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史

一种鸟的名字

字体:16+-

鹧鸪,你听说过吗?肯定听说过,但不一定见过。这是一种杂色鸟,背部和腹部黑白交错,头棕色,脚黄色;食物也杂,既吃昆虫和蚯蚓,也吃植物的种子。其实我也没见过这种鸟,我只是见到了一座名叫鹧鸪的山。从红原草原出来,穿过刷马路口,离米亚罗彩叶林风景区还有数十公里的时候,鹧鸪山就出现了。出现得很突兀,就像由低音区陡然升到了高音区。待反应过来时,已在高音区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李向志说:“按这个速度,不到中午就可以到米亚罗,这季节,彩叶是看不到了,但那里还有一绝:蘑菇汤。我们喝他一肚子蘑菇汤又继续上路,天黑前绝对能赶回成都。”他说那里最好的蘑菇是天鹅蛋,几年前他到米亚罗,买了几斤刚采下的天鹅蛋回去,送给小区里的老太婆,她们吃了,把干瘪的大腿拍得啪啪响,摇头摆脑地说:“香,硬是香!我们只在很多年前才吃过这么香的蘑菇!”这话她们差不多说了整整一年。

想到蘑菇汤,李向志兴奋了。他一兴奋起来,就嘭嘭嘭地敲着方向盘,扯长了嗓子唱歌。

他会唱不少歌,包括《羊爱上了狼》这样的网络歌曲,但那些歌他都只能用喉咙唱,不能用心唱,只有上世纪传下来的老歌,他才能用心唱。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这时候,他唱的是《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他的家在哪里呢?尽管我跟他是忘年交、老朋友,可你也别指望我能回答你。

要说他的出生地,是在川东北,那里的万山丛中,有一个镇,叫响水滩,顾名思义,镇前有条河,河里有片滩,水从滩上流过,淙淙有声,竟日不绝。响水滩是个偏僻小镇,一条独街,人户很少,全都是木头房子,因地势逼仄,房子挨房子,站在两幢房之间朝上望,只能望到一线天。死的死,生的生,好多辈人过去了,房子却从没维修过,某一天,村西的跛了梁柱,朝村东倒,便一倒百倒;东头的河湾上,有棵巨大的黄桷树,全镇的重量,都压在那棵树上。即便如此,居民也没想到去把房子扶正。反正树不会断,房子也不会塌,扶正干吗呢?这么歪歪扭扭地住着,还别有风味的。

因此可以说,响水滩镇是建在一棵黄桷树上的。

李向志的家就紧挨黄桷树。

家里住着两个人:他和他的母亲。他父亲是国民党军人,属打仗不要命的那种;打仗的人本来都不要命,而他父亲是属于特别不要命的那种,手榴弹都飞到脚底下冒烟了,他还要捡起来,看看是哪家兵工厂产的,再一挥臂扔回去。他在抗战晚期做了尉官,解放战争打响的前夕,据说晋升了,但只是据说;自从怀上李向志,他女人也再没见过他。1949后,竟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当地谁都知道他是国民党军官,长天白日来问那个虽不能说是寡妇,但事实上就是寡妇的女人,探听她男人究竟是被解放军打死了,还是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多半是去了台湾,要是阵亡,总有个名单的,名单一层一层地递交下来,终究会交到镇上,交到家属手中,可镇上不知道,家属也不知道。

很小的时候,李向志就听母亲说:“你爸死了,是解放军打死的,死得好!”——这是白天。夜里,那个圆脸长身的女人又说了另一种话,她说宝贝儿,你爸没死,你爸去了台湾……她说你个不要天良的,你真的去了台湾吗?听说蒋介石只带走了金条、高官和高官的太太,你一个芝麻大的小官儿,蒋介石舍得在轮船或者飞机上给你一个座位吗?你别果真挨枪子儿了哇!然后是哭泣。

那时候,李向志躺在母亲的肚皮上睡觉。

母亲的皮肤跟她的衣服一样,总是散发出河水和太阳的香味。

可她一哭起来,香味就跑了。她的肚皮一紧一松,常常把李向志弄醒。

对父亲的下落,镇上人似乎比母亲更有把握,他们咬定了那个比女人低一个头的矮壮男人,就是逃到了台湾。凡逃到台湾的,他们一律称为特务,大人孩子骂李向志,就一句话:“特务杂种!”母亲挨批斗,罪名也是特务婆娘;本来该叫“特务的婆娘”才对,叫起来不方便,把“的”字省掉了。然而语言也是物质,叫着叫着,她就真的成了特务,说她家里藏着发报机,每天晚上,她都在滩声的掩护下,给台湾发报,约定反攻大陆的时间。家里天天都有人来,把坛坛罐罐捣碎,甚至把收藏起来准备过冬的南瓜、土豆、红苕之类,也用铡刀剖开,逐个检查这些看上去平平常常的东西里面,是否藏着通敌的机关。头儿是个穿制服的大胡子,除领着人来,隔那么几天,他还单独来李家,都是深更半夜来;他这时候来不是寻机关,而是干特务婆娘。李向志跟母亲睡在一张**,有时候睡着,有时候醒了,醒来后眼睛明碌碌地睁开,晴朗的夜晚,月光从亮瓦和龇开的门缝、板壁间漏进来,大胡子就能看见那双眼睛。看见了照样干。

多年以后,大胡子才神神秘秘地对他身边的伙计们说:

“嗨,我简直没想到特务婆娘跟其他女人是一样的!”

大胡子说这话的时候,李向志和他母亲都早已离开了响水滩。

李向志比母亲先离开。是逃走的。那天夜里,风跑得很急,云堆得很厚,闪电把云层劈开,在街上蛇行搜索,每次都像找到了目标,扔出炸耳的雷声。镇上人都缩在家里,大胡子也没有出动,母亲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夜半时分,李向志悄悄从母亲身边溜掉了。他没走大门,而是从窗口爬出去,攀住黄桷树的枝丫,下到河沿,用裤带把鞋袜衣裤缠在头上,凫水过河,钻进林莽。林莽绵延不绝,他选定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前方是何方,他不知道。半个月后,到了凤凰山,站在山头,望见了河谷中的一座城。老天爷呀,天底下真有这么大的城吗?这个从响水滩来的人,被城市的大吓坏了,不敢下山。又走几公里,城市像根虚线那样越拖越淡,山脚下再无大楼和街道,只有被砖墙围住的、呈“П”形的几间水泥房,房顶伸出的一根烟囱,有天那么高;砖墙背后,躺着一片地,种着萝卜,翠绿的樱子上洒满黑灰。他沿茅草覆盖的小路踅下去,蹲在地里,拔萝卜啃。

牙齿只刮到了皮上的泥,就听到一声暴喝:“干啥子!把你龟儿子烧了!”

