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史

寂静史

字体:16+-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恍惚觉得自己变成了对面的女人:一位土家祭司。祭司似乎是相当古老的职业了,属于土司时代,也由土司供养。供养这个词就是她说的。这个词在我眼前立刻化为一只褡裢模样的胃。那只胃早已割除,弃在历史的深处,被时间之水泡得发白。可跟它血肉相连的人,竟还鲜活明亮。这个人就坐在木桌的那一边,和我相距不过两米。

她叫林安平。

林安平给我讲她的出生。她说的每句话,几乎都超出我经验的范畴,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是根生错了地方的藤蔓,茫然地挥舞着手指似的卷须。无所适从当中,我想:林安平,你是在虚构。这么一想,我终于放松下来。意识到她祭司的身份,她的话我就全能理解。祭司上通天、下通地、中通人世的职责,使她天然地获得了虚构的特权。

但这样说又并不准确,甚至不公平。她出生时的见证者,除了她母亲和姐姐,还有千峰大峡谷黄岭滩的两户邻居。她的描述来自他们的描述,她是通过别人的描述来确证自己,也可能是别人的描述,迫使她走上了做祭司的道路。

我是这样想的。

或许我错了。我不该不信有些人来到世间,就是为了承担某种使命。

那是1968年农历7月初7。

怀胎七月的谢翠芬,打早起来,烧着柴火,两根苞谷棒子煨在炭灰上。煨熟了,就做她和女儿的早餐。吃过早餐,她要去出工。这时候,三岁的女儿在睡觉,丈夫数月前就去了峡谷深处的满月坡,在那里修路;不是修公路,是修人行路。许多年来,峡谷地区勉强能叫路的,只有背二哥们双脚踩出的栈道,那些穿着麻耳子草鞋的背夫,驮着食盐和桐油,一路唱着相似的爱情和哀伤,迤逦前往陕西。能当背二哥的人,都是命好的人,他们有体力,累得吐血,吐出的血把路边一丛野草淹死,也只是抓把干净草,将嘴巴揩了,又接着上路。多数人身上没那么多血,更没胆量吐那么多血,便只能守在老地方,脚下无路,就四肢并用。因这缘故,峡谷地区的男女,胳膊都较常人长一大截,包括林安平,也包括她母亲谢翠芬。

这天谢翠芬坐在火塘边,听着烤苞谷的炸响,想着自己的男人。

出脚即河,河岸即山,河被山壁挤压,翻卷咆哮,杀气腾腾,而那山壁,刀砍斧削,如从云端垂落。在这样的地方修路,需借助山外送来的黄药和雷管,爆炸声撕山裂石,相隔几里,也能震碎一头老熊的肺。他会不会出意外?每一种联想都可能成为预言,谢翠芬的男人林康,最后就死在修路的工地上。不过这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想了男人,又想睡在**的女儿。谢翠芬扳着指头,把女儿从三岁数到十五岁,十五岁就可以嫁了,但愿她嫁个好人家。峡谷地区几无贫富之别,大家都穷,睡觉是“冲壳子”,也就是钻进晒干的苞谷壳中,钻进去就像尸体,不能动,否则苞谷壳流向两边,梦里都在吹风落雪;这里昼夜温差大,即使三伏天,太阳一阴,就凉得浸人。谢翠芬所谓的好人家,是男人不打女人的人家。这里的男人,累起来像牲口,一闲,就扭住女人不放,不是想女人,就是睡女人,不是睡女人,就是打女人。谢翠芬挨打的次数不算最多,却痛得最久,林康是铁匠,手也像铁一样硬,随便一巴掌,就皮肉开花,自从嫁过来,谢翠芬就难得睡个囫囵觉,一寸一寸的痛,总是把她的睡眠掐断。但愿女儿成为女人过后,不再吃她这样的苦。

想过女儿,

又想偏厦里的猪,

土墙外的鸡,

山梁上的一块自留地……

——就是没想肚子里的那团肉。

想也没用,那还算不上个人。出生过后,胎毛脱净,从母亲的奶子上下来,自己能扶墙走路,端碗吃饭,也还算不上个人。到拿着弯刀砍柴,举起锄头挖地,照样算不上个人。结婚了,嫁人了,那时候算人,却也只能算半人:好些人家的房檐底下,都蹲着一张毛竹制成的轮椅,是有人出行或劳作时摔残了,成“半人”了;若轮椅空着,是那人已经死了。

所以对从未谋面的肉团子,谢翠芬懒得想。

苞谷已烤熟,弥漫着煳香,猪闻到香气,以头撞圈,尖声嘶吼。谢翠芬拍了苞谷上的黑灰,凉在小桌上,去喂猪。她边舀昨夜煮好的猪食,边骂那只养了半年却不到五十斤重的家伙:还好意思叫,还好意思发气,屙泡尿各人照照,还不晓得羞死!这么骂着,半桶发黑的汤汤水水已倒进石槽。喂了猪,又去看鸡。猪是一只,鸡是两只,一公一母,在屋外寻食。谢翠芬要去把它们收回来,否则人一出门,它们就可能被野物拖走,只在某片竹林或刺藤丛中,给你剩下一堆血毛。

两只鸡如一对夫妻,歇在李子树下。往天清早,它们跳出门槛,精精神神抖了毛,在石头上鐾几下嘴壳子,就急不可耐地找虫子、啄土坷垃。今天看来是没睡醒。那只公鸡刚学会打鸣,母鸡的颜色也才定型,它们都还是孩子。孩子瞌睡多,人和畜生没啥两样。谢翠芬有了不忍。让它们再睡会儿吧,睡了起来还要吃几口才行,一旦关进屋,就没得吃了。

青色的晨光里,她朝远处望了一眼。在这夹皮沟,所谓远处,就是高处。高处清风雅静。唯有一只乌鸫,在不知哪片密林里声声叫唤。乌鸫善学同类的叫声,还会学人说话,这时候它说的是:“还不起床!还不起床!”谢翠芬笑了一下,回身走进里屋,将苞谷壳一阵扒拉,唤醒了女儿。谢翠芬要把她带在身边。那些丛林中的性命,不仅吃家畜,也吃孩子。

女儿名叫果果。果果搓着眼睛起来,跟母亲一道啃烤苞谷,也学着母亲,不仅啃下苞谷粒,还龇着两颗小门牙,卖力地把棒子啃成渣,舌头搅拌几下,就颈项一伸一伸的,咽下去。

谢翠芬说,慢些,看哽住了。

这时候她想到肚子里的那团肉了。

她觉得那团肉像没长毛的雀子,正蹲在她心脏下面的窝里,直杠杠地顿起颈项,嘴全力张开,接纳她送下的食物,因此她尽量嚼得细碎些。

是嚼得还不够细、把那团肉哽住了么?她的肚子痛起来。

其实是心里怕,吓痛的。今天出工,是去猴头岭清理塌方,怀胎七月的妇人,累得下来吗?可不去又挣不到工分。想到工分,就不能不去。越这么想,肚子越痛。她粗糙的手掌,怜惜地在肚皮上画圈,像在安抚被惊吓的孩子,实际是在挨时间。

太阳已蹦出对面山头,古铜色的光芒,利剑似的劈下来,把山体劈成明暗两半。再不能挨下去了,她撑起身子,又去门外看鸡。她心想鸡该睡够了,吃过些东西了。

可那一公一母,依然躺在那里,脖子耷拉着,纹丝不动。

她说:嘿,害瘟症啦?

