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史

寂静史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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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信递还后,林安平小心翼翼地折好,压进书里。可当她把书放进去,关抽屉的时候,手却下得很重,像是突然间有了深深的厌恶,再不愿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

于是回过头,说她春节前被撵上老黄山。

雪下得扯天扯地,不是下,是奔流。茫茫雪尘盖了远山近水,世界小得只剩了眼前。每个人,每条狗,每棵树,都是孤独的。除雪花奔流的声音,天地静寂,连穿越峡谷的河,也在浩大的落雪声里收敛自己。野苍苍的背景下,一个黑色的人影,重浊地呼吸着,动物似的在雪坡上攀爬,越来越小,越来越黑,黑到极致,便被白吞没。这个人正月十五之前,不许下山,否则任何人都有权打她。这不比在学校挨打,在学校打她的都是跟她一样的孩子,无非是觉得她可以打,并没把打她跟自己坚硬的生活、以及对生活烈火般的渴望联系起来,因此只是朝她背后挥拳头、扔石子;现在的人打她,却是往死里打。

这时节,山上不可能找到食物,她就自己背去,能背多少是多少,背得多多吃,背得少少吃,实在没吃的,还可以吃雪,吃草根。她坚信自己饿不死。她说,人一旦还原为动物,就消除了饿死的恐惧,大地再荒凉,也没有一只动物觉得自己会饿死。

千峰大峡谷的山野间,有很多风洞和溶洞,住虎,住龙(比如害了苏端公的那个龙洞),住蝙蝠,住妖魔鬼怪,但更多的是住人。许多洞子都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凡是人住过的,在陈婷婷口里或书面报告中,一律称为“蛮子洞”,她说数千年前,里面就住过蛮子,清道光年间的白莲教起义,义军被剿杀时,也多在蛮子洞里躲藏。现在又添上林安平了。

每年的大年三十,她说,都有人给我送吃的来。送到洞口,就走了。我最先看到的是我妈,看到她匆匆下山的背影。后来又听到响声,我想肯定是妈又转来了,这是大年三十啊,妈要跟她女儿说几句话;尽管她不再认我这个女儿,可我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还养了我十二年。结果不是我妈。也不是我姐,姐嫁得远,峡谷的规矩是过了腊月三十才走人户,她只有来看妈的时候才可能来看我。我看到的是别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他们给我送来豆腐,还有五花肉,都是煮熟的。他们也让我过个年。

最后一句,林安平说得声音哽咽,随后用戴满指圈——类同于脖子上的五行圈——的手,蒙住脸抽泣。

我一言不发,任由泪水从她指缝间拱出来。她像这样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大概很少很少。我只是望着门口,看有没有病人上门。自从跟她结识,我注意到,到她这里来的,只有病人,最多再加上陪伴病人的家属,从没有人来闲聊,她也从不出门去找别人闲聊。

情绪稳定后,她用手抹了脸,说不好意思啊。

我有意把话岔开,问她:你睡在洞子里,不害怕?不冷?

不害怕,她说,我经常想我师父,心里有了师父的脸面,就不怕了。也不冷,有牛羊陪我。峡谷人放牛羊,都是把它们赶上山,特别是冬天,不像峡谷外有稻草作饲料,这里没有饲料,拴在家里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在牛羊身上做个记号,几个月后再到处去收。那些牛羊跟我亲热,晚上偎着我睡,最贴身的是小羊,外面是大羊,再外面是牛,我暖和得很,暖和得连委屈也没有。

她笑起来,笑得像刚哭过的孩子,泪花还挂在睫毛上。

正是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坐在对面的女人。

我说,林安平,我像是变成了你。

她惊异地望着我。

原来,真有一个变成了她的人。

说不清具体从哪天开始,峡谷人敢正视她了,连言之凿凿指认她出生时诸多异象的邻居,也不再回避她的眼睛。这是一次偶然的发现,那天她去拾柴,想着苍苍茫茫的心事,完全没注意到那个邻居在松林里捡菌子,邻居跟她打招呼,她吓一大跳,猛然抬头。邻居撅着屁股,脸扭过来,朝向她。她跟邻居对视了。她迅疾转过头,又惊又恐,连声道歉。邻居宽厚地笑了一声。从那以后,类似的事情便时有发生,像老天故意用这种方法,让她知道别人敢看她,她也可以看别人。她看到了人面的美,也看到了那些眼睛里的苦和乐。