这地方是达州城的殡仪馆。

萝卜是殡仪馆的职工种的。樱子上的黑灰,是从烟囱里飘上去又沉下来的骨灰。

李向志说,正是那个穿着白大褂、要把他塞进火化炉烧掉的人,帮了他的忙。也可以说,是李向志的那张脸帮了他自己的忙。他的腿脚没跟母亲长——母亲双腿颀长,他的又粗又短,大概像他父亲——脸却跟母亲的看不出多大区别,圆得像月饼,给人喜庆和至诚的印象;算他运气,碰上那白大褂特别喜欢长这种脸形的人(他是殡仪馆的整容师,连这种脸形的尸体他也打理得精心些),不仅让他啃了三个萝卜,还把他送到了达州钢铁厂。整容师的哥哥在那厂里负责后勤,眼下正好缺个锅炉工。

李向志的这些话是否可信,很难说。就算他真是以这种方式进了达钢厂,那整容师的哥哥怎样盘问并收留了他,也是一个谜。那时候弦绷得吹弹即断,不可能随便收留人,尤其是当这个人衣衫褴褛,又来历不明。我估计他当时撒了谎,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叫李向志,直到由临时工变成正式工,母亲也不再是特务婆娘时,他才恢复了本名。

他在达钢厂一干多年。

然而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成都人了。

他自己说,从达钢下岗来到成都后,他就做生意,但我至今说不清他做的哪门生意,只感觉他像个成都土著,靠房屋拆迁得了一笔赔偿,或者靠租赁祖上留下的门市,便百事无忧地混着日子。他一天的主要工作是喝茶。我刚跟他认识的时候,隔三岔五的,就接到他的电话,让去他家附近的百花潭喝茶。开初抹不下情面,我去过几回,以后就坚决不再去了。百花潭是个免费公园,在青羊宫隔壁,只要不下雨,露天坝的竹椅上就没空过人,从早上八点开始,喝上午茶,喝到中午,要份盒饭吃了,接着喝下午茶,一直喝到晚上六点,又要份盒饭吃了,接着喝晚茶。世人都知道成都人休闲,其实他们不知道,打牌也好,喝茶也好,在成都人这里都并非休闲,而是当成事业来做的。李向志仰在竹躺椅上,自始至终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态,我却类同于受刑。

那时候我来成都一年多,借钱买了房子,就啥事不干,只猫在家里写小说。但没有人愿意要我的小说。别人不要我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白天写了,晚上又写,就这么昼夜兼程,不停地写下去。我实在不该跟李向志坐在茶桌上混光阴。他跟我不一样,他没什么可焦虑的:离婚多年,单身一人,母亲在疗养院,儿子在美国,只要把钱给足了,老少都不用他操心。而钱他是不愁的。虽然我拿不准他做的哪门生意,但他的确不差钱用。再说,我跟他坐在一起,也没有多少话可以交流,大部分时间,都是茫然地盯住从树叶间漏下的阳光斑点,或者看一只不怕人的鸽子(他硬说是斑鸠)捡食地上的饭粒。邻桌的茶客同样如此,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说些与自己的生活毫不沾边的闲话,比如好莱坞明星的私人飞机,本·拉登有多少替身,民国二十四年蒋介石到成都后,怎样提防刘湘造反,又怎样跟夫人闹了矛盾,独游峨眉山时两次朝侍卫发火,诸如此类。我几次说走,李向志都把头摇几下,把手摆几下:“慌啥?小说是闲出来,哪里是慌出来的?”

他仿佛什么都懂。这也像成都土著。成都人的茶桌是传播器,天上有颗星星打了个摆子,中南海有个人打了个喷嚏,成都人也知道,并在茶桌上迅速传开。这里没有天上地下,不管多么遥远多么神秘的东西,都会无形无迹地化为世俗,化为民间。李向志浸染其中,如鱼得水。

他把《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唱得断断续续,唱两句,停了,过一会儿又唱。方向盘倒是一直在敲。他右手的中指背上长着一撮绿毛,每敲一下,那撮绿毛都水草似的披拂开来。

我说你别敲了,你认真开车吧!

他笑嘻嘻的:“你害怕了?”

我老实承认,是有些害怕。

鹧鸪山的路况本来就差,又正在翻修,不是一般的翻修,而是搞得天翻地覆的那种。据说数月之后,有位大领导要去红原。路上到处是坑,还蹲着尖削的石头。昨夜下过雨,坑里积满水,不知深浅,从坑道经过时,车身似要倾倒;石头都长着牙齿,把底座咬得嘎吱嘎吱响,车行老远也不丢口。

然而,我越说害怕,李向志把方向盘敲得越响,车也开得越快。

我知道他是在显示,显示自己的“不要命”。

他总是不放过任何机会显示自己的“不要命”。对此,第一次跟他去川西高原,我就见识过了。那是八年前,我跟他结识不满三个月,春节就到了,除夕天夜里,他打电话来,问这几天有空没有,我以为他是要聚一下的,就说有空,他说好。只说了声好,别的啥也没说,次日一早,他就把车开到我的小区门外,我才知道是要去高原。我啥也没准备,他说,不过出去玩几天,准备个球哇!

这次出行并没有特定的目标,走到哪里,想回去了,就回去。到二郎山我就想回去了!那地界,雪山围裹,老鸦乱飞,老鸦边飞边叫:“哇——哇——”在我们老家,听到老鸦叫是不吉利的,是要死人的。我心里发寒,李向志却放声歌唱:“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万丈……”他的歌声把山唱得更高,也把天唱得更蓝。孤鹰在高空盘旋,看上去不像寻找猎物,而是炫耀它的孤独。过了康定,次第翻越高尔寺山、剪子弯山、卡子拉山,海拔都接近五千米的,我嘴皮发乌,呼吸困难,他却依旧高歌,嘭嘭嘭地敲着方向盘。两天过后,到了世界上最高的县城理塘县。李向志把车往加油站开,说:“把油加满,找地方吃顿饭,就打道回府。”我这才精神一振,想好生跟他说几句话。

一路上,我都没好生跟他说过话,我不是敷衍他,就是顶撞他。我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或许,我根本不该把自己的落脚点选在成都,也根本不该跟李向志认识,更不该跟他成为朋友。

加油的师傅见我们的车是省城牌照,很惊讶:“你们真不要命啊,这季节……要去哪里?”

不是说吃顿饭就回去么,可听人夸奖“不要命”,李向志想也没想,大声说:“稻城!”

师傅豁着嘴,老半天才咕哝出一句:“那你们是真不要命了!”然后给我们举例,说前年五月,他儿子开车送几个香港客人去稻城,途中翻越海子山,客人吓得惊叫,继之痛哭。又说去年八月,警察在山谷中发现一辆残车,车里躺着一对男女尸骨,据推断,这对男女已死三年了。

师傅不知道,他越这样说,李向志越来劲。我也根本拦不住他,车是他的,又只有他会开。

不到川西,不知中国之大;不到海子山,不知高原之险。旋风把玻璃推开,车里沙雾弥漫,睁不开眼。眼镜片上积了厚厚一层沙土,头发变黄,摸上去像陈年的地衣。待风沙止息,暗冰四伏的路面,又窄得像根舌头,两侧深不见底,陡直的崖壁棵草不生,车轮一半贴地,一半悬空。到这时候,想撤退也没个地方倒车了。即使能倒车,李向志也不会撤退。车行数十公里,都荒无人烟,唯獐、鹿、豹潜踪匿迹。四野乱石,草地稀疏,只有烈风送走日月,不知豹们以何为食,如何安寝。人家熟悉这段路的,也把车开得如蜗牛爬行,李向志却是能开多快就开多快。拐过一个手肘形弯道,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一条小狗,追着我们的车咬。李向志乐呵呵的,说:“兄弟呀,高原上的狗也寂寞呀。”

话音刚落,车就长了翅膀……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清醒过来。钻出车外,发现车是朝崖下翻去,但有块石头挡住了它。没这块石头,我们就要像那对男女,很可能几年后才被发现,也可能永远发现不了。

我们都没大受伤,只扎了满头满脸的玻璃碴。

李向志把玻璃碴拈去,哈哈大笑,“照相照相!”他说。

随后他走近晃晃悠悠的车身,从后座拉出相机,让我给他照张人和车的合影。

回到成都后,他把这张合影发给了他所有的熟人。

有时候我想,李向志为什么那么在意让别人觉得他不要命呢?