话音刚落,那只笋箨色母鸡,抽搐几下,立起身来,摇摇晃晃朝前走。走三五步,翅膀一裂,飞上李子树,脖颈一截一截抻长,抻到极致,便开始鸣叫:喔喔喔——。它自知悖了天意,鸣叫声生涩而怯懦,但它已经豁出去,叫了一声,又叫二声。叫第二声的时候,李子树也跟着叫,那叫声像婴儿啼哭。母鸡打鸣,草木哭泣,这是凶兆。谢翠芬的肚子里,像有人使劲扯了一把,撕裂般的痛,使她蹲了下去。裤子是阴丹布,穿了几年,早就汤了,这猛然一蹲,从屁股丫破开,破到裆口。母鸡叫第三声、李子树叫第二声,她听见破开的不仅是裤子,还有羊水。母鸡叫第四声、李子树叫第三声,那团肉掉下来了。肉刚沾地,太阳的光芒打着卷,嗖嗖嗖的,眨眼间从地上卷到天上。光芒一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

这个被母鸡鸣叫和树木哭泣催生出来的,就是林安平。

她生下来就是个有罪的人。

跟林安平接触,我是带着功利的,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我是县文化馆馆员,前些日接到一项任务:搜集千峰大峡谷独有的文化资源。原因是县里将多方筹措,斥资百亿,打造千峰大峡谷。地理学家告诉我们,神农架、张家界与千峰大峡谷,共同构成了中国华中与西南神异地貌金三角,神农架和张家界,早已名满天下,游人如织,而千峰大峡谷却养在深闺,遗世独立。经济学家告诉我们:这是对资源的巨大浪费。千峰大峡谷在我们东轩县境内,东轩是几十年的国家级贫困县,日久天长,把贫困当成了习惯,还为贫困找出振振有词的借口,比如身处山区,资源稀缺,不知道大山大水和旖旎风光,就是最大的、也是最时髦的资源。县里把这话听进去了,几番踌躇,下了决心。

要开发旅游,单有风光不够,还得有文化。风光只具有生物性,文化才能持久共享。我接到的任务很明确,既要搜集原生文化,更要学会制造文化。头儿给我打比方,说原生文化是棵白菜,你有本事,就能做出400块钱一份的开水白菜,没本事,就只能做五块钱一份的白菜汤。头儿说他有回去某地参观,见一口枯井,当地旅游局局长掷地有声地宣称:我们准备把这口井,搞成女娲井!这就是把白菜做成开水白菜。又比如神农架,闹了多少年的野人,可至今也无人真正见过野人,这是另一种思路:不让你吃到,只吊你胃口。不管怎样,都是在“制造”上下功夫。人家有了女娲文化、野人文化,你总不能跟着人家的屁股转,说我们这里有盘古文化、外星人文化,那就闹笑话了。头儿让我多动脑筋。

既然可以制造,我当然就可以闭门造车。但闭门造车超出了我的想象力。主要是没有糊弄头儿的想象力。这次点名指派我的头儿,不是我们馆长,而是负责文化和宣传的上级领导,他曾是某名校艺术学院的高才生,毕业后教过几年书,就走上政坛。在我们以前不多的交往中,每次见面他都对我说,世上最富想象力的职业,不是艺术,是政治。

我只能采用笨办法,先搜集,再制造。

于是我挎着相机,背着笔记本,去千峰大峡谷采风。

进去就被迷住了,那河水,动处白浪滔滔,偶尔安静下来,就蓝得发翠。河岸山野,怪石奇之,林木秀之,鸟鸣于远处,云生于脚下;那云,白得空茫,有风奔驰,无风也奔驰,感觉不是云在奔驰,而是群山在急急赶路。走再远的路,也只觉腿软而呼吸平和,是因为氧气多得能舀一瓢就喝。山中多溶洞,跟随日光进去,光怪陆离,跟随月光进去,又如梦如幻。奇特幽闭的处所,正是生命的繁盛地,虎熊潜踪匿迹,猕猴随意嬉戏,水里有鲵,即俗称的娃娃鱼,海拔两千余米的葛杨村,有世界极危物种崖柏……

但我这次来,到底不是欣赏风景。风景是天赐的,给富人,也给穷人,给义人,也给小人;文化是人的专利,有所选择,是人的智慧,也是文化的精髓。整个峡谷地区的民众,都属土家族,特别爱唱歌,但喜好唱歌算不上独有,藏族,维吾尔族,包括黄土高原上的汉族,都爱唱歌;高天之下,人烟寥寥,世事苍茫,就用歌声跟自己和自己的命运说话。

千峰大峡谷河只有一条,山峰却何止千座,山山相连,绵延天际。峡谷人干活,舍不得把光阴耗在路上,每到农历二月下旬,穿着半旧衣裳进山,吃杂花野果,饮露水山泉,夜里就睡在田地旁边的蓼棚里,等点完苞谷,收罢油菜,割了燕麦,接着又掰了苞谷,长长的时日就漫过去了,回家的时候,衣服烂成巾巾,周身挂着苍耳子,男人多毛的胳膊和女人半裸的**上,生满青苔。不过这是前些年的事了,现在干农活的少得很,我在里面转了四十多天,偶尔碰到几个,没见谁身上长青苔,却也没听见半句歌声。他们现在连歌也不唱了。

继续这么瞎转,已毫无意义。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西柳乡文化站站长陈婷婷,给我推荐了林安平。

陈婷婷说,林安平是她小学同学,是个祭司,也是个医生,本是西柳乡人,但早已离开西柳乡,住到了土门镇。

陈婷婷还说,林安平是我们这一带仅存的祭司。

我没想到跟林安平见面,她会那样心生戒备。她说,你是谁?我回答了,还把身份证递给她看。她说,有介绍信吗?我又把介绍信递过去。她说,为啥找我?我问陈站长是否给她打过电话,她不说打了,也不说没打,脸色相当难看,眼里是山隔水阻似的拒绝。

话题无法展开,两人尴尬地沉默着。当然,是我尴尬。但直觉告诉我,坐在我对面的,是个特别的人,走进她,或许真能完成我的使命。想一蹴而就,根本不可能。没有人有义务向另一个人倾吐自己的故事,尤其是没有义务倾吐自己的内心。除非相互信任。我感觉到,信任也好,提防也好,都是一片湖水,彼此贯通,林安平在提防我之前,我是否已对她有了提防?我提防她,是因为她跟我们不一样。首先是那身装扮:头发盘在顶上,挽成髻,发髻里插一根金鸡翎、一只山羊角,脖子上套着六个渐次扩展的银圈,衣服青黑色,前胸、衣襟和袖口,都绣了花,同样是青黑色的裙子上,也绣着花。

最好的办法是不回避,我就盯住她的穿戴,请教那些繁复的花纹是什么意思。

你只对这个感兴趣?

