

可小濯呢?

他何尝不知道,他若留在她身边,随时会为她招来花妖的追杀,可是,他若走,他又放心不下,怕花妖再像上次那样背着他来找她。

是去?是留?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在挣扎。

然而却还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支撑着他,说到底,留下来还是因为不舍吧?从他第一天将芸葭卷入这场纷争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放不下她了。

她此刻心念一翻,仿佛已从小濯的神态中看出什么,眼眸轻轻一垂,故意转过身去,望着一地银白月光。

小濯道:“青灯已经废了。”他故意说得轻巧,是想芸葭不必自责,青灯已废,花妖就算得到它,也难有作为。但是,芸葭怎能不知:“灯是废了,但花妖也可以找生魂来祭灯,不是吗?”

她说完,小濯忽然见她一个趔趄扑下来,他急忙张臂接住,一看,她双眼无神,冷汗涔涔,仿佛很是惊恐。他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使劲地眨眼睛,抓着他,抓得他的袖子皱皱的,沾满了汗水。

良久,她说:“我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