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匠在龙井湾转了半圈,就碰到了痣胡子。
虽是邻居,现在又住在镇子两头,彼此却很生疏了。
养父母死后,张铁匠基本上就离开了白斗寨,开始是三五个月,后来是三年五载,才回到山里,去养父母和捡回他一条命的老奶奶坟前磕过头,隔宿,甚至当天,又不见了踪影。关于他的去向,村里有多种说法,占主流的说法,是说他找到了亲生父母。乡邻这样问他,他含糊应答,那样子像真的找到了。其实他一直在找,他去河两岸的村寨和镇子,打短工,探消息,看在他出生的那年,有没有谁扔过孩子。当然,他没听到这样的消息。尽管乡村无秘密,也是相对而言的,一个世界要是完全没有秘密,这个世界就不会存在了。十七岁那年,他去太平镇一家铁匠铺做工,学了这门手艺,三年后离开师傅,自立门户,沿清溪河上下游走,摆摊设点,回村的时候就更少了;最近几年,他一次也没回去过。
痣胡子横着一根手指,把痣里生出的浓密的长毛,在手指上绞,绞了两圈,还剩一小截儿,就把那一小截儿咬进嘴里,窝得很深的眼睛把张铁匠上下一扫,就差不多把他看透了。张铁匠透骨而出的孤独让他打了寒噤。但他没有认出那是孤独,以为是穷气。他打寒噤,是想起了自己在山里的日子,还有刚来镇上的日子。他对张铁匠说:招宝,好多年没看到你,在哪里发财?
其实,他今年内就看到过张铁匠两次,一次在百货店,一次在菜市场,在百货店那次还搭了腔,张铁匠还告诉过他,说自己在上街打铁。
张铁匠没回他的话,只说:我来看看有没有房子卖。
痣胡子听到这话,立即给他发烟。他抽的是软中华。可惜张铁匠不抽烟,也不识货,因此淡然地摇了摇手。这让痣胡子很不解,在他看来,再不抽烟的人,见到别人发软中华,无论如何也该接过去抽一支的;同时,也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张铁匠。
张铁匠这天穿了干净挺阔的白衬衫,裤子倒是皱皱巴巴的,皮鞋更是皱成了腊肠狗,皱襞里塞满了铁屑。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痣胡子自己,同样穿得皱皱巴巴,系的那根领带,像洗了若干次碗的丝瓜瓤。穿着既不能说明什么,也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张铁匠要买房子。他的整个人在痣胡子眼里消失,他变成了一桩生意。
痣胡子把住张铁匠的肩膀,就像把一桩生意抱住。他说,你要买房子,咋不直接找我,还到处转啥?你看看这一带的房子,谁有我修得过硬?
其实张铁匠并不知道哪一处房是他修的。
痣胡子又说,你可能不知道,白斗寨现在差不多走空了,再过两年,那山上连根人毛也不会有了,年轻人出去打工,挣了钱回来,都在镇上买房;不在镇上买房不行啊,想要结婆娘,人家女方第一句话就问:在镇上有房没有?没有,一切免谈,有,再说二话。你娃娃多大了?
在回龙镇,“娃娃”专指男孩。回龙镇乡下,时至今日,每家每户都千方百计要生个男孩,哪怕前面生了四五个女孩,罚款罚得连只鸡也养不起,也必须生个男孩。
张铁匠硕大坚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咕哝着说,小得很。
再小你也要为他作安排,痣胡子好心好意地劝他,你以为还要多长时间?风一吹娃娃就长圆了!痣胡子笑起来,你总不能让你娃娃以后结不到婆娘!再说,县城不是要往这边搬吗,不尽早下手的话……我们是邻居,关系好,我才告诉你这消息,也才愿意把房子卖给你,要不然,等县城搬迁的时候我再卖给你,至少多赚一倍。
张铁匠说,我现在钱不够,过些天吧。
抓紧啊!痣胡子重重地拍了几下张铁匠铁板一样的背脊,把自己的住家指给张铁匠看,嘱咐他把钱凑齐了,就去找他。张铁匠点点头,走了。
两天过后,他去交了房款,但不是交给痣胡子,而是另一家。痣胡子问他娃娃多大,还说你总不能让你娃娃以后结不到婆娘,这些话既平平常常,也实实在在,却厉害地伤了他的心。他没按揭,一次性把房款交齐了,仿佛这样做,能让自己心里踏实。
这一辈子,他有过三处房产,第一处是母亲的子宫,第二处是养父母的土墙屋,第三处就是他现在买的。按常理,他应该在第一处房产里黑漆漆地住了九个月,九个月后,他受一种神秘力量的召唤,从谷口漂移出来,到了通透光明的世界,但他还不认识这个世界,惊慌失措,直住母亲的怀里躲,但那个怀抱不要他了,那个怀抱空了。他在第二处房产住了十四年,后来偶尔回去,到他十八岁那年秋天回去时,看到土墙屋垮了三面墙,废墟里长满野草,野草里有个老鼠窝,一条青竹扁蛇,正躲在草丛中,吞食光着身子还没睁眼的幼鼠;还有一条丈余长的乌梢蛇,横担在没倒的那面墙上晒太阳,肚子正中鼓起个包,显然刚心满意足地吃过东西,很可能是幼鼠的母亲。这第三处房产,才真正属于他,尽管房子还没修好,要等些日子才能拿到钥匙。
交了房款的当天夜里,张铁匠喝了很多酒。
与往天不同,他这天吃饭喝酒时把门关上了。这已经是夜里十点过,回龙镇在清溪河越来越饱满的涛声里,安详地睡了,隔壁的王小英,也不见动静。黑儿已经吃过,蹲在主人身边,主人每喝一口酒,它都眨巴一下眼睛,像是因为自己不能陪主人喝酒,它感到愧疚。喝下小半瓶后,张铁匠有了泪水。是该跟过去告别的时候了。这个“过去”,是指他被扔在路口遭山鼠啃掉一根脚趾的那一天。他的那根脚趾只长了半截,指头上有三处歪歪扭扭的褐色凹槽,像山鼠留下的牙印。他把那根脚趾扳起来看了一下,古怪地朝脚趾上洒了几滴酒,算是告别的仪式。不管扔他的那双手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但他告过别了,他不再去想它了。他现在有了自己的房子,他需要面对未来的生活。