她这么问一声,轻轻舒了口气。可紧接着,眼神落下去,像她眼睛背后有个漏斗。

我正疑惑着,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就回答我了。这是祭司服,她说,当然,我是土家祭司,服饰也带着土家标记。然后她站起身,一一指给我看:这胸前,左绣青龙,右绣白虎;第二颗扣子以上,绣的是祥云;这袖口,绣花卉蔬菜,要是男人,就绣兵书宝剑;这裙边或裤脚,绣的是山川河流。总起来就是:头顶青天,脚踏大地,在祖宗的护佑下,依靠勤劳的双手,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祭司标记,在头上,也在脖子上。脖子上最小的这根银圈,是我的本命圈,其余五根,是五行圈。别人不能戴,只有我——祭司才能戴。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凛然一亮。

在她裙子的中间部位,绣着一朵红花,她没说,而我非常想知道。

这朵花么?她像通晓我的心思,以这样的口气向我解释:这是人世。人世间就是个花花世界。你的衣服上同样有,无非是没绣出来,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并不是没有。我跟别人不同的是,别人在花花世界里逍遥、享乐和受苦,我为花花世界的人礼赞、祈祷和祭祀。我充当人世与鬼神之间的使者,调和他们的冤仇和矛盾。我为人送魂,也为人喊魂。我给人占卜、消灾、治病。我是医生,既医肉身,也医灵魂。人的灵魂和肉身是分开的,古话说,活不认魂,死不认尸,意思是,人活着时,肉身不认灵魂,死去后,灵魂又不认肉身。灵魂不认死去的肉身,证明了灵魂的不灭。花花世界里的人,对短暂的肉身看得很宝贵,生怕它吃亏,对不灭的灵魂却不闻不问,任随它遭虫子咬,被蚂蚁叮。人活得很糊涂,很可怜。

说完她盯我一眼,像我就是很糊涂、很可怜的人群中的一个。

她真是把我看穿了……

我决定在土门镇住下来。

这里是千峰大峡谷的起点,河水从镇外流过,河岸全是石头,镇上的房屋,也多用石头垒成,包括林安平住的那间。她在那石头房子里,吃饭睡觉,开中药铺,也参神、做法事。药铺后面,有她的圣殿,供着数十尊小如一握的菩萨,还有个不知什么年代供养过祭司的土司造像;从造像看,那是个精瘦的男人,尤其是脸,瘦得只剩骨头,他整个人就是由骨头凝成的意志,他的万般计谋和消灭对手的决心,以及被传说的慈爱,都藏在鹰隼般的眼睛和又陡又窄的额头里。圣殿下去,右边是厕所,木门上用粉笔画着一个相当复杂的怪异符号,怪异得像里面不是厕所。左拐十余步,是玄祖殿,殿里的菩萨与人等身,林安平给人做法事,通常就在这里;若做大型法事,比如三月三的春祈会,九月九的秋报会,再比如祭日光天子、月光神、水神、火神、土地神等,就得去玄天观。玄天观在下游鹿走乡的龙头山,从乡场东边的桥头上去,上到1800米高处,有处孤零零的殿宇,就是玄天观。

第二天我又去林安平家。头天夜里,我已在网上做了许多功课,知道祭司不是随便能做的,须知识广博,儒道释三通,也是这三教的领袖。我凭自己的理解,向她阐释三教的关系,本意是卖弄一下,让她不至于把我当成只是在机关里混日子的饭桶,没想到我的一通解说,很合她的心意。趁她高兴,我请教厕所门上的那个符号。

你不是只对我的衣服感兴趣吗?

真是那样的话,今天我就不来了。

我把县里打造千峰大峡谷的宏伟规划,还有我自己的任务和行踪,讲给她听。

我为你出不了力,她颓然而又高傲地说。然后回答我:你问的那个,既然写在厕所门上,当然就是厕所的意思。但那不是符号,是文字,只是现在没人用了。

她的手抖索了一下,接着又抖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干一件事。

最终,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软面抄递给我。

翻开来,写了十来页,共三百多个会意字,旁边注着汉文,比如玉帝、伏羲、男人、女人、高、下、美、丑。说是会意字,其实好些无法会意,比如美和丑,因为各自的标准不同。我问怎样分辨,她便给我讲了个故事,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个酋长,去遥远的地方走了一趟,带回一个女人,从此把结发妻子冷落一旁,让妻子伤心,族人也议论纷纷。这时族里的巫师出面,巫师在夜间的茅舍旁燃起篝火,让远方来的女人跳舞,舞影映于墙,巫师将影子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昼夜失序,好丑啊。接着让酋长的妻子跳舞,巫师将舞影画下来,遍示族人,族人都说:日月调和,好美啊。以影绘形,就创造了文字。每个文字都不单纯是一个形状,还埋藏着天地观和道德观。人不能做到灵肉合一,人创造的文字却能做到。

把本子还给她时,我说,你或许要出大力,不仅仅是帮我。

之后我每天去她那里。她不表示欢迎,但也没赶我走。我看她给人把脉、开药。病人不多,只有在医院久治不愈的,还有被医院判了死刑的,才会来找她。以前来找我的起路路,她说,自从搞了合作医疗,可以报账,来的就少了;我这里不能报账。她的医术是师傅传的,为拿行医资格证,又去医学院读了函授。每开一张药单,签过名,她都要立起身,庄重地盖上一个大印。我从没见过药单上要盖印的,一看,印上篆字刻着:汉寿亭侯。这是关羽的印!她说:关帝爷义薄云天,神鬼敬畏,盖上他的印,再恶的鬼也不敢作祟了。我的药医身体,关帝爷的印医心。有些病人在医院开了单子,把单子拿到我这里来盖了印,再去医院取药,可医院见了这印章,就不给取药了。用机器治病的医生,不懂治病救人这句话,以为治病就是救人,其实治病跟救人各是一门子事。

正这时,一个妇人进来。那妇人三十岁模样,或许有四十岁,因为她生得很漂亮,漂亮能让人显得年轻,这是老天双倍的恩典。林安平让妇人坐下,却不把脉,也不问任何话,就开单子。单子上只写着一句:出门旅行。然后盖上汉寿亭侯的大印。只要不给药,她就分文不取。妇人瞄了一眼药方,低头疾走出屋。望着妇人的背影,她说:你看她,胭脂搽得多,衣服穿得少,这是男人不喜欢她了,她对自己作为漂亮女人的资本,绝望了。她的身体没病,就是焦心,是心病。出门旅行,或许能在路上碰到喜欢她的人,她又能找回信心。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容颜不再,她总有那样一天。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埋着神秘的青春,哪怕这个人再老。至于你说的,光明耀世,光阴仍亏,那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命,但要每个人自己去悟,不悟,就消除不了幻想,跟着也就消除不了恐惧。我不过是给她一次机会。人的一生,有一次机会就够,不要梦想总有机会给你。老天已经待她不薄,她该满足。其实我是理解她的,不然也不会给她机会。她是想突破边界。道家炼丹,行外说是想长生不老,当然并没说错,但最根本的,是想突破边界:生老病死的边界。她也是。她希望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被追求。

这样做合适吗?比如说,她是有夫之妇,却在旅行途中有了艳遇……

我至少没叫她一个人去旅行。

我觉得这是狡辩,想继续问下去,又怕破坏了交流的气氛,反而封了她的口。毕竟,她从未有过婚姻,还是通常意义上的姑娘。

其实这担心是多余的,她正等着我问。在她心目中,人至高无上。她说,老天赐人,有人就好。她从那妇人的焦虑或者说绝望中,看到的不是青春和爱情的流逝,而是人脉的断绝。另一方面,人在明知某些生活的趣味正离自己远去时,却不愁苦,也不设法拯救(虽然往往无效),这样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其实是无心也无脑;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等于生活本身,生活方式不论多么圣洁,只要无心无脑,就无任何道德可言。