这可能与老黄山有关。那些给她送吃食去的,见到了围在她身边的牛羊,如果她是灾星,牛羊都会死,可它们不仅没死,还因为她活得更好。二十多天里,不管下多大的雪,结多厚的冰,整个白天她都在找牛羊,她把它们从深雪里救出来,从危险的崖顶唤到缓坡。它们跟人一样,稍不小心就会摔残,摔死,人残了还可以坐轮椅,它们残了就跟死了一样。她把它们聚在一起,给它们开会,讲安全知识。牛羊听得很专心,还微微点头。待春暖花开,主人上山察看,只要放牧在老黄山的,都不像先前那样少了只数。

天地开放,如花。在峡谷地区,这是林安平才有的感觉。

十八岁那年的十月间,她去了乡场。

西柳乡的乡场窄得像根皮带,北面五虎山,南面轿顶山,河水从轿顶山与场镇之间流过。这一带曾是万载荒野,到光绪十一年,才来了四户人家,后来逐渐增多,成为集市,并设甲里,民国初年设乡,叫三清乡,乡长是个外地人,过不惯高天远地的日子,一年中有大半年,见不到他的影子,三清人因此过得很散漫,很自由,峡谷人把自由说成“西柳”,1949年后,就改叫西柳乡了。林安平来到乡场,在场镇傍河的涵洞里铺上苞谷壳,住下来,白天背着篓子,去居民家收破旧衣服,逢赶场天,就在场边摆个摊子,将衣服卖给山民。

经常到她摊子前来的,有位老人。老人白发苍苍,手臂黑筋盘曲,他来并不买货,只是捣乱,本来卖两块钱的,他问五角卖不卖?看他实在太老,你答应五角钱卖给他,他又不要。到春节前夕,集市收了,林安平只好回家去,也就是回到那个破庙里去。远远地,她就看到老人坐在庙门口,像在等她。她很欢喜,要是老人无家可归,正好跟她一同过年。她有整整五年没跟人一起过个年了。她欢喜得简直没去想老人怎么知道她的住处,只顾着跟老人开玩笑,说:嘿,我像在哪里见过你呢。

老人说,当然见过。

言毕摸出一面镜子,叫她凑拢了看。

她看到,本是男相的老人,变成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小圆脸上有两个酒涡,嘴唇含苞欲放,眼睛大而明,却像渊面,明的是日月之光的反射,命里的动**与沧桑,都藏于深处。

这是她:林安平自己!

我跟她是一个身体两个灵魂,林安平说,从那以后,在人前,我出现,她就不出现,她出现,我就不出现。我们一起待了大半年,她对我说,她是龙女。

跟林安平结识二十天左右,她曾对我说,过些日子,她要去五虎山给师父烧纸,现在明白她指的师父,就是牟斋姑。既然说到了牟斋姑,我问她啥时候去,她以期待的眼神望着我,说:明天就去。我说我陪你。真的呀?又是那副小女孩模样,拳头握起来,在胸前晃。

很快她变得严肃起来,说:你去了,我师父会高兴的,会感到光荣的。

这话让我如荷千钧。一个尘世间的小人物,怎么可能给仙界里的人带去光荣?

你是县上来的嘛,林安平说。

我内心颤抖了一下,深感卑微……

林安平不看我,接着说:我当年去五虎山找师父的时候,师父刚好六十岁。姐妹俩早已立下誓愿:不收弟子。可她们拗不过我。主要是舍不得不收我。她们不收弟子有很多原因。这条路太苦了。此外,传人有相当严格的要求,需辨宿缘,观人品,察体相,度慧根,合八字,属相必须是四个脚的,指尖上的纹路,要么是十个筲箕,要么是十个箩箩,不能岔。这些我全具备,而且我不怕吃苦,她们不收我,简直舍不得。

你找到舍不得不传的传人了吗?

沉默片刻,她说:我是小祭司,只能传女;男祭司称大祭司,女祭司称小祭司,大祭司男女都可传,小祭司只能传女。你说的人,我心里有,有三个,但我知道一个也传不了。

为什么?