他干脆拿起瓶子,咕嘟嘟地喝了几口,倒了下去。
黑儿呜呜几声,傍着主人躺下。
张铁匠并没有醉,相反,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伸出一只手,摸住黑儿的头,说:黑儿哪,你真不该对田茂那么好。这话他是说在心里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可事实上,这事根本就与黑儿无关,黑儿对田茂好与不好,田茂都要来。田茂来到王小英的摊子前,为她抹案桌,后来帮她收钱,再后来,只要午学和晚学的最后一节没他的课,他都在学生下课前半小时就来了。他来这么早,是帮王小英把案桌和卤肉往外面搬。
如果王小英是一扇门,他就是在一寸一寸地把这扇门挤开。
他帮王小英抹案桌的时候,王小英立马接过抹帕,说田老师(她还是把他叫田老师),脏手,我来。田茂没有半点尴尬,依然跟进跟出地和王小英说话。当学生到来时,他对学生们说,王老板忙不过来,你们把钱给我,我帮她收。这时王小英就不好拦他了,她总不能说,别给他,给我。这样收了两天,只要他在,学生都不再把钱给王小英了。他把钱叠得整整齐齐的,有些纸币卷了角,他把卷住的地方展开,压平,按票面大小,一丝不苟地叠成一摞,再交给王小英。王小英说,谢谢你。他绝不说不谢。他就当没听见王小英谢他。他第一次帮王小英搬案桌那天,王小英正在帘子内系围腰,她掀开帘子出来,案桌已经搬出去了。她并不高兴他这样做,她觉得很别扭。
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她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找一个坝下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已经是奢望,找一个拿国家工资的男人,就是彻头彻尾的痴心妄想。她对老师没有好印象,尤其是对数学老师,但这仅限于把自己放在学生的地位上,把自己看成女人,一切就变了,“老师”变成了一道鸿沟,一道高不可攀的墙。田茂很亲和,亲和得甚至有些过分,他既不是鸿沟,也不是高墙,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人都是为身份活着的,这个她懂。
每当这样想的时候,王小英都禁不住伤感。村里的那些姐妹,都走下老君山,走出清溪河流域,到遥不可及的、连名字也没听说过的地方,打工去了,起初她很羡慕她们,因为她们能去,她不能去。
山里人的意识,就像山里的春天,是由低到高,一层一层地绿,一层一层地开花结果,山脚下已经在吃嫩黄瓜了,山顶上才冒出芽苗。同样,山脚下的人外出打工,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山顶上的人,被捆绑在土地上的心思才蠢蠢欲动。他们侧耳倾听被风扬起来的消息,这些消息的核心,是某位穷得舔脚板的家伙,出去就当了工头,赚下的钱,多得像是传说,比巫鬼还要虚无缥缈;但巫鬼再缥缈,人也害怕,钱再缥缈,人也向往。心思动得越发厉害,有人就要扔下锄头,离开土地。然而,就在这时,另外的消息传上来:某家女孩傍了老板,那老板脸皮打皱、白发苍苍,她该叫爷爷的,她给“爷爷”生了个儿子,就被“爷爷”撵了。某家女孩当了“洗头妹”,回乡的时候,嘴唇也涂得血红,快拢村,才想起躲进林子,扯把树叶把口红擦去。某家女孩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家乡的男朋友千里迢迢去看她,找个僻静处吻她,摸她,她一把抓住男朋友的手,问他给多少钱……
这些消息阻挡不了人们的脚步,姑娘们说,她们傍老板,我不傍,她们当“洗头妹”,我不当,我不相信凡是出去的都要走那条路。于是,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驮着帆布包,几个或十几个人一起,一步一回头地下山,过河,走到群山之外。山外的神秘莫测,让她们向往,也让她们恐惧,结伴而行,说着熟悉的话,听着熟悉的方音,相当于把村庄带在身边,恐惧就无法浸入她们的肌骨。
她们走了,王小英却留了下来。王小英的父母不让她出门,母亲甚至以吃老鼠药相威胁。女儿只有一个,他们需要一个完完整整的女儿;他们差钱,但并不是没见过钱,就算穷得舔脚板,也不能毁了女儿,去挣连清溪河也洗不清的脏钱。那些天,看着村里的姐妹一个接一个地在山梁上消失,王小英的眼睛都哭肿了,可父亲把话说得很明确:哭瞎了才好,哭瞎了就看不见下山的路,也就不会东想西想的了。
这一年,王小英十五岁多,当村里的年轻人彻底走空,她每天独自进入山林,割牛草,打猪草,陪伴她的,是蓝得发愁的天空,是升上来又沉下去的太阳,是默然无声地在高空巡视这片大地的岩鹰。她看着不明方向的野风,把离得很近的云团,一丝一丝地抽开,把经历了由春到秋的树叶,吹落一片,又吹落一片,把刚刚落到地上的雪花,吹成纷纷扬扬的雪雾,就想起山外的姐妹。她们正在哪一条街道上游逛?那些街道比回龙镇还要光鲜和繁华吗?她们是否记得,在遥远的故乡还有一个小英?