原来她特别爱说,也特别想说。只是没有听众。她的听众都是她的信众,为数不多,文化很浅,除极个别跟她年龄相当,大都比她年长十多二十岁,甚至三四十岁。

她需要别样的听众,包括从俗世来的听众。

现在我成了她的听众。经过半个多月的交往,我感觉自己跟她有了默契。她也是这样感觉的。她表达这种感觉的方式,是问我一句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人不会忘记不愉快的事情。那天你不愉快,我开始也不愉快。

你不愉快是真的,她说,像你们这种县份上的人,往下面一溜达,到处都对你们笑脸相迎,我没做出那样子,你觉得受了怠慢,当然不愉快。而我,那天是盛装见你。我的服装分为三种,襆服、合服、胡服,我那天穿的是襆服,那是我的盛装,只有特殊场合才穿,平时是不穿的,你来这么多天,哪里见我穿过第二次?

我很惭愧,也很感动。只是不明白,既然盛装见我,为什么要给我脸色?反过来问也行:既然不打算欢迎我,为什么又要盛装见我?这事很久以后我才琢磨出来。

风在传,鸟在传,河水在传——传的都是林家生了个灾星。说那灾星非比寻常,耳朵像扇子,眼睛像灯笼,还长着獠牙。消灾除祸最简便的办法,是将她扔进河水,或者带上崖顶,投入山谷。命定的灾星都是这样收场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像狗长单耳,猪生六爪,都是灾星的标记。

可究竟如何处置,谢翠芬决定不了。也可能是忍不下心做决定。

她等着当家人回来。

林康是三天后赶回来的,进屋时已是后半夜。他进屋做的第一件事,是点上桐油灯,从柴屹崂里摸出弯刀,再去鸡圈里抓出母鸡,垫在门槛上,一刀剁了。随后,李子树淡黄色的木渣,把刀身上的鸡血舔得干干净净。这两个敢跟天意叫板的家伙,死得却这般平常,就是像鸡那样死去,也像树那样死去。死的同时已背上诅咒,再不能投生,再也没有来世。

接着,他回到屋子,扯下挂在墙上的一团乱麻,用桐油浸了,塞进吹火筒,做成火把。他将火把点上,横在灶台上,再吹熄油灯,进了里屋。出来时,他赤着上身,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当他举起火把,踏步出门时,谢翠芬的声音追出来:你要做啥子?他没回话。谢翠芬的声音再一次追出来:我的女儿呢!他这才知道是个女儿。说什么女儿,分明就是怪物!他的步子更实沉。谢翠芬的声音第三次追出来,这一次是哭声,很压抑,很低。

夜晚静得像是老天老地都闭了气。其实河水的喧哗排浪般涌来,只是他听不见。他只听得见婆娘的哭声。火把椭圆形的亮光之外,是胶成块状的黑暗,婆娘的哭声穿透黑暗的壁垒,一滴一滴,往外浸。天地间只剩下这哭声,这让他心烦意乱。为啥要哭得那样低呢?他站住脚,回过头怒吼:你狗日的是羊子变的呀?要哭不晓得大声哭哇?是哪个龟儿子把你喉咙捏住了哇?这一吼,女人不哭了。她不哭,那哭声却在,丝丝缕缕,将他缠住。

他继续走,每跨一步都特别用力,像要把缠住他的哭声挣断。

他是朝河边去的。

这条贯穿整个千峰大峡谷的河流,河岸都是一样的景致:石头挨挨挤挤,不留丝毫缝隙,连根草也不长。石头在暗夜里顽强地吐出白光。夜有多黑,石头就有多白。他迈着大步,直奔河沿。只是奇怪,包袱里的东西咋不吱一声?你再是个怪物,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也该吱一声。他使劲抖了几下,那团肉在包袱里跳**,但就是不吱声。未必死了?死了更好。死了的话,把她扔进河里,就不是杀,是埋。峡谷地区的死人,最近这些年才是往土里埋,以前全是往河里埋,拿深腰竹篓装了,往河里一丢,死人以站立的姿势,随水漂流。水不烂人烂,烂了也就是埋了。他没带竹篓,却带着包袱,包袱是他的衣服,尽管穿出了许多窟窿,却是他最见得人的衣服,用这衣服做她的棺材,也不算亏她。

冷气隐隐扑来,是快到河边了,固体般的浪头子,从光影里闪过。

他站在冷气的当口,拎包袱的手臂,使力划出一个半圆。

他闭上眼睛,咬紧腮帮,等待着包袱破水的响声。

响声迟迟没有传来。

因为包袱还在他手里。他没有扔。

他不甘心,要看了这怪物的模样再扔。

他蹲下身,将包袱放在石头上,瑟瑟索索的要去解开。

可他似乎还没动手,那小人儿自己就蹦进了火光里。

顿时,他惊得眼球外翻。

这孩子的耳朵不像扇子,眼睛不像灯笼,更没长獠牙。这孩子漂亮得让人心酸,是一个漂亮得让人心酸的孩子!毕竟只在娘胎里待了七个月,个头是小了些,可她身上没多出一样,也没减少一样,嫩红的皮肤底下,蜷缩着她安宁的睡眠。他就是这样想的,觉得女儿的睡眠,是被她吹弹即破的皮肤包裹着的。女儿井水、莲花和种子般的安宁,比她的漂亮更让他震惊。

火把在他手里呼啸。他站起身,将火把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旗帜。猎猎风声里,他对着长河呼喊:她不是灾星,我的女儿不是灾星,我的女儿是从天上来的!

河水不管这些,一如既往地奔向更加狭窄的山口。

但从此以后,从天上来的,就成了林安平的符号。

当父亲把她拎回家去,告诉母亲说,我们的二女子是从天上来的,母亲就无日不对着她的耳朵讲:娃,你只是借我的肚子成了人形,可你不属于我们这个人世,你是从天上来的。妈生了你,就把你养大,你长大过后,就不要在家里待,自己回到你的仙班里去。

为了女儿,也为了家,林康给二女取名安平。

但这并没起到什么作用,没过多久,大女果果病了,吐绿水,绿水里夹着血块。果果刚病,猪又死了,早上去喂的时候还活蹦乱跳,下午再去就硬邦邦的了。才把死猪拖出圈,那只公鸡又死了,死之前,它努力地想往树上飞,被伐倒的李子树旁,是棵深梢的桉树,桉树根部以上丈余高处,都是光溜溜的树干,你一只鸡怎么飞得上去?你真想上树,周围到处是树,又何必死盯住那棵桉树?可是它着了魔,飞一次不行,又飞二次,二次不行,又飞三次,就这样活活累死了。猪死了,鸡死了,也就罢了,果果可不能死。果果都长到三岁了。果果是个普通的孩子,远没有她妹妹好看,但她是个正常的孩子,正常到人人都能接受。安平却不被接受,自她出生过后,除了那些不得已来请林康打铁的,没人再靠近林家的房子。