她转过头,扫视了一眼门外的街景。

她的房子像个火柴盒,窄而深。她扫视过去的时候,正有几个妇人走过,隐约传进来的声音,是说谁的那把牌打得臭。现今的峡谷,除了学生,就无姑娘,姑娘都天南地北务工去了,中年妇人也务工去了,就女性而言,留在当地的,老妇之外,便是少妇,老妇带孙子,少妇带幼子,幼子多睡,当母亲的无所事事,便邀约着打牌。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峡谷,立刻就能感觉到别天别地,而女人们的装扮,却也是空调衫、森女裙或里裤外穿。时尚的浪潮,并没有遗忘了这个角落。

林安平说无人可传,我以为是因为现在的人耍懒了,只想过安逸日子,但她不是这意思。她说:只做祭司不开药铺的话,我吃穿都成困难。开了药铺照样难,没几个病人,开销又大。鹿走乡龙头山的玄天观,是唐太宗时代留下来的文物,却无人经管,是我请个哑巴在那里看守。我在玄天观主持法会,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或者报告上天,说今年收成不错,地方太平,感谢天神保佑,这既不为我,也不为我信众当中的任何人,但都是我和我的信众凑钱在做。当然,你可以说没叫你做,你搞迷信活动,没找你麻烦就不错了。可是人错就错在这里,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自己挣的,跟天无关,跟地也无关,不知道雨润万物,地发千祥,人才能代代相传。总之一句话,你做的事不挣钱,只花钱,人家觉得跟着你没前途。

前途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如此嶙峋,却又如此现实。

我私下掂量,开发千峰大峡谷,林安平的“前途”会很可观。头儿找我谈话的时候,特别提到,我搜集和制造出的文化,中心是为一个剧目服务,目前国内的诸多景点,都有剧目演出,不管实景剧还是舞台剧,反正有,没有的正在准备有,有了的正准备做大,我们一步到位,开始就做大,大投资,大制作,大气派,总之是在大字上做文章。头儿还说,我们要请大团队,大导演,大编剧。说到这里头儿笑了笑。我懂他的意思,是说我当编剧显然不够格。我的任务是提供材料,既包括原生的,也包括制造出来的。

林安平就是最好的“材料”。除了她的人生故事,我还见过她跳舞。几天前,她说到自己的饮食,说她并不忌荤,但不吃狗肉和牛肉。她没说不吃狗肉的原因,只说牛太辛苦。说罢起身,取下颈项上的一根银圈,跳芒牛舞给我看。在她面前,仿佛站着一头牛,她跟牛嬉戏、闹气、和好,牛是她的玩伴和兄妹。跳罢芒牛舞,又跳水神舞,她仰首向天,悠长悠长地舒叹一声:啊!随后双臂波展,细浪追逐,天地间清水幽幽,百川喜悦。接着跳稼神舞,禾苗能分平原山川,贫沃能种五谷麻棉,能养蚁民心和性……她的舞蹈,正是心、性和命的语言,放入剧目,绝对精彩。而且她远远不该只服务于剧目,她可以教一批学生,既在剧中跳,也可在很多场合跳,比如在县城建个风情广场,让她的学生去广场表演,游客一入县境,马上就能感觉到独有的氛围。“独有”,正是头儿强调的,只要头儿高兴,钱是不缺的,如此,林安平的前途就很光明,何愁她相中的传人不跟她。

可我又怎能给她承诺?且不说我的方案不一定被采纳,关键在于:千峰大峡谷真的要开发吗?这是很难讲的。以往的事实证明,县委书记换了,蓝图也跟着换了,而书记换得是那样频繁。书记一换,上届开始的项目,立即停下,去做别的项目,上届为那项目投入了几百万、几千万乃至几个亿,无所谓,说停就停,比做什么事都态度坚决。

我又哪里能够给林安平承诺什么呢?

夜里星斗满天,可被房东的电话吵醒后,却听到嘭嘭的雨声。还要去五虎山吗?听林安平说,坐车到了西柳乡,出站就爬山,山势陡峻,很难走。下雨天必定更难走。

不管怎样,先准备好。天色未明,我就起床,去厨房煮面条。房东从没见我起这么早过,男主人从卧室出来,边穿上衣,边问我今天咋这么早。我说明后,男主人哦了一声,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我以为他是觉得我在骗他,担心我离开土门,且一去不返,而又忘了我是交过房租的,于是提醒他说,房租我交了两个月,现在还没到期。他一听,深紫色的脸又紫一层,连忙申辩,说他知道,说房租交不交有啥关系呢,你愿意来我们家住,是看得起我们,家里多个人,也闹热些。说完却不离开,而是凑到我身边,很体己地问我:你跟林安平是亲戚?我说不是。那你为啥天天往她那里跑,还陪她上坟?我不习惯人家这样打探,抽出一握挂面,往沸腾的锅里下,没回他。他不仅没尴尬,还凑得更近,说:她那里去不得哟。

我心里咯噔一声。

前些日陈婷婷那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的阴影,若干天过去,已经淡了,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此刻又意识到它的存在。我用筷子在锅里搅拌,浓烈的蒸汽蓬住了我的脸。

为啥?从蒸汽里浮出的声音,又潮又热。

你没见满街人都不去?