越这么想,越觉得落寞。越落寞,就越恨自己的故乡。好多次,媒人上门,要给她介绍家住半山的婆家,父母都觉得再好没有了,她却打死也不同意。她瘦了。个子本来就小,再一瘦,仿佛一阵微苦的山风就能把她带走。母亲心痛地对她说:女儿哪,人都是有个命的,你生在山顶,你最好的命就是去半山找个婆家。这些话像把刀子,把她身上的肉割下来。她变得更瘦了。
母亲满四十四岁那天,舅妈来给母亲过生,见小英瘦得嘴皮包不住牙齿,问原因,母亲悄悄告诉了她,舅妈说:你拴住了她的人,拴不住她的心,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想出门见见世景?你不放心她出远门,就让她去跟我姐姐学做烧腊吧。她姐姐在河下游的清坪镇开烧腊店。
这样,王小英就去了清坪镇。
在舅妈的姐姐店里帮了一年工,她独自到回龙镇来了。
舅妈的姐姐很不好伺候,加王小英在内,共三个雇工,起早贪黑地干,还动不动就挨骂。王小英挨骂的次数最多,因为只要干活,她就戴上手套,这让舅妈的姐姐很看不起,她觉得一个从山里来的女子,是不该这么讲究的。这是王小英离开的原因,但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她想自己开店,自己挣钱。她的那些姐妹们每次回乡,都穿裙子、靴子,都把指甲和趾甲涂成红色或紫色,有的还戴着项链和耳环,证明她们都挣了钱。尽管她不能跟她们一样满世界跑,但她不能在挣钱上输给她们。
从打工风潮吹到老君山顶,好几年过去了,到而今,真正让王小英伤感的,已经不是她们走了她不能走,也不是她们挣的钱比自己多,而是,她看到了姐妹们的命运。
在木材厂、磨石厂,一站就十五六个钟头,两条腿肿得路都走不动,有毒的树脂粉沫,把衣服遮住的汗毛也喷得雪白——这些其实都无所谓,人长一双手,就是干活的,腿肿了,睡一觉又会消;至于毒,连空气里也有毒。关键是,她们并没因此改变什么。
她们的确有人做了别人的小妾,玩够了就被抛弃,也的确有人做了三陪女,进了夜总会,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挣下的钱,大半用来涂脂抹粉、穿着打扮,而花那么多钱涂脂抹粉和穿着打扮,让自己高兴的时候是那样少,取悦于人的心机是那样多。她们跑了那么多地方,却没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归宿,到头来,还是回到山里,看有没有半山的男人愿意要她们。
王小英不是看不起半山,更不是看不起半山的男人,但她就是不肯认命。
所以她看见预制板厂的工人,才对那个跟自己年龄相当的小伙子有了幻想;想起某些姐妹们的命运,工人们在她面前说放肆的话,她才那么反感。
也因此,田茂帮她收钱,帮她搬案桌——这明显超出了摊主和顾客的关系——才让她觉得那样别扭。
她不能不提防。
提防的心就像拦河坝,能把河水切断,可是,要是溃堤了呢?