与其让果果死,不如……这想法,在林康和谢翠芬心里同时萌生。

他们对视了好几眼,都等着对方把那想法说出来。

谢翠芬首先开了口。她说:当家的,去……去……

林康生怕她说出口,因而没等她说出口,就翻身出门去了。

这一去,就第二天下午才回来。跟他一同来的,还有肖道长。肖道长是峡谷地区最具法力的端公,四方游走,居无定所,但他是水口乡人,林康就去水口乡碰运气,结果没拢水口,就在路上遇见他了。林康正要说话,肖道长往前一指。指的是林康身后的路,意思是少废话,快走。他像是正往林康家去的样子。可他年纪太大,大到老态龙钟,走路像捡绣花针。为了快,稍微平整些的地段,都是林康背着他跑。他用于作法的家什,林康接过来,挂在自己脖子上,一**一**地跑在两个人的前面。即使这样,还是晚了,两人进门时,谢翠芬已在为果果备殓衣。所谓殓衣,无非是给她换身干净衣裳,穿上大人的鞋子;给夭折的孩子穿上大人的鞋,死后就能继续长,直到脚把鞋塞满,这样,那孩子就不枉来趟人世。

哭过了吗?肖道长问。他是问谢翠芬哭过没有。谢翠芬神情呆滞,一言不发。没哭就好,肖道长说,哭过就没救了。而这时候,林康正抱起果果,嘴巴大张,听了肖道长的话,那张嘴慢慢闭上了。肖道长从布袋里取出法器,一样一样地摆设和穿戴:先是圣母娘娘画像,再是绘了牛头马面和乌牙凤嘴的桌围,之后是花冠、道袍,最后取出师刀。他摇着师刀,围着灶台,且舞且唱,从半下午,跳到次日黎明,才收了家伙,站到门口去,望着在黑暗和静寂中显得越发盛大的山野,念念有词,之后回过身,往嘴里包一口清水,走到身体僵硬的果果面前,噗的一声喷在她脸上,再盯住她的额头,右手扣成金刚指,右、左、上、下地比画,每划一下,就念一声咒语:一划成江,二划成河,三划人延寿,四划鬼断绝!

果果的身体软了,眼睛睁开了。

肖道长拒收劳务费。这在他是从没有过的。林康感激不尽,让果果给他磕头,但他也不让。他对果果说:我来,不是为你。说完就离开了。

肖道长的话令人费解。但不管怎样,果果萎了几天,就精神起来,从此再没生过怪毛病。

林安平也一天天长大。

伴随着林安平成长的,是母亲每天必说的那句:娃,把你养大了,你就回你的仙班里去。

峡谷地区,“大”的标准跟外界不同,外界至少十六岁,这里只需十二,这里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就可以嫁人了。自从会数数,林安平玩耍的方式,就是扳着小指头,数她还有多长时间,就要离开亲人,回到仙班。她数得越认真,越快乐,林康就越酸楚。几年以后,她就要单门独户地去对付这个世界了,尽管她是天上来的,但终究是活在这个艰难的人世间。

怕二女将来吃亏,林康决定送她上学。

这里的孩子大多不上学,比如林安平的姐姐就没上过一天学。即使上,发蒙的年岁也没个定准,一般都不小于八九岁。林康希望二女能读到小学毕业,因此七岁就把她送进了学堂。

林安平说,许多年来,她是那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学生。

我的手机响了。我的手机很久没响过了。初来峡谷时,手机就像害怕寂寞的姑娘,动不动就唱歌。是县城的老朋友让它唱的,他们约我喝酒,打牌。我们的业余生活一直是这么过,现在我不得不缺席了。我不想说自己在哪里,更不愿透露在干什么。头儿说给我半年时间,我希望在这不长不短的时日内,能弄出一个像样的方案,如果早早嚷出去,最终却遭弃用,就要被嘲笑了。我知道自己越来越脆弱,怕人嘲笑。我对每一个电话撒谎,不是这样事就是那样事,总之是不能赴约。很快,他们把我忘了,忘得像水洗过,再不跟我联系。何况现在天还没亮明白,也不是城里人的作息方式。这样的作息方式只属于山区。我租住在一对老夫妻家——其实两人都才四十出头,却带着大群孙儿孙女,最大的孙子已经十一岁。可见人是被后人推老的。这对夫妻也自以为老,动不动就是我这老头子、我这老太婆,像他们过得太难,现在终于混老了,很是欣慰。他们来自半山,在镇上买了房,儿女出门打工,老两口带着孙子辈在镇上念书。凌晨四五点,就常听见他们的电话响,无一例外开着扬声器,铃声大得吓人,说话的声音更大,不是说,是喊,连对方说啥我也能在隔壁听得一字不漏。

可是谁这么早给我来电话呢?

我只能想到林安平,结果不是。

是她同学陈婷婷。

陈婷婷问我找到林安平没有。

这话让我恍然如梦。差不多一个月前,她给我推荐了林安平,而且据情形判断,我去找林安平之前,她还帮我联系过,现在才问找到没有。

我把情况大致讲了,陈婷婷格外惊讶:啊?

我能想象出她“啊”那一声时的样子。她脸胖,唇薄,说话很用劲儿,每说一句,都把上唇一掀,鼻头一皱,顶住滑落的黑框眼镜。

千峰大峡谷共五个乡镇,除已经提到过的西柳乡、水口乡、鹿走乡、土门镇,还有风源乡,五个乡镇的文化站里,我最熟识的就是陈婷婷,她是县政协委员,每次到县里开会,都到文化馆来,讨要些我们编辑整理的书;啥书都要,只要是书。其实那些书里的不少内容,都来自她本人的讲述。她是个有心人,去山上割野菜、挖药材(药材也是野菜,党参到处是,乡场上的人喜欢挖来炖鸡),撞到茅草丛中一段几米长的石墙,也要打电话给我们报告,不管我们的态度如何,她自己都满山满岭寻访老者,探究那石墙的来历,得出的结论是:那不是墙,而是古道遗迹;非一般古道,是荔枝古道。她说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是从四川广元送去的,途经东轩、万源、镇巴、安康到长安。想想,杜牧描写的“一骑红尘”,就从我们东轩县奔驰而去。如此,那段残墙就越千年风雨,直通大唐。

凭良心说,要说制造文化,陈婷婷并不输给头儿讲的那个要把一口枯井搞成女娲井的旅游局局长。进入峡谷之初,我就想到过她,但我认为,她说的那些,编进并不公开发行的书里是可以的,要正儿八经纳入一项工程,就渣了。你总不能拉着游客,天远地远走到深山更深处,就为看几块垒起来的石头。那会引起游客的敌视。前年我去某地游览,跟随旅游团颠簸大半天,去到一个比普通堰塘还小的水池边,导游举着干喇叭动情地讲述,说王母娘娘在这池子里洗过澡。像王母娘娘洗了澡刚离开,那导游还伺候她穿了衣裙。我当时就很反胃。我想,既然头儿把任务交给了我,我就希望自己发掘出的文化,包括制造出的文化,不这样飘浮无根,而是带有某种体验性,能在生活和心灵中流淌。

可是,陈婷婷由一段残墙,想到大唐,想到贵妃,想到荔枝、奔马和烟尘,想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绝世爱情,难道与心灵无关?