他是真不要命,还是以这种方式,表达对他“不要命”的父亲的怀念?

当然,怀念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很奇怪的,我们无法想象去怀念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似乎用追随更恰当。李向志是在“追随”他的父亲。

在达钢厂领到第一笔薪水后,他既没想法给母亲写信报告行踪,也没买吃买穿,而是买了一部收音机。他的薪水低得出奇,不够买一部收音机,便找工友借。给他借钱的是个电焊工,酷爱美术,因此还负责厂里的宣传画和墙报插图。此人姓罗,戴着深度眼镜,大家都叫他罗眼镜,十余年后,罗眼镜因一幅作品,不仅名震画坛,还波及文化界和思想界;那幅作品用画领袖人物的尺寸和笔法,画了一个饱经沧桑的农民。但在当时,谁也不知道电焊工罗眼镜会有那么大的出息。他跟李向志住在同一间宿舍,夜里饿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两人便翻过围墙,去偷农民的白菜。那正是武斗搞得如火如荼的年月,不少人,包括工厂附近的农民,都有枪。因此,尽管只是偷白菜,也冒着丢命的危险,从买来收音机那天起,李向志夜夜收听。虽然跟罗眼镜在偷白菜的时候结下了战斗友谊,他还是做得很小心,用被盖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捂住,声音开得如同蚊子叫,一个人听。

他听的不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而是台湾电台——那时候,叫敌台!

罗眼镜知道他在听敌台,但罗眼镜不动声色。

二十多天后,李向志下班回来,见路边的墙报焕然一新,便走过去看。

他没上过学,一天也没上过,本是不识字的。在他老家响水滩,每隔十天半月,就要放场露天电影,只要银幕上现了字,全场都念,比如放的是《英雄儿女》,片名出来,全场便响起不甚整齐却格外高扬的声音:“英雄儿女。”接着是制片厂家。电影结束,念字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九六四年。”但还有一个字呢,人人都知道还有一个字,因为那时候,每部电影都不止看十遍八遍,大家站起身,提上凳子,等那个字出来,念了,才离开,不会念的,也要听了才离开;那个字是:“完。”每次听别人念字,李向志都抬头望天。天上是一个空洞。到了达钢厂,跟罗眼镜住在一起,他见罗眼镜既看书又画画,还在画上题字,便去讨好罗眼镜,想跟他学认字。他讨好的办法除了偷白菜时跑在前头,还就地取材:每次回宿舍,都给罗眼镜提一桶热水,让他洗脸洗脚。罗眼镜每天教他三十个字,他把这些字当饭,不是认字,是吃字。没过几天,厂里放电影,当金光闪闪的五角星推出了片名,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认识那几个字,便挺着胸膛,唱歌一样念。他的声音比蜂鸣箱里的还大!全场都奇怪地盯住他,他也很奇怪地盯住别人。他知道,厂里识字的人,比响水滩的多,但厂里的人看电影,却不高声念字,这让他异常震惊,也格外失望。

但毕竟,他识字了,他为字着迷,路上看到脏不可忍的碎报头,也捡起来看,别说新换的墙报。

然而那天,他走近墙报,一个字也没看清,脱壳里就像放礼花那样炸开了。

右上角有幅没有题目的插图:一个人,整个上半身被铺盖笼着,只把屁股露出来,高高翘起;头部的位置,伸出一根天线。

谁都能看懂这幅画的意思。

“罗眼镜把我卖了……”他想。他听敌台,并没想卖国,只不过想听到父亲的消息。他还没有听到父亲的任何消息。午夜时分,台湾电台有个节目,介绍军队旧将,随蒋介石去了台湾的川东北人,他听到了七个人的名字,这七个人,军衔最低的也是少将,他父亲抗战晚期才做了尉官,就算青云直上,也混不到将官,但他相信,从高到低,总有一天会说到他父亲的。——却被罗眼镜出卖了。

他把收音机藏进了农民的菜地,等着别人来抓他,把他打进大牢。

可好几天过去,都风平浪静。

这几天,罗眼镜照常教他认字,但没有一个字他是记住的。

有天晚上,罗眼镜把三十个字写好,他刚坐过来,罗眼镜突然问:“你为啥不听收音机了?”

他噌的一声坐得梆直。

罗眼镜说:“墙报上那幅画,只不过是我的一幅作品,与你有啥球相干?”

原来,罗眼镜没打算出卖他,那幅画,只不过是他的一幅作品。

但李向志不放心,直到再次更换了墙报,他才去把收音机取回来。

收音机埋在很深的土里,已严重受潮,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也杂音很重,别说听敌台。他把耳朵贴在机身上,尽量不漏掉一个字。听出的结果,是那个栏目已经停办了……这都是罗眼镜害的。

次日一早,他把收音机扔进了炉膛。

事过多年,当得知了父亲的真正下落后,他才原谅了那个已经成为大画家的人。

李向志很少谈到他的母亲。他怀念或者说追随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却对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的母亲极少提及。在我的印象中,关于母亲的话题,他只主动给我谈起过两次。一次是遮遮掩掩地讲述大胡子怎样半夜三更到他们家,另一次,是我俩在一家咖啡馆里,他说到自己当年为什么从故乡逃跑。

他说兄弟,我实在不忍心看我妈挨斗。响水滩斗人,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其他地方可能扇耳光,跪柴块,或者在毒日头下罚站,响水滩不这样,他们把斗争做成娱乐,事先选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伙,在镇子中央的祠堂里(枯水季节,就在河滩上),占据天、地、人、和四方,把我妈这样的牛鬼蛇神夹在中间,你一肩膀撞过去,我一肩膀顶过来,比谁把力道拿捏得最好:既不把人撞倒,又要撞得足够有力,让牛鬼蛇神打出的趔趄,像扭出的舞步一样好看。笑声把响水滩的天都掀翻了。观众笑,甩肩膀的笑,斗争对象也要笑,不笑就证明你不高兴,就一直这么撞下去,直到你笑出来为止。他们的脸的确笑了,但那是假笑;他们的屁眼才是真笑:好些人的屎尿都被撞出来了。当时有人给这种玩法取了个名字,叫“开天劈地”。真是名不虚传。我母亲的屎尿没被撞出来,却从裤管里掉下一团血糊糊的东西。那是卫生巾。那时候不叫卫生巾,叫月经带,一根丝瓜样的长条形布袋里,塞满柴灰,吸女人的血水。