河水就会更加汹涌,就会**。
王小英就是这样的。
当有天夜里,田茂约她去看电影,在电影院摸了她的手,然后吻了她,她的拦河坝就溃堤了。
那天的整个白天,都阳光灿烂,但并不太热,河风把岸边的芦苇吹得东倒西歪,风像是从水的深处刮来,带着润湿的凉意。中午,田茂照例的来帮王小英搬了案桌,又帮她收了钱,晚饭时却没有来。王小英想,他是有最后一节课吧。她自己把案桌往外搬,发现桌子怎么这样沉啊。她以前是没感觉到沉的。学生们端着打了饭的碗,成群结队从高台上下来了,还是没有看到田茂。快半个钟头过去,依然没见田茂的影子。是有学生向他请教题目吧,王小英想。正这么想的时候,一个学生给她的同学说,她明天一早就回家去,王小英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星期五。他肯定回县城去了。
她突然觉得心慌意乱,刀差点切在手指上。过后给人家补钱,又多补了五块。幸好那个学生是田茂班上的,把钱退给了她。她也知道那个学生是田茂班上的,很想问一声:你们田哥哥呢?但试了几次,声音都只在喉咙里打转,就是出不来。
因为是周末,学生来得不像往天那样集中,战线拉得很长,没有学生再来的时候,暮色就从半岛上弥漫过来了,最后一船工人,已把船摇到驶向对岸的河心。王小英开始收东西。黑儿一前一后跟着她,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黑儿,她先把没卖完的一小块肉放进屋去,再把案桌搬到离河较近又不至于把路打湿的地方,拉根水管,用肥皂擦洗,洗出它本来的颜色后,抹干,再搬回屋子,解下围腰,坐在小木凳上喘气。黑儿趴在她面前,伸出舌头,眼巴巴地望着她。她依然没有注意到黑儿。她的眼里飘**着黄昏的影子。直到黑儿迅速起身,跑出门去,迎进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那眼睛才星子一样亮了。
她站起来,说,我以为你回城去了。
这动作,这句话,都溢出了她的本意。
田茂照旧是乐呵呵的,我爸妈前几天才来过,他说,我暂时不用回城。
王小英想起,有天他一次就买了两斤烧腊,想必就是他父母来了。
去看电影好吗?姜文的。
王小英并不知道姜文是谁,对看电影,她也没多少兴趣;小时候有兴趣,听说放电影,哪怕在半山的村子里,也打着火把去看,现在来到镇上,反而没什么兴趣了。她根本就不知道电影院在哪里。然而,她不能思维,田茂怎么说,她就怎么听,怎么做。
锁门之前,黑儿去抓她的腿,她才注意到它了,也才依稀感觉到,今天还没给它肉吃,她把一小块肉拿出来,并没有切,直接放进木船上的钵子里,便跟着田茂走。黑儿没急着吃,追了他们二三十米,又跑回来。
电影院就在被毁弃的戏楼的那一边,正对镇政府,离她的租房不过百余米,外墙上贴一些花花绿绿的电影广告,她每天在屠宰场来去,竟然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些广告。她觉得整个回龙镇都显得很陌生。刚走完那片空地进入街面,就不停地有人给田茂打招呼,向他问好,六七十岁的人,也恭恭敬敬叫田老师。田茂教龄短,但他已成为回龙镇中心校的名师,全县统考,他教的年级都名列前茅,而且,凡进入他班上的学生,最多两个月,被认为比狗屎不如的,也能脱胎换骨。家长们信任他,都想把子弟往他班上送,别的班只招五十个,他班上例外地多招了十个,讲台两边都放上了学生桌。可这依然不能满足,有些家长因为自己孩子没挤进去,竟闹到了跟学校领导吵架动武的程度。
田茂回答他们,不像在学生面前那样随和,脸上带着亲切的严肃,微微地点点头。
招呼了田老师,禁不住又看跟在他身边的人。
这人似曾相识的……哦,她不就是那边卖烧腊的吗?
王小英知道街两边的人在看她,心里升起古怪的羞耻感,很想转身回去。可她已被带上滩头,回去比“下去”还要艰难。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了看她的眼神,不管那眼神里有多少疑惑,他的身份正改变着她的身份,这又让她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一个从山里来镇上卖烧腊的女子,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满足。
田茂朝电影院的售票窗口走去,但并没买票,而是在窗口旁边的糕点坊,买了一大袋烤面包,又去糕点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两瓶凉茶。他没吃晚饭,他知道王小英也没吃晚饭。然后他领着王小英,上两级浅浅的台阶,进入像车站检票口那样的铁栏,摸出早就买好的两张票,递给一个胖得直喘的男人,推开铁皮包裹的弹簧门,进去了。
影院很小,只有百十张光滑得放不稳屁股的翻板椅。马上就开映,却只有不到十个观众,挤成一小团儿,像荒地上长出来的几窝突兀的庄稼。田茂问喜欢坐前面还是后面,王小英说随便,田茂就站在倒数第三排的地方,让王小英进去。
刚往里走,灯就熄了。王小英在正中偏左的位置坐下,田茂傍着她,拿出面包来吃。
边吃喝边看电影,是王小英从未经历过的生活。
她想,那些远方的姐妹们,最多也就过这样的生活吧?