或许,我的想象力真是很稀薄的,我只是在嫉妒陈婷婷。

有时候我想,如果头儿知道有陈婷婷这么个人,就不会指派我了。

越这么想,越不愿见她。如果不是进峡谷四十多天还一筹莫展,我肯定不会跟她联系。

不过幸好联系了,否则我就不会认识林安平。

对陈婷婷给我推荐了林安平,这些天来,我一直心存感激,尽管她的推荐完全是我引导的结果。我并没向她透露自己的真正目的,只说这段时间闲,想来峡谷找些“文化活体”,跟他们聊聊。她一如既往地,说到耍狮子的、跳钱棍舞的、打薅草锣鼓的……那些人我都见过多回。也可能是见得太多,我感觉不新鲜,更不“独有”。但除此之外,她就想不出别的人了。中午时分,我们去吃饭,席间谈着网上八卦,她问那算不算文化,我说算,她又问那种文化是不是正意味着文化的堕落,我说不是,我们的文化太重,而且依赖于重,久而久之,就失去了轻的能力。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她的那些考证,比网上八卦更离谱,我的话也并非真心,而是暗含着自我辩解。在这一刻,我们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却都做出真诚执着的样子。不如执着到底。于是我说:传统文化追逐典型,现代文化不要典型,只要例外。可能就是这句,让她想起了林安平。林安平是祭司,且是仅存的,当然例外。

我正感激着她呢,她却“啊”这么一声。

“啊”一声过后,她问我见到林安平的女儿没有。我说还没有呢。林安平早给我讲过,她有个养女,叫林芳,在鹿走乡卫生院做护士,不忙的时候每周回来,忙起来两三个月也不回来。她说自己领养过十多个孩子,养大了就让他们远走高飞,只把林芳留在了身边。

听说我没见到林芳,陈婷婷似乎很遗憾,吞吞吐吐几声,就把电话挂了。

这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丝阴影,说不清阴影的方向,但它存在。

可吃过早饭,我又找林安平去了。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我揣摩着陈婷婷的意思,揣摩不透,就放下了。我只是觉得,自己跟陈婷婷其实是一路人。我们都是在考证某一段痕迹。这段痕迹存在过,现在被遗忘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婷婷发现的那段本没有名字的残墙,比荔枝古道更重要,荔枝古道还活在传说中,而那段残墙早就死了,曾经摸过它的手,化为连天荒草。我们都是死人的后代,死去的不仅是先辈,还有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所以人也是自己的后代。

我把这想法讲给林安平听,她略为思索了一下,说:你这是把时间分出段落了。时间没有来路,也没有尽头,因此每个人的每时每刻,就都处于时间的中心。比如我,她说,我的出生,还有我七岁那年走进学堂,都不是发生在多年以前,而是今天,是此刻。

——她进的那个学堂,师生共34人,但开学第二天,变成了56人,多出的,是部分学生的家长。他们是来要求清退林安平。没人相信她是天上来的,只知道她是灾星。校长传话,让林安平的父母去,当众描述女儿出生时的景象。父亲没有发言权,因为他并不在场。只有母亲来说。母亲说的是,七年前的那天早上,她正要去出工,女儿怕她受不住累,就从她肚子里出来了。只有这些了。人群中站着她的一个邻居,也是临时请来的。地广人稀的峡谷,最近的邻居也有两里多路,其间横亘着嵯峨乱石和茂林修竹,但那邻居板上钉钉,说那天他看见了林家的母鸡上树,听见了林家的母鸡打鸣,也听见了李子树的哭泣。然后他说,那年七八月间去找林铁匠做过活路的,谁见他家养母鸡了?他家里现在都不养母鸡!谁又没见那棵李子树遭砍了?那棵树每年结的果子把树都压趴,要不是它接灾星下世,林铁匠舍得砍?

其实我妈不该扯谎的,林安平对我说。

你觉得是你妈扯谎不是邻居扯谎?

当然啦!她眼睛一瞪,这样回答。之后告诉我,她出生时,不仅有那些众人皆知的征象,后山一棵浓荫盖地的黄桷树,叶子落得像下暴雨,歇在枝叶间的鸟,全都坠地而亡。

关于那天的事情,她像比所有人都更清楚。

可在当时,要不是肖道长,她就读不成书了。肖道长啥时候游到了学校,站在操场外的杨树底下,无人知晓,听见他沙哑的声音,才注意到他。那个沙哑的声音说:7主地势临渊、以寡服众,林安平的命里,不是一个7,是四个7,在娘胎里待7个月,7月7日出生,7岁上学。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你们以为说她是天上来的,是胡说?

肖道长德高望重,他的话,让弥漫在人群中的愤怒被风吹走。

可肖道长毕竟太老了,很可能老糊涂了。这是许多人的看法。因此,林安平虽然入了学,却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单独坐。同学都不跟她玩,和她对面走过,立即别过头,或者用双手蒙住眼睛。他们在家里就受到父母的警告,说如果跟林安平对看,就会被她吸了魂,慢慢失了元气,变成纸人,变成鬼——还活着的时候就变成鬼;疗治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戳瞎你的眼睛。真有个男同学的眼睛被他母亲戳瞎了。那同学不信邪,偏要盯住林安平看。林安平自己也怕吸了别人的魂,因为她不知道把别人的魂吸来干什么,又装在她身上的哪个地方,跟人路遇,她自己都会躲。可那男同学不让她躲,她躲到东,他就跳到东,她躲到西,他就跳到西,她闭上眼睛,他就去扯她头发,扒她眼皮。她哭了,说:我给你妈告!她当然没去告诉他妈,是那同学自己说出去的。过了两个礼拜,他发现自己既没变成纸人,更没变成鬼,就忍不住,骄傲地把这事讲了。他母亲闻言,怔在那里,然后去撇下一棵洋槐的老刺,把儿子往怀里一抱,只听噗噗两声,儿子的两个眼球便流出红白相间的**。

但没有人认为那男同学的眼睛是被他母亲戳瞎的,都说是林安平看瞎的。

那一年,林安平读到了小学四年级,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她被同学随便打。她不仅是有罪的人,还成了魔鬼。打魔鬼是每个人的义务。都是从背后进攻,擂拳头,或者扔石子。有几个同学不满足于这样,因为打人的主要乐趣,是看清对方的表情,背后看不见表情。于是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她的眼睛那么厉害,何不给她戳瞎?

我的眼睛看三界,哪是想戳瞎就戳瞎的?林安平对我说。

但我想的是,要戳你的眼睛,必须看着你的眼睛,他们不敢看,才没把你戳瞎。

当然只是想,并没说出口。我差点儿出口的话是:陈婷婷也打过你吗?