而下一回跟我聊同样的话题,他又不是说的这回事,而是说太饿了。他说响水滩那旮旯,除了鹅卵石,啥都不产,家里来了客人,就捡一盆鹅卵石,用盐炒了,你拿一块,我拿一块,滋滋地嘬那卵石上的盐味儿。后来食盐紧缺,连这道菜也端不出来,就只有大眼瞪小眼。他想活命,只有逃走。

第三次聊,他说的是:兄弟,不跑,我就结不到婆娘。响水滩人人都知道我的底细,谁愿意嫁给我?我想啊,想婆娘啊!当时我以为,只有特务婆娘的儿子才想婆娘,到达钢才明白,罗眼镜也跟我一样想,罗眼镜根正苗红,怎么也想呢?这让我相当吃惊。他想婆娘,就把婆娘画出来,有次我俩偷回一窝白菜,我拿刀正要切,他说别忙!之后提起画笔,画那窝白菜,结果他画出的是一个女人,绿衣绿裤,水灵得要让人晕倒……我感觉响水滩的年轻女人都知道我在想她们,跟她们碰面,我的头抬起来不是,低下去不是,我在她们眼里,五脏去了四脏,只剩下一颗肮脏的心,我能不跑吗?

他说了这么多,但我觉得,在为什么逃跑的问题上,他一直在十分真诚地欺骗自己。

他没骗我,而是骗他自己。

他说出的每一种理由,都可以看成理由,却不是真正的理由。

真正的理由,是他恨自己的母亲。

自从到了成都,他就把母亲搁在疗养院里,如果他是个大忙人,还情有可原,然而事实不是这样。那回他去米亚罗买了几斤天鹅蛋,也是送给小区里的老太婆,让她们尝了鲜,却没给母亲尝尝。最奇怪的是,2008年5月20日,也就是汶川地震一个星期过后,我坐他的车去北川,刚到绵阳,他接到一个电话,是成都某敬老院的马院长打来的。李向志怒气冲冲,说马院长你别管她,她撞死了我不会找你们说半句话!她不会死的,要是她真想死,为什么撞铺盖卷呢?为什么不往墙上撞呢?言毕啪的一声关了手机。之后车开出十几公里远,他依然是满脸怒容。

马院长来电话,自然是说他母亲,他怎么会这样?

有回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老婆就是被我妈赶走的。”

他似乎是想表明,因为这件事,他才恨母亲。他说他老婆很漂亮,是达钢厂的厂花。这话我并不相信,凭他的地位和长相,不大可能把厂花弄到手,除非达钢厂的男人全都不喜欢漂亮女人;话又说回来,就算老婆真是厂花,婆媳间起一些争执,也是平常不过的事,为这事就离婚,错不在母亲。

我有一种感觉,他对母亲的恨,并非离婚之后才有,而是在响水滩就有了。要不然,从响水滩逃走的那个夜晚,为什么把母亲瞒住?他这一逃,就是十二年,在这长长久久的时日里,他没给过母亲一个消息,开始几年倒说心存畏惧,八年之后,形势变了,他不仅可以给母亲写信,还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把母亲接走,但他没有写信,更没有及时去接……

这次去红原的路上,我俩夜宿川主寺。成都热得不行,高原上却冷得像冬天,房间里被盖单薄,又没空调,睡到半夜,两人都被冷醒了。他起来看电视,可摆弄来摆弄去,就是打不开,他“噢——嗬嗬——”的喊叫几声,像发火,又像练嗓子。整个一幢宾馆,只住着我们两个客人,他把嗓子喊破,也只有离得很近的星星听见,人听不见。练了嗓子,他又把琴取出来拉。他随身带着小提琴。小提琴也是在达钢厂学的。他的好多本事都是在达钢厂学的。我简直不明白他在那家厂里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学过。他曾经告诉过我,说他是厂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但他拉得实在不怎么样。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解释说,他二十年没摸过琴,两个月前才重新捡起来,手指不听使唤,何况还冻僵了。

言未毕,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之后说:“别感冒了啊。我还是我妈死的时候才感冒过一次。”

我这才知道他母亲已经死了。

“啥时候的事?”

“去年十月份。”

“为啥不通知我?”

“人死如灯灭……”他说,“我哪个也没通知。”

路越来越烂。一条河傍着公路往下走,或者说,公路傍着河流往下走。河流很窄,却咆哮得像条大河,把两边的山壁撞得轰轰隆隆响。山体倒是渐趋生动了,林木深密,岚烟如雾。这么茂密的林子,却看不见一只鸟,也听不见一声鸟鸣。我原以为,鹧鸪山上一定是鹧鸪成群的。

往常,我最害怕李向志话多,有时候,他的话多得如同灾难,天南地北的,张口就来。可今天他没怎么说话,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唱那首歌,每一句都唱得很动情,仿佛那片刚刚被我们甩在身后的草原,真是他的家。事实上也可以这么说,因为他在那里买了两匹马,请人养着。给他养马的人,名叫色儿青,是个十九岁的藏族姑娘。他走色儿青家,就像走自己的家。其实,他去年才跟色儿青认识。

去年也是这季节,他带着保姆,去了若尔盖,然后去红原,车在鲜花遍野的草原上飞奔——他开车总是这样,路再烂,也把车开得像逃跑,何况红原作为长江、黄河的发源地,正打造与九寨沟、黄龙溪的旅游共同体,路都是硬化过的——他眼睛的余光瞥见路边有家店子,出售酸奶,便停下来,挽着保姆的手,去了那家店子。守店的就是色儿青。色儿青刚从成都畜牧学校毕业,汉话说得相当地道,把酸奶卖给他们,还请他们进屋坐。他本就是个闲散人,只要高兴,在哪里都能坐上一天半天。于是他就进去了。山区汉人住的那种木屋,并不宽大,倒也整洁。

他虽已六十多岁,却健壮得就像个中年人,因此色儿青叫他叔叔,把他保姆叫姐姐。她以为那保姆是他女儿,不知道是他保姆,还兼做他的情人。离婚在他心里留下了一块活着的伤疤,他始终忘不了老婆,发誓不再娶,却并没停止过找情人。他找的情人都是在校大学生或者研究生,毕业过后,双方关系自动解除。

色儿青这么叫,李向志没纠正,他保姆也没纠正。凡跟他的保姆,基本上都是不大说话的。她们把话留给他说。李向志问色儿青为什么没在成都谋事,却回了山高水高的草原。色儿青说,我就是想在成都找事情呢,可找不到啊,李叔叔你帮帮忙吧。他说没问题啊,然后问她会些什么。“我会医牛医马,”色儿青说,“我学的就是这个。”李向志又说好,没问题。听上去,像成都有成群的牛马等着医治。这时候,色儿青的父亲回来了。她父亲则白是红原县壤口村村长;红原地域广大,却难见人烟,全都是一乡一村,因此也可以说则白是壤口乡乡长。色儿青对父亲说:“阿爸,这是李叔叔,他要在成都给我找事情。”则白咧了嘴笑,满口整齐的白牙,似能嚼碎世界上任何一种骨头。

跟则白握了手,李向志就要走了,可则白不让走。则白摸出手机打电话。十余分钟后,远处驶过来一辆摩托。驾车的是色儿青的母亲尼玛准。尼玛准带着青涩如少女般的微笑,走进屋来,并没给客人打招呼,就洗了手,进了厨房。她勉强能听懂汉话,但不会说。家里,就她跟婆婆不会说汉话。从穿着上看,也只有她跟婆婆才像藏人:则白穿衬衫,色儿青穿T恤,尼玛准和婆婆都是满身藏服。

没过多久,尼玛准端出一大盆手抓牛肉,还有一盘“和尚包子”。

吃了牛肉和包子,天色已晚。则白一家盛情挽留,李向志和他保姆便决定住下来。

公路两边都是草场。南边的草场之外,是连绵的群山。北边的草场没那么宽广,出店百米就被河流分割(一路跟随我们在鹧鸪山穿行的,就是这条河),河的那边也是山,尼姆登山,比鹧鸪山的海拔高了千余米,却照样被针叶林覆盖,望过去,蓊蓊郁郁的,满眼的绿。

李向志问则白:“你家有多少草场?”

