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史

寂靜史

字體:16+-

有那麽一小會兒,我恍惚覺得自己變成了對麵的女人:一位土家祭司。祭司似乎是相當古老的職業了,屬於土司時代,也由土司供養。供養這個詞就是她說的。這個詞在我眼前立刻化為一隻褡褳模樣的胃。那隻胃早已割除,棄在曆史的深處,被時間之水泡得發白。可跟它血肉相連的人,竟還鮮活明亮。這個人就坐在木桌的那一邊,和我相距不過兩米。

她叫林安平。

林安平給我講她的出生。她說的每句話,幾乎都超出我經驗的範疇,在她麵前,我感覺自己是根生錯了地方的藤蔓,茫然地揮舞著手指似的卷須。無所適從當中,我想:林安平,你是在虛構。這麽一想,我終於放鬆下來。意識到她祭司的身份,她的話我就全能理解。祭司上通天、下通地、中通人世的職責,使她天然地獲得了虛構的特權。

但這樣說又並不準確,甚至不公平。她出生時的見證者,除了她母親和姐姐,還有千峰大峽穀黃嶺灘的兩戶鄰居。她的描述來自他們的描述,她是通過別人的描述來確證自己,也可能是別人的描述,迫使她走上了做祭司的道路。

我是這樣想的。

或許我錯了。我不該不信有些人來到世間,就是為了承擔某種使命。

那是1968年農曆7月初7。

懷胎七月的謝翠芬,打早起來,燒著柴火,兩根苞穀棒子煨在炭灰上。煨熟了,就做她和女兒的早餐。吃過早餐,她要去出工。這時候,三歲的女兒在睡覺,丈夫數月前就去了峽穀深處的滿月坡,在那裏修路;不是修公路,是修人行路。許多年來,峽穀地區勉強能叫路的,隻有背二哥們雙腳踩出的棧道,那些穿著麻耳子草鞋的背夫,馱著食鹽和桐油,一路唱著相似的愛情和哀傷,迤邐前往陝西。能當背二哥的人,都是命好的人,他們有體力,累得吐血,吐出的血把路邊一叢野草淹死,也隻是抓把幹淨草,將嘴巴揩了,又接著上路。多數人身上沒那麽多血,更沒膽量吐那麽多血,便隻能守在老地方,腳下無路,就四肢並用。因這緣故,峽穀地區的男女,胳膊都較常人長一大截,包括林安平,也包括她母親謝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