这是事实。前面说过,去找林安平的,只有病人和陪伴病人的家属。虽是早已知道的事实,我却并不明白是因为“去不得”,心里禁不住又蹦一下。

她呀,是个勾人精。男主人双目发亮,格外神秘。女人怕男人遭她勾,不让男人去,男人怕女人从她那里学会了勾人,又不让女人去。

原来如此。我笑笑说:今后,你们病得再狠也不要去找她,免得遭她勾引。

他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干笑几声,说:她手段好嘛,不找她咋行?

可他离开厨房后,我却感到一丝悲凉。

很显然,那样看待林安平的,不光是土门镇,也不光是普通居民,远在西柳乡的文化站站长陈婷婷,同样那样看她。陈婷婷“啊”那一声,内容更清晰了,她或许在想:你是不是被林安平勾上了?在峡谷人心里,林安平就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只在某些时候,才变成医生和祭司。我猜想,她是在西柳乡待不下去才到了土门镇。她当然知道土门同属峡谷,但这是她能退的最远的距离了。无法想象去了峡谷之外,她还可以在药单上盖汉寿亭侯的大印,还能以她自己的方式,替人栽花树(使小儿肯长)、接寿(寿数快尽时,将寿命接通)、收影(影子跑了,失了魂魄,将其收回)、送亡魂禳灾(亡魂揪住某个生人不放,她帮忙把亡魂遣走,让生人安稳)……我曾见她给一个女人禳灾。那女人奶子痛。两年前深秋的某一天,她跟婆妈打架,失手把婆妈推进了堰池,婆妈被人救起时,伸手朝她抓了一把;相隔六七米远,当然抓不着,但能感觉到抓的部位是她左奶。十余天后,婆妈死了,死于伤寒。婆妈落气的同时,她的左奶就痛。从此一直痛。林安平听罢,让她撩起上衣,用毛笔在她左奶上画慧(咒语)。画过慧,又去楼下的玄祖殿做法事,为她婆妈超度。第二天早上,那女人打电话给林安平,说婆妈给她投梦,表示从今往后原谅她,她醒来,发现奶子不痛了!

如果到了峡谷之外,以这样的方式为人疗治,不会有任何效果。

因为峡谷外的人不信。

峡谷是林安平的土壤,峡谷人的“信”,使她能方便地探究人的秘密,帮助患者实现自我疗治。她不能离开了这片土壤。也可以说,她是在利用这片土壤。但所有主动都暗含着对等的被动力量。她利用这片土壤,也被这片土壤利用。人们利用了她,还要戳她的脊梁骨。她是女人,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是她最软的脊梁骨。

我感到悲凉还因为,别人不来找林安平闲聊,她也不去找别人闲聊,非但如此,我想起有一天,移动垃圾车停在她门外,她提着垃圾袋出去,老远就往车上一扔,迅速转身回屋,像稍稍慢一点,就会被什么抓住。现在看来,是怕被闲话抓住。邪径败良田,闲口乱善人,这是古训,她再是祭司,也不能不顾忌。我相信,她那火柴盒似的又深又窄的房子,也是她自己设计的,是有意跟“闲话”拉开距离。顾忌如此之深,却允许我天天去找她,除了因为我来自县上,她觉得街坊大概不会把我跟她扯到一块儿,还可能因为,她对我是抱着希望的——为了她的处境。包括跟我初次见面那天,本来不欢迎我,却要盛装见我,或许也是这个原因。而我,却不能给她任何承诺……