则白说三千多亩,但牲口并不多,只有百十头,一半是牛,一半是马,有两匹马快要生了。

就在这时候,李向志说他要买两匹马——两匹即将出生的小马。

每匹三千元,次日早上,他把六千元交到则白手里,就带着保姆离开了。

买马干什么?成都街头不可能骑马,且要把这两匹马养大,只能放在它们出生的草原。

何况它们还没有出生呢。

李向志回到成都半个月,那两匹马才从娘胎里钻出来。它们见了天日,却没见识主人,色儿青便过些天就给它们照张相,发到李向志的邮箱里。这些照片都很模糊,云朵之下,一白一紫的两匹马儿,小小的,淡淡的,像长在绿茸茸的天上。李向志说:“你离它们近些照。”色儿青说不行啊李叔叔,马才让人靠近,它们不让。李向志糊涂了,我买的不就是马么?色儿青说,等它们长大了,将它们驯化过后才变成马,之前不是马。李向志问,不是马是什么呢?色儿青说,是野马。李向志嗬嗬嗬笑,野马不是马,这实在太有意思了,他得意扬扬地对保姆说:“你看,我那六千块花得值不值?”

他还多次向我吹嘘,多次约我到红原,去看他还不是马的马。恰逢这几天我们片区检修电路,停了电我没法工作,就跟他来了。来的时候,听说米亚罗、鹧鸪山一线在修路,车辆不准通行,便从江油、九寨沟绕道,多走了近千公里,第三天才到色儿青家。但依然没有看到那两匹马。

色儿青说,马在远远的山里,又不晓得在哪一架山里,恐怕看不到了。

李向志说:“好,在山里好!”

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很神往,像他买下两匹马,就是为了看不见它们。

色儿青说:“李叔叔,你给它们取个名字吧。”

“名字?就叫国林子!”

色儿青问了哪几个字,又问为什么叫国林子,他说你别管,就这么叫。

色儿青说:“这才一个呢。”

他说:“两匹马都叫国林子。”

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取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他说得很认真,但我疑心那只是临时想起来的几个毫无意义的字节。凡事他都是这副态度。早在一年前,他不是就许诺给色儿青在成都找事情的吗,但这次来,色儿青和她父母不好提,他也没提。他多半早就忘了。他只兴致勃勃地对则白说如何开发北边的那片草场,说把这片草场搞成高尔夫球培训基地,只需请一个师傅,再请一个球童,让色儿青经管,色儿青坐在草场边嗑瓜子儿,就有赚不完的钱!他说每天从这里经过的车,二百辆绝对有,看到基地,就会停下来,不说全停下来,有一半停下来,也就是一百辆车停下来,休息一阵,学上几招,不仅司机学,车里的其他人也学,加在一起,就有几百号人,学一次五十块,几百乘以五十,是多少?另外,你不是说用望远镜能看到尼姆登山上的狼、熊和马鹿么,你设一架望远镜在河边,让那些人除了学打球,还看原生态的野生动物,看一次收十五块,你算算这笔账!

听着这些话,我心里想,则白会相信他吗?

反正我是不信的。他热衷于参与和干涉别人的生活。有好几次,他专程开车上我家来,要我把房子卖掉,重新去买一套。我问为啥,他说那套更好。我问好在哪里,他说升值空间更大。我说,我是把房子当家,不是当财产,我要把一座房子住上十年八年,才感觉到它是家。他不听,说已经给我定下了,如果钱不够,在他那里借。他第一次这样说,我对他是又感激又愧疚,感激他的热心肠,愧疚负了他的热心肠;后来我就不了,因为他只是说说了事,说过就忘,当没说。不过,我也从中悟出了一点儿他在成都做的“生意”。有一回,他把我拉三道堰,那地方河汊纵横,被称为成都的威尼斯,他在主河道旁边觅得一套私宅,让我买,并且说本来他自己想买,我俩关系好,才让给我。他打电话把主人叫来,帮我讨价还价。我开始就没打算买,最终也没买。他自己却也没买。后来我回忆,他跟主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有点像说相声。看来,他是在帮人推销,从中渔利。他信息的来源,很可能就是在茶桌上。这种买卖,十有八九都得泡汤,但只要做成一件,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当然,对他而言,参与和干涉别人的生活才是主要乐趣,挣钱只是顺便的事……

我想则白也不会相信他。则白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家里有个大镜框,装满了他随县领导出访各地的照片。对李向志算的那笔账,他肯定跟我一样怀疑。然而,他却是很当回事的样子,提到用望远镜看山上的野生动物时,他说:“不是回回都能看见,有时候看得见,大多数时候看不见。”李向志原地转了一圈:“你管这个干嘛?看得见是他的运气,看不见该他倒霉,只要把眼睛凑近了望远镜”,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做成一个圆圈,一只眼睛虚着,一只眼睛睁着,睁着的那只眼睛往圆圈上一顶,“对不起,请掏十五块!”则白嘿嘿嘿笑。

接着,李向志对一旁的色儿青说:“我回去过后,给你制作一个正规的策划书。”

色儿青鞠了一躬,说:“谢谢李叔叔!”