这时候,她只想得起姐妹们可能过的好生活,忘记了她们的劳苦辛酸。
她们走了,她不能走,但她们能过的,她也在过。
电影里放些什么,王小英没在意。电影里的故事跟她有什么关系?田茂也没在意。田茂一直在跟王小英说话。他们与那一小团儿相隔好几排,不怕影响了别人。王小英的全部心思,都用来听田茂说话,像他的每句话都很重要。最重要的是这么一句:你长得太像我以前的女朋友了。说过这句,田茂就讲自己的恋爱史,特别讲到了两人分手过后,他在夜半三更,用被子蒙住头,像狼一样低嗥。
王小英的睫毛上挂着泪水。是感动的。为他们的恋爱故事感动,更为那句话感动。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谈过恋爱的男人,遇到喜欢的女子,都说像他先前的女友。男人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是表现自己对感情的忠诚,还是以炫耀自己眼光的方式,表达对面前这位女子的赞美?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感动呢?是为那份忠诚感动,还是天生的母性对失恋的男人有了怜悯?也不知道。反正一个喜欢那样诉说,一个喜欢那样感动。银幕的反光让王小英睫毛上的泪水亮闪闪的,让小小的王小英楚楚动人。
就在这时候,田茂摸了她的手。
他把那只手越抓越紧,仿佛那只手是一只鸟,不抓这么紧,它就会飞走。他把那五根指头一根一根地梳理,就像梳理鸟儿的羽毛。当那只鸟由僵硬变得软弱,由抗拒变得温顺,他轻轻用力,让她朝自己倾斜,倾斜到把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他就吻了她。
电影放完,灯光重启,整个世界都发生了改变。
那天夜里,王小英躺在**,翻来覆去地想每一个细节,但没有一个细节是清晰的。她只想得起他嘴唇的气味:烤面包的气味。有一点儿甜腻,有一点儿香。
她已经完全忘记了,隔壁还住着一个孤独的男人。
这个孤独的男人,张铁匠,听到了田茂约王小英去看电影时的全部谈话。
其实也不多,只有几句。
几句话就让王小英跟他走了。
春天也跟着过去了。
很奇怪的是,王小英不像以前那样快乐。未必是田茂欺侮了她?——张铁匠就是这样想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样想,他都盯住身边的黑儿。黑儿睡得很沉,把头搁在自己的前爪上,有时像人那样仰面躺着,四肢蜷起来,微微张着嘴,露出几颗缝隙很开的尖牙齿。张铁匠在黑暗里盯住它,心想:黑儿哪,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你能说话,就可以帮我去问问她。他这心思如此之重,压得黑儿透不过气,于是醒过来,忧伤地望着主人。它知道主人想什么,满含愧疚。有什么办法呢,老天只给了它一种声音,它的满腹衷肠,也只能用那一种声音来表达,别说人听不懂,它自己也深感混沌。它帮不上主人。不过,主人是会说话的,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黑儿这样疑虑之后,立即觉得自己没有良心。主人要是能够去问,还要你说?一条狗懂不了人,更懂不了人世!何况你这条狗,还是跟主人半路相识。黑儿如此自顾自地做了总结,就去舔主人的手,直到主人睡着。
如果黑儿真能帮张铁匠那样去问王小英,王小英该怎么回答呢?
她肯定会吃一惊,然后陷入惆怅。
她跟田茂,又约会过若干次,确切地说,自从那次田茂在电影院里吻了她,此后就天天来找她。以前,田茂星期六下午回县城,要第二天下午才回镇上,现在当天就回来了,有三个周末根本就没到县城去。回龙镇就那么大,约会的地方也跟着促狭,如果只是一道走走当然没什么,可每次田茂都要吻她,仿佛不接吻,就等于没有约会。她恐惧他吻她,但恐惧有多深,渴望就有多深。在山里,她从小就听好鬼和厉鬼的故事,恐惧是她的好鬼,渴望是她的厉鬼,而厉鬼的力量,总是大于好鬼,否则世间就没那么多冤死的人。
他们绕来绕去不管走多少的路,最后都是走向学校,走进田茂的寝室。
住校的老师只有田茂一个,别的,都在镇上有房子,有家,所以学校根本就没有教师宿舍,田茂的寝室以前是个保管室,就在教学楼三楼的尽头,傍着厕所,磨石地板,墙壁霉菌斑斑,窗口放一套学生桌椅,桌子右侧是床。第一次进来时,王小英简直不适应,她无法想象收拾得那么干净利索的田茂,田老师,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
但她很快就适应了,就像对光线的适应。所谓适应,就是对外物的认可。田茂住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他住的地方,她现在是闯进了他住的地方。有一种涉水的感觉。她已经触摸过这条河流,但从没有卷起裤腿涉过去。她不知道深浅。
每当这时候,她的脑子里会突然闪过张铁匠的脸。张铁匠沉默得像堆满他屋子的铁器,但她照样知道他的深浅。张铁匠是一口池塘,跟她家乡的那些池塘没啥两样,洗衣服时,不小心肥皂掉下去了,她敢下水去摸,而且总能摸起来。她不仅知道水有多深,还知道水里的淤泥有多深。她在那口池塘面前享受着彻底的自由。只是,这种自由让她不快。如果真有那么自由,她就不该一心想着逃离,她的那些姐妹,也不该一心想着奔赴远方。
为什么会想到张铁匠呢!