雨越下越大,可我三刨两下吃了面,到林安平那里时,见她早已收拾停当。

我说了去看师父,她这样解释,师父就在等我,下刀我也得去。你不去就算了。

怎么可能,走吧。

峡谷内的公交车班次很少,好在我们赶上了头班。公路是沿河切割山体修成,直的时候笔直,弯的时候像蛐蟮滚沙。左岸是河,右岸是山,河水的吼声给人错觉,像是车窗外奔涌的绿光在吼;过了水口乡,雨小了,接着停了,太阳并没有出,百草千树,却流淌着绿茵茵的光芒。两个钟头后,我们下了车,车站正对五虎山。西柳是林安平的家乡,她母亲已去世,姐姐从不跟她来往,因此她没什么人要见。走出站口,她却问我要不要见谁。我猜她指的是陈婷婷,说算了吧,不过看你。她不回答,直接上路。她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我要帮她挎,她不肯。她说你各人把路走好就是万福了。爬山我确实畏惧,好在出脚不久,她就指着山上的一朵白云,说我师父的坟,就在那朵云上。那朵云并不太高。

虽单名五虎山,深入进来,却见前后左右,到处是山,山与山相互牵扯又各自为政,形成苍茫万山。开始的路较平缓,一直往石头沟里走。这条沟称剑门峡。林安平说,剑门峡左面的山体,一年要垮好几次。是因为若干年前,山里住着一户人家,开着幺店子,女主人美艳**,男主人愣头愣脑,是个傻子,生个儿子也是个傻子,远远近近的浮浪子弟,有事无事到这店里喝酒,意在跟女主人调情和上床。有天来了不少客人——跟女主人调过情上过床的,差不多都来了,男主人拿钱给儿子,让他去打酒,儿子多拿了一块,男主人追出去,追到远处,身后的山垮了,把浮浪子和女主人埋了。一年垮几次,就是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讲完这故事,林安平说:这个世界不干净。

我想到了她的肉身和灵魂之论,也想到了自己在县城几十年的生活。调情算什么?可以说,没有调情,就没有酒局和牌局。汉语的任何一种意象,都能用来调情,荷叶莲花藕,鸡巴卵子球,男人说得,女人也说得。区别在于,古时的调情让汉语含蓄、优美,今时的调情让汉语直接、凌厉。至于上床,古时要费大堆工夫才能走到那一步,我相信,即使想勾上那个美艳**的女主人,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办到,而今时的人,用手机“摇一摇”就可以去开房。在县城里,我没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妥,只在自己遭遇伤害的时候,才感觉到疼痛。但此刻,在这深山峡谷中,枝叶凝着水珠,天上飘着白云,一只岩鹰在谷口无声地滑翔,宽阔的翅膀,庄严地把天空镀亮……我才感觉到,我几十年的生活过得不干净。

可林安平的话并没说完。

如果只是蠢人和傻子的干净,她说,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

走完剑门峡,爬山真正开始。

十余丈高处,有间土坯房,房前傍崖处,有个蜂桶,有个大石水缸,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蜂桶与水缸之间,大声喊“林先生”。他是周善人,林安平对我说,是儒教先生,我在玄天观做法事,他做我的辅祭。周善人从岔路上迎下来,左手提茶壶,右手拿弯刀,拿弯刀的手上还捏着两只土碗。林安平向他介绍我。在她口里,我已经不是县上来的,而是县里请来的专家。周善人朝我们走近,不看脚下的路,只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最见不来他拿弯刀的样子!

喝过水,刚跟周善人分手,林安平就这样说。

这也奇怪,他是农民,弯刀是他的工具。但林安平说,他拿弯刀既不为砍柴,也不是干别的,是要跟摄影家走。六年前,峡谷来了个摄影家,拍了一组照片,获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什么奖,从那以后,来这里的摄影家就没断过,他们雇当地人带路、背器材,还砍树枝。他们遇到一处风景,可那风景被树枝挡了,就把树枝砍掉。周善人就经常被他们雇用。他觉得跟着摄影家走,自己也成了摄影家,摄影家用相机,他用弯刀。所以不管去哪里,哪怕去街上赶场,包括刚才给我们送水来,他也把弯刀拿在手上。