峡谷是化外世界,时日慢得慌,可在林康和谢翠芬眼里,那些年的时间比河水跑得还快,眨一下眼睛,女儿毕业了,再眨一下眼睛,女儿该回她的仙班去了。

林安平十二岁生日这天,她父母都没去出工。那时候,外面的土地已经下户,但峡谷人不知道,土地还捏在集体手中。林康和谢翠芬却都没去出工。他们要守住女儿。守最后一天。

那天夜里,林安平也是睡在父母的**。

最好是天不亮,永远不亮。

可天还是亮了,跟往天一样准时。

林康拿出两圆备好的鞭炮,送女儿上路。

从路程上说,林安平倒并没走远。黄岭滩以西,有个不知何年修的小庙,年深日久,既无道士僧侣,也无香客光顾,墙面塌了半边,门扉也烂得没了形迹。但这无关紧要,遮不住风,能挡雨就行,晚上在外面烧堆火,吃人的野兽也不敢拢身。林安平就在那里安家。

离家的当天,她就回来了。但不是以女儿的身份,是以徒弟的身份。

这是林康的主意。林康舍不得女儿,便想了个办法:让女儿跟他学手艺,这样,女儿就能经常回去了。他不收女儿学费,还每天给她五角工钱。

我学得很快,林安平说,才学四个月,我就能甩鞭锤。她把铁匠用的小锤,叫问锤,大锤叫鞭锤;她说打铁的全部学问,在于会听,听谁?当然是听铁。你先用小锤问它,看它怎么答你,以什么声口、什么心情、什么态度答你,你听懂了它,甩起鞭锤来就丝丝入扣。甩鞭锤的难处不在于它沉,而在于要会使巧力。世上的难事,从来就不是难在事情本身。

说这话的时候,她把上身倾前来,两条长臂盘绕在桌上,看上去像有许多条手臂。

幸亏学得快。第二年四月间,她父亲林康就死在了修路的工地上。黄药雷管高于雷阵的爆炸声,震垮了悬垂的巨石,林康被压在巨石底下。把石头粉碎后掏出的尸体,是一张碎皮,还有深坑里那个仿佛是人的形状。

他做事天理不容,峡谷人说,把一个有罪的人养了十二年,还让这个人跟他学艺。

林安平自己,完全认同峡谷人的看法:父亲是因为她死的。

她母亲和已出嫁的姐姐,又完全认同她的看法,并因此恨她。

母亲给了她一套锅碗瓢盆,断了她的归路。从此,她真正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好在还有那个破庙,还有父亲的那套行头。她把父亲的行头继承了,因为母亲不想放在家里,怕看着伤心。只是,她的手艺再好,峡谷人也不会去找她。

无奈之下,她把铁匠铺搬到了峡谷之外。

从西柳乡,一路过风源、水口,鹿走、土门,过了土门,就不属峡谷地带了。距土门几十里外,有个乡叫华锦,许多高悬庙堂的史书,也要记述这个地方:华锦出美女,从唐至清的数代君王,都在这里选妃子。按陈婷婷的考证,早于唐前多年,站在商纣王身旁观酒池肉林、赏炮烙之刑的苏妲己,就是华锦人。陈婷婷说,苏妲己在家乡时,清纯快乐,可十四岁那年的某一天,她在河边洗头发,被一骑快马掳走,快马如风,风声止息,她已进了纣王宫,从此忧愁苦闷,见商纣王荒**无度,更是万箭穿心;她知道逃跑是不可能的,便腹生一计:引诱纣王还荒**些、再荒**些,以此促商速亡。两年前,我们到华锦搞文化下乡活动,各乡镇文化站站长也参加了,中午休息时,陈婷婷领着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沿河走三里多路,到一处形如鸭嘴的河岸,指着一块石头说:妲己当年洗头发,就蹲在这块石头上。

十二岁的林安平,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华锦人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慢。这不是看到的,是感觉到的;她始终低着头,不看人的眼睛。见这么小个孩子,且是女孩子,独自在一棵大榕树下,架着砧板,扯着风箱,那些人便围过来,围一会儿就散开。她把带来的一把旧锅铲伸进炉火,让铁变成飘逸的丝绸,随着锤子的几声叩问,丝绸还原为铁,还原为锅铲——更加漂亮的锅铲,那些人依旧是沉默地看着,然后沉默地走开。

夜里,她睡在榕树底下,搂着风箱和铁锤。

十天过去,她没做成一件生意。

就在第十天晚上,林安平说,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人来到我身边,抖着白胡子说话:林慧静,你要当一辈子铁匠吗?你忘了自己的职责吗?他是谁?林慧静又是谁?但不容我问,我像被人牵着,站起身来,朝前走。路是黑漆漆的路,可每一脚我都踩在该踩的地方。我就这样走进了峡谷,走过了白天,又走过了晚上,都是迷迷糊糊的。当我清醒过来,发现到了一间木屋前。木屋单门独户,立在山尖子上。那时候正有恶风路过,再骄傲的树都弯腰让道,有些树因为弯腰不及时,当即折断。山野鬼哭狼嚎。可我面前的简陋木屋,一点事儿也没有,连挂在挑梁上的蛛网,也平平静静,一只黑蜘蛛趴在网心,安闲地睡大觉。潮头一样的风声里,有个苍老的声音从木屋里传出来:林慧静,我等你好久了。

她推门进去,看见了躺在**的肖道长。

肖道长成了我的第一个师父,林安平说,慧静是他赐给我的法名。

肖道长那时候已久不出门。

他着实太老了,老得不知年岁,身边又无妻室儿女(若干年前,他女人生头胎时死于难产,他便再没婚娶),峡谷人都以为他死了呢,都把他当成死人在传颂他的神迹呢。

我问林安平:肖道长都教给你什么呢?

她不回我,只说:师父让我行了拜师礼,陈说了我的前世因后世果,此外还给我讲了一件事。这件事是他一辈子的悔恨。他十岁那年,峡谷来了个云游道士,姓苏,但都不叫他苏道士,而叫苏端公。苏端公跳神、祭坛、驱鬼。他还敢斥责菩萨。有回他路过落儿山,见满山树皮都被剐掉,地上无蚂蚁,枝头无鸟叫,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眼看就要收割的庄稼,更是颗粒不剩。这是因为十天前下过冰雹,冰雹岩崩似的,下了个多时辰。落儿山有个灵官庙,苏端公走进庙门,扯住灵官菩萨的胡子,厉声质问:你是什么神?不保一方平安,你说你算什么神?

说到这里,林安平停下来,像陷入了沉思。

几分钟过去,她才继续说:我师父十三岁那年的六月初九,去山里打柴,碰到苏端公,苏端公说,小娃子,跟我走吧。就这一句话,师父就扔了柴刀,随苏端公去了。他的本事,全是苏端公教的,但苏端公留了一手,他用这最后一手来考验徒弟。我师父二十岁那年,也是天旱,苏端公对我师父说:鹿走乡龙腾山下有个洞,洞里住着一条龙,我去请龙出来下雨,你站在洞口等我,我出来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叫我师父,要叫我天兵天将。我师父应了。苏端公傍晚进去,三更天才骑在龙背上出来。我师父见龙闪着两只巨眼,吓坏了,忘了嘱咐,高叫一声:师父喂!龙听到这声喊,立马退了回去。没多一会儿,苏端公的骨头从洞口流了出来。龙以为是天兵天将请他,没想到是凡人,来了火气,将苏端公害了。

这也怪不得你师父,任何人遇到那种情况,都可能失口。

见她神情苦恼,我这样安慰她。

你的话没错,但……如果是故意的呢?我师父对我说了,他是故意的。他想的是,反正我会了那么多法术,只要苏端公不在,即使不学最后一招,我也能统治整个峡谷。师父说他终于遭了报应,孤身一人,还活这么大岁数,经历这么多悔恨和痛苦。

林安平喝了口水,沉默了一会儿,说:师父把这件事给我讲了,就落了气。正因为给我讲了这事,虽然他没给我传过任何一样法术,却不能说他没教我。他教了我很多。在他的影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心”字。心,刀带三点,一点自己,一点众生,外面一点是邪心,所谓修行,就是把邪心去掉。师父就这样教了我。他落气过后,我想着把他埋在哪里,刚出门查看,房子就垮了,垮成个棺材模样。入棺为殓,我师父也算寿终正寝。