我心里想,你等吧,等到他下次来的时候,他说的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自从离开红原,离开色儿青家,我对色儿青和她父母的模样,就有些混沌了,反而是对那个不常出现的老太婆,也就是色儿青的奶奶,印象深刻。我们是昨天上午十点到色儿青家的,在那里住了一夜,算起来,有不下二十个钟头,但见到老太婆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她住在旁边的屋子里,吃饭的时候才过来,吃了饭,喝碗奶茶,马上离开。她吃得少,一顿饭不会花去十分钟,如果不是昨天晚饭后在草地上闹了一会儿,我们跟她见面的时间,就不会超过半个小时了。只要没端碗,她就拿着转经筒,不停地摇。她眼睛含笑,面容慈祥,脸上皱纹很少,浑身利利索索,不像是八十七岁的人。

我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我由她想起了李向志的母亲。

李向志的母亲也是这样干净利索的。

李向志的母亲如果活着,今年也是八十七岁。

不过,她们只有这一点儿相似了……

李向志的母亲我见过一回。

那是去年九月,在她去世前的一个月。

那次有个陕西的朋友给我送来一幅画,这朋友很有文名,画得怎么样我并不清楚。朋友离开成都之前的那顿饭,我请了李向志。李向志跟我那朋友聊得热火朝天的,从文学到美术,他无不头头是道。他读过《毛泽东诗词》,读过《金光大道》《暴风骤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而且还写过一个电影脚本呢,虽然写得很臭,毕竟凑成了三万多字,那脚本名叫《跑马溜溜的草原》,是去年从红原回来后写的,女主角的名字就叫色儿青。这次,他把脚本包装成书的模样,给色儿青送了一本(同时给色儿青送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是她帮忙养马的辛苦费)。至于美术,他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当他说出罗眼镜的大名,道出了他跟罗眼镜的关系,我那朋友立时对他刮目相看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的,饭毕,非要开车送我那朋友去机场。我当然也只好要跟他一同去。

回城的路上,听说朋友送了我一幅画,他就非要来看,看了不说,还要我把画带上,去见他的一个朋友,让他帮忙鉴赏,看能值多少钱。他那朋友是个大画家,虽没有罗眼镜那么大,也是全国知名的,住在东郊画家村。画的尺幅很大,又是用镜框装裱的,重得很,我说算了吧,反正是朋友送的,我又不可能卖。他说卖不卖是一回事,关键是你要识宝。言罢喟然长叹,说当年他要是把罗眼镜那些画废了的收起来,现在早就发大财了。之后他根本不再征求我的意见,把画往肩上一扛,出了门。

路上,他拐了个弯儿。并没说要拐到哪里,开到一个地方停了,让我在车上等着。我看到“××疗养院”的门匾,才知道他是顺道来看母亲的,便跟着他进去。他直接去了财务科。里面有两个中年女人正在闲聊,见了他,格外热情,那是因为,他平时弄到了好喝的茶叶,好吃的野味儿,不仅送给小区里的老太婆,还送给疗养院的工作人员。他说:“我把钱交了。”其中一人打开电脑,另一人问:“见了你妈没有?”他说不用见,我今天忙,交了钱就走。那人出去了,这边手续刚办妥,她就领着一个老人进来了。她把老人扶着,笑着说:“你儿子来了。”原来她就是李向志的母亲。

我没想到她身量有那么高,腰板有那么直,眼神有那么阴郁;她穿着青布衣裤,戴着青布帽子,是一个青色的老太婆。相隔两米,我也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儿——一种干净的气味儿、枯萎的气味儿,这两种气味化合,形成一种孤独的气味儿。

李向志把发票团起来,往包里塞,慌慌忙忙地说:“我有急事,马上走。你在这边好好过。”

他果然就走了。

上了车,迅速发动马达,像真有比救命还急的急事。

两相比较,色儿青的奶奶真有福。昨天晚饭后,李向志说,老人家,你别忙走,我给你拉琴。然后把小提琴拿出来,站在老人面前,很陶醉地运弓。老人能听懂他的琴声吗?我不知道,她面容慈祥地含笑聆听,似乎是听懂了。她手里的转经筒并没有停,一圈一圈又一圈,像把琴声也织了进去。拉了几首曲子,李向志又说:“老人家,我给你照相。”他叫色儿青把奶奶扶到草场上,站着照了,又盘腿坐在草地上照,而且把小提琴给她,让她抱着,摁几下快门后,接着教她把琴放在肩头,用脸颊压住,做出拉琴的样子,再照。老人乐了,乐得呵呵呵地笑出了声。

在老人快乐的笑声里,我就看见了李向志的母亲。

那次,我跟李向志急匆匆离去的时候,我回过头看了一眼。

他母亲站在门口,目光像一只虫子,死死地盯在李向志的后脑勺上。

我感觉到,那只虫子是他母亲的魂。

她的身体不能把儿子看住,魂也要把儿子看住。

那个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女人,自从丈夫下落不明,就不允许儿子离开自己的视线了。甚至也不允许儿子离开自己的肌肤。她常常把儿子搂在怀里。看上去是想保护儿子,其实是希望儿子保护她,尽管她知道这根本不可能。祠堂里或河滩上锣声一响,她就要被人从儿子身边抓走,去陪大家“开天劈地”地玩。她的屎尿没被撞出来,月经带却从裤管里掉下来了……李向志说,在他十岁之前,母亲挨斗,他都去看,母亲被撞来撞去的时候,他总是从人缝中钻过去,抱住母亲的腿,母亲的月经带掉下来那次,血糊糊的东西刚好落在他脸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两只手捧起来,本想递给披头散发的母亲,但他没有,而是一把扔出去。众人哗地一声退开,像那东西是枚炸弹,能要了人的命。

夜里睡觉,母亲把儿子搂得更紧,尽管这根本不能阻止大胡子把她抓到一边,去扒她裤子。那时候,响水滩家家户户的门板,都是双扇木门,用根长长的栓头别住,但轻轻一推,两扇门之间就会裂开一道缝。大胡子深更半夜来,既不喊叫,也不拍打,只用根细竹棍从门缝里捅进来。李向志家本来有三间房,被没收了两间,只剩一间了,他跟母亲做饭、睡觉,都在那间房里。大胡子的细竹棍,直往**捅,是告诉母亲:“我来了!”有时候捅在母亲身上,有时候捅在李向志身上,不管捅在谁身上,母亲都会醒——即使捅在李向志身上,她也比儿子先醒。母亲打着摆子,像得了严重的伤寒。然而,她总是在半分钟之内起床,把门打开,放大胡子进来。只要起得稍微迟缓了些,大胡子进来后,就语速极快地说话,他说话“吧吧吧”响,像他说话与喉咙无关,只用两片嘴唇往外碰;有一次李向志听见他说:“你再敢这样老子就要收拾你明天老子就叫他们把屎尿给你撞出来!”母亲连忙解释,说我开始没醒,真的没醒……大胡子离开后,母亲一把将儿子箍住,有时箍得儿子憋不过气来……

多年以后,李向志和我成了朋友,遮遮掩掩地给我说到这件事情。

又过几年,他把这件事延伸了一下。

但没提大胡子,只说母亲,也不是专门谈及,而更像是说漏了嘴。

那次我俩去青城山,在农家乐里歇了一夜,仲秋时节,月明星稀,山色如黛,习习凉风,送来野**的药香。经管农家乐的,是对随和的夫妻,晚上十点过,听李向志说想去外面喝酒赏月,便给我们炒了几道菜,搭一张方桌放在院坝里。这家院落单门独户立于半山,四周清静得很,如此良宵,真不愿意睡觉,两人便慢悠悠地喝。本都是不胜酒力的,喝到凌晨两点过,竟把一瓶白酒喝光了。

喝了酒的李向志,话比平时更多,所说的,大多是在公园里茶桌上的话题,我很不想听的那种。

但就在我躺在圈椅里快要迷糊过去的时候,听见他说:

“我妈那人,到老都离不得我陪她睡,不然她就在半夜三更大叫,说有鬼。”

我猛一激灵,清醒过来。

结果,他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睡过去了,还山呼海啸地打起了呼噜。

凄清的月光下,我点上烟,把他那句话想了很长时间,直到身上冷得冰浸,才把他叫醒,进屋。

我始终疑心,那句话不是他酒喝多了说漏了嘴,而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他的呼噜声,是装出来的。

关于母亲的事情,他实在需要诉说,但他难以启齿。

母亲成为“特务婆娘”之后,夫家的亲戚和娘家的亲戚,都跟她断绝了关系,她没什么依靠,只有一个儿子,于是把不能成为依靠的儿子当成了依靠,白天离不开他,晚上也离不开他,日久天长,就变成了一种习惯,说是一种病也行。前面说过,李向志从响水滩逃走,有整整十二年时间,这十二年母亲是怎样过的,他从来也没说过。不知道他想过没有。那时候,李向志已经结婚,且生了儿子,他没料到母亲还是要贴着他睡。母亲抢了他老婆的位置,他老婆就跟他离了婚。难怪,到了成都,他就把母亲送进了疗养院(当时达州没有疗养院,否则他可能早就送去了)。

在疗养院里的母亲,是怎样度过漫漫长夜?

