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月潭的传说终于全部应验。芸葭的眼盲了。她每天都在废屋里坐着。可以听见虫子的鸣叫,甚至听见灰尘飘舞的声音。但她的世界黑暗一片。
只有小濯陪着她。
小濯还是决定留下来,对芸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他也想过,如果花妖有一天折回来想抓他祭灯,他便放手一搏,哪怕拼个灰飞烟灭,也要保芸葭的周全。总之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扔下她一人。
有时芸葭会说:“你是属于修冥界的,不需要为了我逗留在此。”每次小濯都不吭声,只做着他想做的事情。哪怕是到街市买鱼,回来给芸葭煲一锅鱼粥。又或者是打扫庭院,甚至在庭院里种上几株羽叶茑萝。
那日小濯回来,神态间颇有些喜悦,芸葭好似也能感受道,便问他:“你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他道:“我听说眼盲之人可以用鹿血寒山上每日清晨的第一颗露水浇灌眼睛,七七四十九次之后,双眼就能复明了。”芸葭微微一愣,这个传说,她早已经知晓。这是白应轩在手札里记录的。只要一想到白应轩,她心中就会生出疼痛,想他此刻一定和姐姐恩爱相亲,早已经忘记她了吧。
那之后,小濯每日都到鹿血寒山去。每日都采回露珠给芸葭。一日一日,离光明越来越近,芸葭的脸上,却始终不见笑容。
羽叶茑萝花开的那天,小濯没有回来。第二日傍晚,她依稀听到脚步声:“小濯,你回来了吗?”他道:“是的。”
“你昨日到哪里去了?”
“我——没什么。”
芸葭眉心微微蹙起,忽又听得隔壁隐约有呻吟声传来,像是有人病了:“小濯,扶我过去看看好吗?”
小濯隔着衣袖牵着芸葭,到了隔壁,方知道是一名老乞婆犯了病,心肺疼得厉害。芸葭给老乞婆把了脉,便要到附近的药铺里抓药。小濯牵着她缓缓地走在街上,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吼叫声。
“芸葭,你竟然还在景霜城里——”芸葭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姐姐采珠。她愕着,采珠却已经扑上来扇了她一个耳光。小濯把脸一沉,一手护住芸葭,一手推开了采珠。采珠大哭道:“白应轩为了你,与我解除婚约。现在他死了,你跟我谁也不得到他……哈哈……谁也得不到……”她又哭又笑,语无伦次。芸葭僵硬地站了半晌,问小濯道:“她……她刚才说什么?”
小濯不出声。
芸葭加重了语气:“她——说——什——么?”小濯喊了一声:“芸葭!”芸葭忽然推开他,在黑暗世界里狂奔起来,街上的人纷纷给她让行,她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便忍着疼,重新爬起来继续跑。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跑得近乎虚脱了,一双温暖的臂弯接住了她。她嘶声痛哭:“告诉我,告诉我刚才她说的不是真的!白大哥没有死!白大哥,白大哥,你是白大哥吗?”
“是我。小濯。”
芸葭觉得胸口血气上涌,脑子一沉,昏倒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小濯已经将她带回了废屋。她在冰凉的草席上躺着,只乞求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个梦。可是,可是谁能够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更何况,还有小濯那么残忍地一遍遍告诉他:“白应轩死了!他是真的死了。你醒醒——芸葭你醒醒吧!”
芸葭推开他,泪如雨下:“我不相信!”
小濯抱着她的肩,力图使她冷静下来,他道:“是我亲眼所见的!”
“什么?”
“还记得那天我彻夜未归吗?我遇到了花妖。花妖发现青灯已废,也打探出使青灯重新恢复灵力的办法,所以,她想找生魂填灯。可是有的生魂力量太过强大,花妖敌不过,她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下手对象,所以,她才来找我。我暂时躲过了她,却没想到就在我避开她的间歇,她看到了白应轩,所以……”
“所以……所以花妖抓走了白大哥,以他祭灯,他便化在那盏明明灭灭的青灯里,不复存在了?”芸葭喃喃地念着,黑暗的世界里,充盈的全都是白应轩的脸,“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他死了,就让我以为他还活着,是不是就不那么残忍?”她语无伦次,失魂落魄地坐着,坐着坐着,好像整个人都荒芜了。
那日清晨,小濯又带了一颗露水回来。那露水像眼泪一般,被一片碧叶盛着,甫一端到芸葭的面前,芸葭立刻挥手乱舞,将露水打落在地,嘶声道:“我不要!我不要!白大哥都死了,我还要这眼睛做什么?”