我似乎听明白了,周善人把弯刀当成了自己的身份,却不把儒教先生穿的米黄色袍子当成身份。他刚才穿的是一身灰白短装。按规矩,见到祭司,他应该穿上袍子出来,但他没有。

弯刀能给他带来现实的好处,袍子不能。

林安平在他面前吹嘘我,大概是想稳住他的心。你看,县里请的专家也来采访我,还跟我一起去拜师父的墓;你的那些摄影家,虽然得过奖,却不是县里请来的。

她已经感觉到,其实是早已经感觉到,她在峡谷地区的土壤,也日渐稀薄了。在她的法事里面,有一样叫“定女人”,就是女人跟野男人私奔了,经她一“定”,十天半月过后,女人便自行回转。而我亲眼看到,有三个找她“定”过女人的,都没定住,来问缘由,她一声不吭,只是拉开抽屉,数出钱来,退给人家。因为那些女人不只在峡谷里私奔,她们私奔到峡谷之外,甚至县外、市外、省外,那是别样的世界,林安平无能为力……

过了周善人家,就见不到一个人。偶或碰见一间半垮的木屋,里面空空****。坟茔倒是经常遇见,就卧在路边,对我们翘首相望。人活着,仿佛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死了才是。山中是巨大的寂静,静到既没诞生时间,也没诞生空间。可转过一个垭口,却兀然听见轰轰乱响。是山洪。山洪石头般砸下来,形成宽沟。沟上横着圆木,圆木铁黑,生着木耳。许多地方,路像从峭壁扔下的一根绳子,早上的那阵雨,涨得满山水气,路面打滑,脚趾抓不住,手指抠不住,就请牙齿帮忙,咬住垂枝或藤蔓,甚至直接咬住路上的石钉。更多的地方宽不盈尺,右是山壁,左是绝壁,眼光随便一溜,就直透谷底。宽阔的山谷间有电线飞越。山民曾每人平摊千元,不惧粉身碎骨地把电拉通,但电费没用到百块,就都把家搬走了。

林安平说,她师父从娘胎里就吃斋。我不知道这是表明她师父的母亲也吃斋,还是她师父跟她一样,出生时带着异象。不过我相信一句话:富人需要信仰,是因为除了信仰什么都有了;穷人也需要信仰,是因为除了信仰什么都没有。她师父属于哪一种?她告诉我,牟斋姑是绥定府(现在的绥定市,距东轩县六十公里)人,父亲是大盐商,人称“牟半城”,姐妹俩刚过十岁就离家,到这深山峡谷的武圣宫修行。十来岁的孩子,即便锦衣玉食,也还不懂得富贵尊荣的含义,更不需要用信仰去填补空虚。或许,我相信的那句话并非真理。

上世纪中叶,武圣宫被人烧毁,牟斋姑被收编为当地社员。她们在距武圣宫不远的松林里,搭了个蓼棚,一面参加集体劳动,一面偷偷念经参禅。“偷偷”二字,已暗示了结局。姐妹俩被揪出来,双手反绑,跪在人群中,然后牵来一条狗,当着她们的面,用青杠棒把狗打死,又当着她们的面,把狗剥皮炖汤,再掐住她们的腮帮,把狗肉灌进她们的喉咙,为此还取了个名字,叫“狗肉开斋”。

说到这里,林安平突然停住,侧过身,对着绝壁下深不见底的山谷呕吐。

呕得很厉害,却啥也没吐出来。

我明白了她不吃狗肉的原因。

这是一段险路,我生怕她出意外,可她就像长在石壁上。人岂止可以像动物那样过日子,人简直可以变成动物,还可以变成植物和石头。这是林安平说过的话。

她从壁缝腾出一只手,揩了眼帘上瀑布样的汗水,又往上爬。爬过那段险路,她接着说师父:这里找女人难,那时候比现在更难。现在峡谷出生的女孩,只比男孩少两成,老天爷不怕降生女人了,看来峡谷的天真的要变了。可那时候,女人就像麦田里的豌豆苗。明明这么少,却有两个空在那里,死不嫁人,在他们看来,就是天大的罪过。个个男人都去打斋姑娘的主意,把她们的蓼棚烧了,家具毁了,让她们没法过活,逼她们嫁人。我的两个师父,虽然一辈子也没有嫁给谁,可不晓得被强奸过多少回。我受龙女指点去找师父的时候,一路上都听见有人骂她们,说那两个斋姑娘不是好东西,生私娃儿。

我很想问:她们生过吗?

还想问:如果生过,那些孩子又是怎么处理的?