李向志说,很快就出鹧鸪山口,出了鹧鸪山,米亚罗就近在眼前。

时间只是上午十一点,我却饿得心慌意乱。大概是想到了他说的鲜美无比的蘑菇汤。也可能是真的饿了。在色儿青家,我没有哪一顿饭是吃好的,高原反应折磨着我,闻到牛肉的气息,奶茶的气息,反应便会加剧,而他们每顿饭都少不了这两样东西。还有这一路的颠簸呢!为走近路,真是受苦。许多时候,走近路比走远路受的苦多。本来,我们听说这一线正修路,车辆不准通行,到了红原才知道可以通行,只是有交通管制,单日子,外面的车进来,双日子,里面的车出去。今天是单日子,按理,我们也不该走这条道的,但色儿青打电话去县交通局问了,说对小车没有管制,单、双日子都能走。

鹧鸪山起得突兀,收得也突兀,转过一道弯,猛然间就蹦出一个出山的收费站。

刚开进道闸,一个警察便从水泥堤埂上跨过来,让李向志停车。“驾照。”警察说。

李向志连忙把驾照递给他。

“开到那边去。”警察指了指杆子对面。

收费亭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什么话不说,只伸出一只手。李向志交了钱,横躺着的道杆便徐徐挺起。李向志把车开过去,停在路边。路边已停了十余辆,有大车,也有中巴,司机要么坐在驾驶室,要么站在车门边,奄奄一息的,愁眉不展的。看来他们都跟李向志一样,被收了驾照。还有一些搭乘这些车辆的旅客,坐在路边的泥地上,看下面困兽般吼叫的河流。

收费站旁,临河有个岗亭,我看见警察走了进去,便过去问他:“啥时候放行?”

“十二点。”

我以为他说的是中午十二点,结果不是,是子夜十二点!

我当时就傻了。今天赶回去,是我的主意。妻昨天夜里打电话说,我们片区的电路已检修过,也就是说,不会再停电了,我可以坐在电脑前工作了。能工作却没有工作,让我焦躁不安。

算起来,我到成都已将近十年,猫在屋子里写小说,也有将近十年,但我没写出什么气候。发表的作品,加起来不上二十万字,且都是发表之后就被风吹去、被水洗去的那种。对我而言,写作很可能是一条绝路,我是把绝路当成路来走。我的妻子比我更清楚那是我的绝路,但她知道我不可救药,就放任我走下去,她自己则辛辛苦苦地去外面打拼,挣钱养家。偶尔,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我真的值得把一条绝路当成路来走吗?这种想法让我异常痛苦,干脆关了电脑,走进卧室。进了卧室又不睡,坐在床边继续想。我以为妻是睡着的,结果她没有。她说你怎么不睡呢?我便凑上去,把我的苦恼告诉她。她说:“要你走回头路,是不可能的,你自己知道不可能,我也知道。与其这样,还不如顺其自然。”她是在安慰我,却让我越发的不堪。她接着说:“能像你这样耐住寂寞的男人,已经相当难得了。”她还说到了李向志,说李向志像个三脚猫,这样的男人,不好,难怪他老婆要跟他离婚。我很想告诉她,李向志跟老婆离婚,是他母亲造成的,但我没说。

早知道要在这里等到子夜,还不如在色儿青家再待一天。则白说,他愿意丢下一天的工作,陪我们去看长江、黄河的界碑,再翻过查针子梁去看花海,并顺道去看一个天葬台。

这些东西,本来都是我很想看的……

我从岗亭出来,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李向志。

那时候李向志身边已围了一群人。他们是来寻求支持的,至少是心理上的支持。他们说,你们是小车,小车可以走,把驾照给他干吗?至少该问问清楚才给呀。(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不好说出口。)李向志皱着眉头,不搭腔。正这时,一辆小车从道闸驶过来。过杆之前,那警察同样跨到水泥堤埂上,向车主问话。我们以为它会停下,但它没有,它像一只笨拙的乌龟,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一忽儿左边高,一忽儿右边高,扬起一片烟尘,在我们视线里消失了。

那群人指着小车消逝的方向,说:“看看吧,人家就没交证!”

李向志脱离人群,走到河边。我知道他心里不好过,就过去跟他站在一起,递烟给他。

他平时不抽烟,这时候把烟接了,点上说:“那个人是他爹。”

他说的“那个人”,是指跑掉的车主,“他”是指警察。

河水吼声震耳,离岗亭又远,警察不可能听见的,但李向志说得非常小声。

在这种时候,他一定会说得非常小声。

这个“不要命”的人,其实是个胆小鬼。

我也是偶然发现他是个胆小鬼。

那次地震过后,我俩去了北川,又折回插到都江堰,想去汶川看看。然而,出了都江堰市区,在通往汶川的路上,见警察在马路上站在排。李向志急忙打转方向盘,把车开到一边。开到一边就开到一边吧,他却开出数十米远,我喊几声停下他才停了。我当时很奇怪,不管怎样,该先了解一下,能去就去,实在不能去也就算了么,又没作奸犯科,跑什么?我让他把车开过去问情况,他说你去问吧。我只好下车走过去。警察说,路上有飞石,太危险。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撒了个谎,说我有亲戚在汶川,我刚从外地归来,想去看看。警察说,我放你过去,你也到不了汶川;百花大桥断了,连映秀也去不了,你最多只能走到漩口。我说行啊,能去漩口也好啊,我在漩口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知道我亲戚的下落。警察犹豫了片刻,说:“路上多长个眼睛!”就这么简单,警察的态度也很和蔼。我道了谢,回头喊李向志,李向志把头伸出驾驶室,我朝他招手,他很迷茫的样子,不动。我说开过来!他把头缩回去,好半天车子才启动了,慢吞吞地往这边开。到警察身边,停下了。我坐上去,说:“走。”他说往哪里走?我说往前走。他依然不动,直到警察挥挥手,他才相信了。