林安平从此再没出过峡谷。时至今日,她也只去过峡谷外的华锦。

肖道长死后,她回到了那个破庙。她说:我需要等待再一次天启。

当时峡谷的土地也已陆续下户,但林安平没到分配土地的年龄,因此没有土地。她靠老天的赐予为生,老天扔下一个千峰大峡谷,并慈悲地养活这里的万物,她便也有活下去的理由。野山羊能走的路,她就能走,野狗能吃的食,她就能吃。后来,她学会了开荒种粮。她在荒地上忙碌时,经常看见母亲在田土里忙碌,想去帮母亲,但母亲不要她帮。母亲真的不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了。许多个夜晚,她悄悄溜到老屋前,坐一阵,又跑到父亲坟前去,抱住一堆土哭。父亲听不到她的哭声,她说这并不是因为父亲死了,而是因为父亲死得不完整。

平常日子,她是这样过的:白天去荒地上站,夜里在破庙里躺。

但到了腊月二十三,连破庙也躺不成了。

腊月二十三被称为小年,从这天起,峡谷人开始办年货,最高级的年货,是杀猪和推豆腐。峡谷之外,还包括推汤圆和米豆腐,但峡谷地区是石灰质土,存不住水,因而不产水稻,峡谷人没吃过米,也不知道有米;林安平去华锦的十天,见到过米饭,但不知那叫米饭,也从没吃过,她只吃红薯、苞谷和土豆,这是她吃惯的粮食,且认为是世上最好的粮食。推豆腐要点卤水,一年到头只做一回豆腐的峡谷人,很难掌握火候,要么点轻了,要么点重了,点轻了出不了花,成一锅浑汤(峡谷人叫点醒了),点重了变黑,变硬,像一砣铁(峡谷人叫点死了)。这年马背梁的李富贵就点出了一砣铁,他抱起那砣铁,对着山梁下的破庙大骂。峡谷人的嗓子,长着千万条腿,出口就亡命飞奔,山山岭岭迎着那条嗓子,加大它的马力,并添进新的内容:我家的豆腐点醒了。我家的猪血成不了血旺。我家的锅炸了口……九九归一,都是破庙里那个灾星的缘故。因此,每到腊月二十二,干部就到林安平的住处,站在庙子背后(怕看到她的眼睛),喊着说:安平啊,你是啥人,灯笼一提是亮了的,就不用我多说了,这些天就委屈你啊,明儿一早你就动身走人啊,免得乡里乡亲办不出年货啊。

于是林安平收拾行装,上山去。

西柳乡有座山,叫老黄山,高得很,把她赶到那里,她就害不了别人。

你到多少岁才不被驱赶?我问。

十七。

我想起峡谷地区的女孩十四五岁就可以嫁,而她十七岁之前还被撵来撵去,显然无人给她提媒,更不可能有男孩追求她。我把这想法对她说了。

连看都不敢看我,还给我提媒,还追求我,你这不是开玩笑?

然后她说:其实你不晓得,在这地界,找个女人难上难。这里生活太苦,老天爷怕女人吃不下那个苦,就舍不得女孩降生。我爹妈生了四个女孩,十分罕见;我过后,妈又生了两个妹妹,都是没满月就病死了。她们死后,爹妈很伤心,有时异样地看我,但从没在口头上怪我。这是爹妈对我万万年也报答不了的恩情。爹妈可能还觉得,女人活得苦,早早病死,也是她们的福分。女人少,男人讨女人当然难,可是男人不晓得珍惜,讨到家里就经常打。我为啥要让男人打呢?我是天上来的,凡间的男人没资格打我!

我附和她,表示赞同。

然而接下来,她却道出了一个让我不可外传的秘密:她嫁过人。

她十六岁那年的初秋,有天夜里,她被麻袋一笼,横担着上了一个人的肩膀。凭汗味儿,她知道自己共上过三个人的肩膀。三个人换来换去,第二天上午,将她扛到了拐枣弯。拐枣弯住着谢旺财。谢旺财一家大小都信五毒教,信这教的人不惧五毒,锄地时,挖到蜈蚣吃了,捉到蝎子吃了,在墙上抓住蜘蛛吃了,逮住四脚蛇也吃了,所以灾荒年间从没饿过饭。谢旺财有四个儿子,长子谢土,一年前死了老婆,将两岁多的儿子交给父母和兄弟,就出门做生意去了。一年过后回来,身份是逃犯。他出峡谷就当人贩子,把本县的女人,卖往北方,这次回县“装货”的时候,被公安抓获。但是他跑了。他知道迟早要被捉回去,就对家人把事情说了。他爸谢旺财听罢,立即想到了她:林安平。儿子灾事太大,需以毒攻毒,他要用比五毒更毒的灾星,嫁给儿子冲喜。至于那灾星的眼睛,已经顾不得了,那年头,卖几个人就要枪毙,谢土卖了三十几个。被灾星的眼睛吸了魂,总比吃枪子儿强。

峡谷结婚,程序简单,男女去祖坟前跪拜了,就算夫妻。林安平被扛着抖了一夜,把她放下时,她只能趴着。她看见那个男人坐在阶沿上,搂住他儿子,像个女人那样在哭。他妈去把娃娃抱开,他爸拖他去坟前。林安平被他二弟拎着,提到了坟前,还是被拎着,跟他并排磕了头,又被拎回院子里。他回到院子,立即抱过娃娃,又哭。正这时,出去放风的三弟四弟慌慌张张跑回来,说戴盘盘帽的来了。他爸去抢娃娃,叫他快跑,他死也不放,更不跑。公安员很快扑来,把他捉了。这时候他很温驯,主动把娃娃递给妈,让公安戴了手铐。

带他走的时候,林安平说,他转过头看娃娃,还看了一眼我,满脸泪水。

言毕垂下眼皮,左手拇指之外的四根指头,抽搐似的抠着右手背。这样子已经完全不像一个祭司,而是来自尘世、受过不少委屈充满无限怀想的女人。

那次出嫁,可说是她唯一的“俗世”。她的表情告诉我,绣在她裙子上的那朵花——人世间这个花花世界,她的职责虽是礼赞、祈祷和祭祀,内心却何尝不希望也如俗世之人,在其中享乐和受苦。而且我感觉到,在这一刻,她对那个男人特别想念。他是她曾经也有过俗世生活的见证,他被带离时满脸泪水地看她那一眼,成了她烫人的回忆。

没过多久,他就伏了法,林安平说。

又说:死之前,他给我写了封信,说我是自由的。

其实她并没在谢家住,谢土被带走后,她就回了破庙。抢她去是为冲喜,喜没冲成,她也就没什么价值,而且留着她,也终究是留着一个祸害。

信是给他爸的,林安平接着说,他爸讲良心,转给了我。他字写得多好的。

她拉开抽屉,抽出一本很厚的中医书,准确地翻到某一页,取出那封信,递给我看。信上写道:“林安平,感谢你做我婆娘,我活不成几天了,你莫耽误各人,你是自由的。”其中有好几个错别字,字不仅不好,还很差,比林安平的字差多了。纸张是粗纤维,发黄发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