灯光下反而显得阴暗的屋子里,只有她和田茂,整幢教学楼,也只有她和田茂,街声像灯光那样熄灭,校园里更是没一个人走动,四处安静得很,只要想要,她有的是自由。可恰恰因为这样,她很不自由,甚至手足无措。她需要用话来把过于庞大的空间填充一些。但事实上,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如果没有另一个她,彼此是没有多少话的。这另一个她,是田茂的前女友。两人拥抱过了,也接过吻了,田茂就说起他的前女友。他小心翼翼地赞美那个隐藏在时间深处的女子,但无论多么小心,还是溢出王小英的见识之外,比如大学校园,校园里的夕阳、舞厅、半月湖、坐在草地上弹吉他的男生……此生此世,那段距离王小英永远也追赶不上,因此成为永远的距离。她不过是另一个她的影子,当另一个她也就是本体不存在,影子便自动消失。王小英仅凭女性的直觉,也能随时感觉到自己的消失。被动消失。有时也是主动。然而,主动和被动于她两不相容,她真的是手足无措。由于此,如果两人沉默,她会主动挑起话题,让田茂说他的前女友,这样她反而显得自在些。
有一天,田茂让她看前女友的照片。他把照片放在箱子里的,一口褐色皮箱,像个动物似的静静地趴在墙角,比张铁匠的黑儿还要老实和无助。田茂蹲下身取照片的时候,王小英心里一动,眼圈跟着红了。那个被关进箱子里的人,该是多么孤单!
田茂说她跟他前女友长得很像,其实哪里呢,一点也不像!她的脸圆,那女子却是瓜子脸。整体说来,那女子并不漂亮,眼睛小了一点,颧骨高了一点,但漂亮这东西,是没法用尺寸量的,要说有尺寸,也是在每个人的心里。王小英就觉得那女子比自己漂亮。那张照片很可能就是在大学校园里拍的,身后是喷泉假山,假山背后有幅标语,看不完全,也比较模糊,但“未来”两个字特别清晰,假山两侧,是草坪,右侧的草坪上有个淡淡的人影,那人怀里抱着个东西,想必就是吉他吧?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王小英生怕把照片弄脏了一样,只用指尖掐住边缘,看过两眼,还给田茂,就像把一个陌生的、与她全不相干的世界,还给他。
她跟他也陌生起来。而他们本不应该那样陌生的。每次王小英离开之前,田茂都会再次吻她,她也让他吻,可是她倍感陌生。她相信,他也觉得陌生,他的伤口并没结痂,他只是把她当成了药……可这样说是不公平的,就算田茂在县城不好找女朋友,在镇上找太容易了,那些学生娃的家长,争先恐后给他介绍,他们在电影院初吻之后,还有人给他介绍镇国土所的一个女子,那女子长相不差,且是大学毕业生,但田茂没有答应。
那么他为什么喜欢我呢?王小英禁不住这样想。如果我跟他先前的女友长得真的很像,倒也罢了,可分明就不像。一个山里的女子,一个没念过几句书的女子,一个卖烧腊的女子,有哪一点值得他喜欢?难道,他喜欢我正是因为这些?他心地善良,性情柔弱,没能力把别的女子(比如国土局那个大学毕业生)当成影子,就选中了我?……
王小英确实不像以前那样快乐了。她交付的是爱情,但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将要得到什么。爱情是一种愁。由于此,她对日常事务不怎么上心了,做的烧腊远不如先前好吃,而且脾气变坏了,工人们稍微跟她开句玩笑,尤其是问到田老师,她就发火。她对黑儿更是彻底失去了耐心,黑儿离她一米远,她就怪它挡路,黑儿朝她呜呜叫,许多时候并不是找她要肉吃,她也怪它嘴馋,即使给它一块,也是没好气地往地上一掼。
张铁匠把这些看在眼里。王小英的不快乐,让他奇异地觉得安慰。但他不明白的是,工人们提到田茂,王小英都不开心,可田茂每次来找她,她为什么都要跟着去?