过了友谊隧道,便进入山区。山都被抖散了架,仿佛咳嗽声,也会把山震垮。沿途到处是被巨石拦腰斩断的车辆,都被拖到了公路边;公路下面,是紫坪铺水库,水库对面的狮子山、白云顶,绵延数十公里的山体,被剥了皮,露出黄色的肌肤或雪白的骨头。那真个叫山河破碎。某些地方,山上窸窸窣窣响,仰头一看,轻风不起,却飞石粒粒。我提心吊胆,而这时候的李向志,却完全变了个模样,毫不畏惧的,走一段路,就把车停下来,拍照。

他喜欢拍照,还拍得不错,制的那套行头,也很专业和高档。

我不知道他摄影的技术,是否也是在达钢厂学的。

漩口镇遍地瓦砾,即使有一幢可以称为房子的东西,也歪歪扭扭,做出随时准备坍塌的样子。街上垒了巨灶,放上大锅,锅里烧着热水,水汽雾一样弥漫。驻扎漩口的某部,帐篷搭在中街,数十米长,都是整齐的军绿色,中间留一条走廊,我从廊道过去,用手机照相,一个站岗的士兵立即制止:“不许拍!”我没理睬他。这里又不是军事要地。我站在当中,前前后后照了许多,那士兵虽明显不悦,却也并没拦我。李向志是跟在我后面的,他那部镜头焦距达70-200的佳能相机,拍幅全景,一定相当壮观,可是,待我想看看他镜头里的图像,却发现他没有跟来——他退回去了。听到那士兵说“不许拍”的时候,他就退回去了。退到了军营之外,相机挂在胸前,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等我。

他不怕飞石,也不怕病菌——我们去北川时,他爬上北川中学的废墟,而旁边分明立着告示:“病菌危险,严禁入内。”可他视而不见,上去捡拾学生遗弃的书本,将卷角的地方压平,碎裂的部分嵌合,还把被雨水和消毒液弄潮的纸张,摊在手掌上晒干,然后小心翼翼揣进自己包里——再想想我们在海子山,命悬一线的,他还哈哈大笑。而一声并不严厉的呵斥,怎么就把他吓成了这样?

甚至,在都江堰,谁也没呵斥他,只不过看见值勤的警察,他就掉转车头!

更可笑的,是昨天夜里在色儿青家。

则白对他说:“去年你就想睡一次帐篷,天气不好,没睡成,今天晚上我给你们搭帐篷睡。”他说好哇!那时候他手里拿着小提琴,高兴得用蓄得很长的指甲,在琴上弄出一段“拨弦波尔卡”。帐篷搭在北边的草场,里面放了两张床——茶几似的木板,板上铺了牛毛毡,又铺了厚厚的棉絮,还各备了两床被盖,纵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也不担心着凉了。我们累了几天,想早些休息,不到十点钟,就钻进了帐篷。李向志睡觉打呼噜,怕影响我,他叫我先睡。氧气稀薄,脑袋发胀,越想睡越睡不着。在我陷入挣扎的时候,他的呼噜声却起来了。我是怎样把耳朵堵住,怎样在被窝里数羊,就不细说了,总之我到底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声大作,有摩托车的声音,也有人语喧哗,我蒙蒙胧胧地被吵醒,听上去,像是有人来色儿青家拉东西。很可能是拉酸奶。去年,他们只是零星地卖酸奶,今年做大了,还去县里领了执照。在我们帐篷不远处,拴着几头奶牛和几头牛犊,每天清早,天没亮明白,色儿青就要和她母亲挤牛奶,再将牛奶加工成酸奶,自家的牛奶不够,还去外面买。

这样的声音不会像呼噜声那样折磨我,我很快又睡了过去。

但李向志把我叫醒了。

他的叫声很惊恐,直到我答应了他,他才装出很平静的样子,说你听,有狼!

则白是说过这片草场上会来狼,他去年拴在这里的一头牛犊,就在夜里被狼吃掉了。但外面闹闹嚷嚷的,狼怎么可能出现?何况狼根本就钻不进结实的帐篷里来。

我没理他。我见他坐在**,脖子扭着。直到外面的人相互道了别,摩托车远去,大地死一般沉寂之后,他才躺下去。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他在最该担心狼的时候,呼噜声却响得那么欢快。

我知道他不是怕狼。

我也知道他总有一怕。

在李向志的身体里,装着两个人,一个胆大包天,一个胆小如鼠。

这跟他执着“追随”的父亲,实在太不一样了。

他父亲自始至终也没有胆小过。

那个身材矮壮的响水滩人——李向志的父亲,不是被解放军打死的,更没有去台湾。

他是被日本兵打死的。

那时候,日本都宣布投降三天了,但有一支日本兵不知道,他们据守一个山洞,等待援兵。援兵迟迟不到,便决定以死相搏。以死相搏得有力气,这支百余人的零散部队,被围困多日,粮食已经告罄。里面有三个慰安妇,都是昭和十三年初春,也就是日本占领中国首都南京不久,在岛国举国欢腾的时候来到中国的。她们到中国快六个年头了。大多数时候,她们不是活着,而是陷入回忆:从岛国出发时的狂热,万民空巷的集会,还有撕破长天的口号声:“占领支那!占领支那!占领支那!”这回忆成为她们的营养,让她们满目疮痍的身体里,依然鼓**着效忠天皇的**。此时,三人只对了一下眼神,便各自拿根拐杖,去了洞子深处的滴水岩,坐成一排,将拐杖一端插入口里,之后猛地用力,拐杖从喉咙进去,直刺腹部。她们要把自己的骨肉变成食物,最后一次报效国家。然而,饥饿的士兵肃立于三具尸体面前,谁也没想到要吃掉她们。长久默哀之后,士兵们拾起枪支,准备战斗。

洞外的中国军队,人数也不多,只一个连。要不是带兵的连长太厉害,日本兵早就突围而出。

这个厉害的连长,就是李向志的父亲李新店。

李新店开始也不知道日本投降了,直到昨天后半夜,很可能就是在三个慰安妇奔赴黄泉的路上,他才得到消息。得到消息没让他高兴,而是愤怒,愤怒得发狂。别的不说,单是这支日本兵,就让他吃尽了苦头,不仅打死了他的很多弟兄,而今又把头缩进乌龟壳,叫他这只老鹰无从下手。正说要将他们困死在山洞里,日本却投降了!去你妈的,投降就能把所有事情一笔勾销吗?比如我冲进你家里,杀死了你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累得气尽力竭了,你开始反抗,可这时候我把手举起来,说我投降,这么说一声,就能偿还血债吗?你就愿意放我一条生路吗?……对这个重大的消息,李新店既没给手下宣布,更没向洞内喊话,而是改变方案:不再困,而是攻。他害怕再不攻就没机会了。

拂晓时分,战斗打响。这个出了名的“不要命”,大大小小的战斗都是冲在前头的,他身上弹痕累累,却奇迹般地没有死。他把从自己体内取出的弹片,收集起来,研究它们的产地,还常常嘲笑那些弹片的无能,说,如果你再深一点,或者左一点、右一点,你就能完成自己的光荣使命了,可你偏偏没那个能耐。这一次,他照样冲在前头,但这次很不走运,他还没来得及撂倒一个日本兵,就被打成了蜂窝煤。死之前,他骂了声“狗日的”。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骂的不是日本人,而是恼怒没给他留时间弄清那么厉害的枪弹,是哪家兵工厂生产的。这给他留下了终身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