小濯低头看着那颗浸入地面的露水,悄然一叹,默默地转身出了屋子。第二天清早他再带了一颗露水回来。
仍是被芸葭推落在地。
第三天,亦如此。
芸葭的脸色愈加苍白,眼窝深陷,面颊也迅速地消瘦下去。她还不断咳嗽。大夫来看过,说是郁气攻心。
大夫甚至从芸葭的脉象里探不到一丝求生的欲念。
芸葭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清醒的时候就望着天空发呆,恍惚的时候便只知道喊白应轩的名字。那副憔悴可怜的模样,像鞭子抽打在小濯的心上。他终是忍不住,问:“倘若我有办法能将白应轩救回来,你是否接受我的照顾,让我治好你的眼睛?”
芸葭喃喃:“你不必骗我了。”
小濯一把扼住芸葭的手腕,狠狠道:“我没有骗你。白应轩只是被锁进青灯里,只要我能夺回青灯,便可以将他释放出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自私,我希望他就这样永不见天日,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我希望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小濯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比芸葭认识他以来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他那么激动,好像就快要失控了。她急忙挣开了他的手,可他的声音却总之挥之不去,在耳畔细细地缠着。她彻夜难以入眠,翻来覆去,思绪如潮。第二日,小濯将露水带回来的时候,她挥出去的手突然在半空,停住了。
小濯知道,她是同意了。他半喜半哀道:“我答应你,当你重见光明之时,一定会看见白应轩。”说着,他温柔地将露水敷在芸葭的眼睛上。她没有挣扎,乖乖地坐着。一度让小濯错觉,倘使岁月静好,就这样看着她,陪着她,化成一块岩石,是不是就有了只属于他们的地老天荒。
第四十九颗露水浸入芸葭的眼睛,仿佛也将一缕柔和的霞光牵进了芸葭的世界。她颤着眼皮,缓缓睁开,一眼便看到小濯喜难自禁地在面前站着。他竟然笑了。她睁开眼睛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笑容。虽然那笑容生涩,笨拙,好像那张脸的主人与那个笑容并不匹配,但那笑容还是让她觉得心中一暖。
“小濯,谢谢你。”
小濯敛了敛神,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芸葭一看,竟是青灯。她倏地站起来:“你真的拿到了?”
小濯又僵硬地笑了笑:“嗯,拿到了。”
芸葭心中一动,唤道:“白大哥?他能听见我喊他吗?”小濯知道芸葭迫不及待,便将青灯向上一抛,指尖玄光射出,围绕着青灯。青灯的光焰逐渐熄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浓烟,落在地上,然后向上堆积起,渐渐累积成人的形状。
是的,小濯真的做到了,他让她在重见光明之时,看到了她朝思暮想的男子。白应轩又重新出现在她眼前。虽然他瘦了,苍白了,憔悴了,但他的眼中,埋藏得很深的情意仍是在的。看到芸葭的第一眼,他只说了一句话:“芸葭,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一直在找她。
自从她离开房家,他便不曾停止过寻找。越是没有她的消息,他就越清楚,自己心中是再不可能放下她了。所以,他向采珠退了婚。他告诉她,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换成了芸葭。
此刻,他终于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他一步上前,将她温柔地抱住,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濯淡淡地退出房间,抬头见远处有魔门缓缓移来。小濯唇角露出几丝苦涩,略一回头,却强迫自己将动作止住。
再看一眼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正要以轻功飞走,却听得背后传来芸葭的呼唤:“小濯,你要走了吗?”他低低地嗯了一声,道:“保重。”
芸葭眼中已有泪光:“你抢了青灯,又放了白大哥,花妖会不会再为难你?”小濯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不会的,花妖她已经魂飞魄散了。”芸葭微微一惊:“魂飞魄散?”她知道小濯不是花妖的对手,她还没有问他是如何抢得青灯的,却竟然听他说花妖已死,她的眼皮轻轻跳动了几下,总觉得小濯的表情太沉重,仿佛藏了许多话,也藏了许多幽暗,她还想留他,却看他轻盈地飞起,飞入那道魔门。
魔门瞬间合闭。
白应轩追出门来,从背后环着芸葭的腰,轻道:“我想起来了,被困入青灯这段日子,我的记忆完全打开,我才想起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患病死了。但却留恋尘世不肯离开,变做了半人半魂的生魂。芸葭,不管我是什么,我只想与你厮守到老。我们离开景霜城吧。一起去寻找更多更美好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