夜里,王小英回屋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有天晚上,王小英凌晨两点过才回,当然,照例是田茂把她送到门口。
田茂每次都要送她回来的,以走到门口为限,离别时也没有任何亲昵的动作,甚至没有多余的话。这些,张铁匠都通过门缝看得一清二楚,也听得一清二楚。只要王小英没归屋,张铁匠的门都不关死,直到她回来漱了口,洗了脸,灭了灯,他才用铁砣把门顶上。每次见她回来,他都像把放出去的鸽子收回来,那鸽子不是王小英,是他自己的心。
三十多年来,他只是感激过,但说不上爱过。从某种角度说,爱是本能,如果某一天,我们能像看人和动物那样去看一棵树,看出树枝对一片叶子也饱含深情,完全用不着吃惊;张铁匠自然也有那种本能,只是荒凉的身世,让某些本能同样变得荒凉。然而,王小英来的当天,他的茫茫沙漠里就长出了一株劲草。他无法给那株草命名,只觉得,一株草构成的绿洲,足以让他无视整个沙漠。他很清楚,对他而言,那株草只能养,不能割,割下来它就枯了。但田茂分明是要把它割掉。或许,田茂本是想将它连根拔起,养到自己的心里去,可是他,张铁匠,不会放手,因此,如果田茂想要那株草,只能割。
这让张铁匠痛苦,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太对不起王小英了。田茂的那块田,比自己的肥沃一万倍,把王小英种进去,她会得到更像样子的营养。可每当这样想过后,张铁匠又觉得,肥沃并不适合所有的植物,某些植物,过分肥沃的土地只会把它害死,就如同所有的植物都需要水分,但过多的水分会把仙人掌害死。他坚定地相信,王小英真的嫁给田茂,不可能幸福。他却能给王小英幸福。他们需要的都不多,只要有套房子就好了,而房款他已经付了,再等些天他就能拿到钥匙了。——自从交了房款,张铁匠每天都要抽出一点时间,去龙井湾站个十来分钟。龙井湾正修着好多房子,可他觉得,所有的工人都在为他一个人忙碌。包括预制板厂的工人,也是在为他一个人忙碌。
不,还为王小英忙碌。
他想好了,一旦拿到钥匙,他就把钥匙递给王小英看。
然而,王小英夜夜跟田茂出去。
田茂的那把镰刀,变得越来越锋利了。
以往出去,到子夜时分王小英必定回来的,可这天夜里,却到凌晨两点过!
王小英既没漱口,也没洗脸,就躺上床,灭了灯。
张铁匠刚把门顶上,便听见王小英在哭。
哭声细若游丝,像从河上传来的,甚至像从上游或下游的某个镇子传来的,但的确是王小英在哭。看来没错——张铁匠想,田茂欺侮了她,他用那把镰刀把她割痛了,再不护住她,她将被彻底割掉。
不知道张铁匠想得对不对,但事实是这样的:
这天,田茂领着王小英进了他的寝室,亲热过后,田茂庄重而又神秘地说:孙校长找我谈过话了。王小英脊背一凉。正是夏季,天气热得很,因傍近厕所,寝室里不仅有臭味,还有蚊虫,蚊虫和臭味相当于热炭上的火苗。何况还亲热了一阵。王小英脊背的凉,是心里的凉。心里的凉穿墙透壁。心包裹在身体里面,但它和身体总是若即若离,只在偶尔,二者才是好得不得了的朋友;某些时候——比做朋友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又像彼此间有杀父之仇。这时候王小英的心跟她身体就是仇人。她想的是,校长找田茂谈话,定是发现了他把一个卖烧腊的女子带进寝室,这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没什么,对教师就不一样了。
可田茂说的不是这样,田茂说:今天下午,孙校长把我叫进他办公室,说,小田,听说你女朋友烧腊做得好,我还没尝过呢。我不信校长专为这事把我叫去,心里打鼓,但也只好顺着他的话应答,说孙校长,明天我一定送你两斤新鲜的,让你尝够。孙校长说谁要你送,要吃我自己去称,我的意思是,既然是你女朋友,也算是教师家属了,让她到学校来卖好了,食堂外面反正有棚子,她想占棚子的哪一角都行。
听了这些话,王小英的脊背不凉了,但是很迷离。“女朋友”三个字像三只蚂蚁,钻进她的骨缝里,爬来爬去,让她惊惧,感觉上却不是惊惧,只觉又酥又麻。她跟田茂交往这么长时间,田茂从没说过她是他女朋友。街上的人看见他们,包括学校的老师看见他们,谁都不会这样去问田茂,连玩笑也不开。王小英明白其中的道理。倒是有学生偷偷这样说,被王小英听见过,但学生们的话到底算不得数。没想到校长首先明确了她是田茂的女朋友。相对于“女朋友”,“家属”两个字显得过分沉重了些,可恰恰因为沉重,使她安稳。
田茂仿佛也在等着这样的确认,跟王小英一样,也为这种确认而感觉安稳。
他说,这周末你跟我去县城,见一见我爸妈。
我不去!王小英说。
为啥呀?丑媳妇怕见公婆呀?
人家本来就丑嘛。
田茂刮一下她的鼻梁:你放心,我爸妈什么都听我的,何况……你这么好看!
“好看”两个字说得特别香,像大把的饲料,投进喂了锦鲤的池子,惹得满池子沸腾起来。两个人似乎没有预兆地缠在一起。不过,**来得再过分,也是安稳的**,跟以往的感觉大不相同,以往是刀锋,薄而利,此刻是波涛,有厚实的水流作底子。**过后王小英怅然若失。是不是来得太早了,因为她至今也还没有真正品尝到爱情的滋味。
好在她并不懂得爱情的滋味。即便懂得,那滋味也不是想象的那样打紧。正如她制烧腊时加的料酒,加一点味道自然好些,不加,照样还是烧腊。
王小英离开田茂寝室的时候,无意中瞥见了墙角的那口皮箱。
她回到自己房间,躺到**哭,自然有很多想哭的理由,但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理由,就是那口皮箱。不是皮箱本身,是装在皮箱里的照片。她再一次觉得那口皮箱是多么孤单,那张照片是多么孤单,照片是那个女子的影子,她是那张照片的影子,按理(她不愿意承认不是“按理”,而是按照田茂的心思),那个女子才是田茂的家属,可她没成为田茂的家属,却让影子成了他的家属。本人得个名,影子得了实惠。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想呢!王小英不满意自己这样想。
名自己是有的,女朋友也好,家属也好,都不是自己封的,是镇中心校的孙校长说的。即使名跟爱情一样,只是料酒,她也有那料酒。
她很快把孤孤单单的皮箱和孤孤单单的照片抛开,既像没来由也是很自然地想到了她家乡的那些姐妹,她想到她们,就像数九寒天的夜里,睡在温暖被窝里想着野路上顶风冒雪的夜行者,免不了涌起淡淡的忧伤。这种忧伤让她深深地体味着温暖和踏实。然后她不再哭,睡过去了。睡得像蛋卷那样薄脆,一碰就碎,碎过后却不只是蛋卷的甜香。甜香里伴随着苦涩。某些东西总是闪闪烁烁地跳出来,比如,田茂自始至终没说什么时候去见她的父母,也没问过她的父母是否同意,他仿佛吃定了她,也吃定了她的父母,因此连样子也不装一下。
不过,这或许正是他的真诚呢?他跟她一样明白,当她父母知道了这门婚事,哪怕是半夜三更知道的,也恨不得立即出门,去给庙里的菩萨烧香磕头搭红布。父母这样高兴,难道不好吗?当然好!她比父母更高兴!开始的那一点点苦涩,是不相信这样的幸福真会挽住她的胳膊,将今夜的前前后后一回想,她知道是千真万确了。她心子跳跳的,薄脆的睡眠跑得干干净净,于是坐起来,开了灯,啥都不做,只是一会儿打一个抿笑。
张铁匠听见她哭,便起了床,轻手轻脚地挪开铁砣,出了门。
他站在王小英门前,背向屋子,面朝河水,以武士般的姿势,守卫着他自己心里的那棵草,那片绿洲。后来王小英不再哭,他依然那么站着。王小英开灯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从壁缝间挤出的光明,照在他的后脑上,接着照在他惊慌失措的脸上。他迈开步子,顺势朝河沿走去。结果王小英并没有出来,连一点声息也无。他在芦苇丛里躲了些时候,便穿出去,坐到河畔的一块石头上。夏夜的河风湿润润的,落在河水里的星斗,更是浑身透湿,越湿越重,像不断掉进更深处。当星斗零零落落地被淹死,河面暗淡,才知道晨光已经降临。他起身回屋。起身的刹那,看见黑儿坐在身边。也不知它是什么时候来的。
而这一切,王小英并不知晓。天亮后她睡得很沉,没像往天那样去屠宰场。
事情进展迅捷。张铁匠拿到房子钥匙的头一天,王小英跟田茂办了婚礼。
次年初春,王小英就从回龙镇消失了。
是因为田茂调进了县城的某所中学,她作为家属,自然而然地也成了县城里的居民。
吵吵嚷嚷说要把县城搬到回龙镇来,其实都是谣传。是回龙镇的某些房产开发商故意放出的谣言也未可知。政府正着手在清坪镇修一个水电站,既供给电源,又调节流量,缓解县城的水患。
三年过后,张铁匠的铁匠铺被水淹了。
不过这无关紧要,整个回龙镇的街道都抬高了几米(只有本在高处的学校原封未动),由此形成新的空地,那些空地在岩坎之下,面积小,位置也不合适,总之不能起房子,起了也没人敢去住,便作了小型砖厂、预制板厂或堆积笨重货物。请张铁匠守护的那家预制板厂,就搬到了一个这样的空地里,他的铁匠铺也开到了那里,厂方像先前一样,为他新搭了棚子。他的手艺,还能继续帮助他维持生计。半岛的低洼处,成了河汊,但绝大部分田地照样种庄稼,半岛上的农人,照样用祖传的农具,秉承祖传的耕作方式。
十多年过去了。
张铁匠五十岁了。
十多年里,张铁匠既没有看到过王小英,也没听说过王小英。偶尔,他在镇上见到一个跟王小英身材相像的人,顿时呼吸局促,但他们擦肩而过,那个人也没看他一眼,证明不是王小英。有一次,一个很像王小英的人,牵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挂着泪水……张铁匠心里紧张,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腿,朝她跑过去。还没跑拢,她带着男孩钻进了一辆银灰色的小车。小车朝县城的方向开走了。
张铁匠有了自己的房子,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住在预制板厂为他搭的棚子里,跟满屋的铁器睡在一起。只在他特别想念王小英的时候,才回到龙井湾的那套房子里去。
房子里没有王小英,当然也没有别人。连家具也没有。房子修起来是啥样,现在就还是那样(只是房子跟人一样,变老了),里面的全部装饰,就是迎面墙上钉着的一张黑狗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