可这样的问题太残忍。

恍然间,已走了三个钟头,林安平指的那朵云,依然高悬山崖。再行一程,又见一座孤坟,孤坟旁是间塌了屋心的空房,檐下横着一张条凳,林安平一屁股就坐下去了。凳上灰积寸许,我实在放不下屁股。她瞄我一眼,说:有人才有灰,有灰才有人,这就是尘世。这话让我莫名的感动,便也坐了。她打开布袋,摸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接着又递给我一袋饼干。

她自己却不喝,也不吃。

我要敬了师父才吃,她说。

类似的话,几十年前她就是这样说的。

她去拜师,让牟斋姑恐惧,但如她所说,牟斋姑拗不过她,又舍不得不收她。她们把她藏起来,教她绣花和诵读经书。牟斋姑曾有三百余部经书,数次被焚,幸存的二十多部,姐妹俩打成包,外面缝上巢脾,挂在高枝上,别人便以为是蜂巢。后来怕好事者去把“蜂巢”捣掉,又取下来藏进树洞。林安平去拜师的时候,书依然藏在树洞里,每个树洞藏几本,藏了八个树洞。书从洞里取出来,带着深邃和秘密的气息。林安平很快接纳了这些气息。在牟斋姑看来,聪明是次要的,主要是宿缘深厚。姐妹俩再次品鉴弟子,发现她的受胎、属相与生期,全都对应同一星辰。这样的人信仰坚定,万分难得。

几番挣扎过后,姐妹俩对弟子说:我们要教你一种文字。这文字受过大难。嘉庆十八年,天灾人祸,民变蜂起,我们的祖师在川东一处名叫狗儿坪的地方设坛,祈求上苍大发慈悲,痛顾万民。法会要做五天,刚做一天,狗儿坪就发生了抢粮事件。那里有个粮库,也不知是听从了哪一个神秘的号令,方圆百里的饥民,水一样朝狗儿坪流过来。打个喷嚏的工夫,万多斤粮食就被抢劫一空。县令派兵追来时,已过去三天时间,抢粮的早不见踪影,只有祖师和他的信众。祖师正领头跪在烈日底下,代民向天赎罪。兵丁不由分说,将烈日下的人捆了,带回县衙,说他们是抢匪。祖师用那种文字为上天写的颂词,他们不认识,就层层上交。最终判定,大江南北的民变,正是通过这种“巫文”相互联络。一起普通的抢粮事件,就这样演变成了颠覆朝廷的事件。使用那文字的人,包括那文字本身,遭到血洗。

讲过这段历史,牟斋姑再倒回去,讲那个远古酋长的故事,讲那文字以影绘形的来历,还有文字的神圣以及埋藏在文字里的人心。然后说:那次血洗过后,这文字只能偷偷传。师父传给我们的,有378个,我们全部教给你,你要像保护自己的性命一样,保护好它们。

言毕撇根树枝,在泥土上教,每教会一个,立即擦去。

林安平一直记在心里,两年前,她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在衰减,而且对找到传人失去信心,才用笔记下了,并在厕所门上试探性地写出了一个……

学艺期间,怕被发现,也想帮师父改善生活,林安平并不在师父那里久住,学几天就离开,去乡场做生意。倒卖旧衣服的生意已不好做,又没法再拾起打铁的营生,父亲的那套行头,丢在华锦了,现在她置办不起,再说久了不摸,铁已跟她生疏,要打也打不出个样子。于是她买来布匹刺绣:绣鞋垫、衣裙、帽子。这些是刚跟师父学会的,可她绣朵云,那云就能飘,绣朵花,那花就有香气,别人喜欢得很,抢着要。她就这样存钱,存到一定数量,就买上馒头、麻花、海带、菜油、桐油、糖果,经黄岭滩、竹林滩、剑门峡、凉风垭、向阳包……直到五虎山,去看师父。往往是走了十里八里,天才亮。

路上再饿,她也不吃,要师父吃了她才吃。

我师父说,这样的好东西,只有父母给她们吃过,然后就唱歌,就哭。

唱啥?

她们唱啊:清静之水日月花开,中藏北斗内蕴三台……

哭啥?

她们哭啊:天神把她们降生得不是时候。

旁边的坟头前,长着狗尾巴草,草茎上一只蚂蚁,快速往上爬。爬上草梢,茫然四顾,随即倒转身子,又急急忙忙下来了。世间万物,都是这般不得闲暇地过完一生。林安平看着那只蚂蚁,眼神沉静而悲哀,自语似地说:盘古天聋,地母地哑,天聋地哑造化众生,盘古听不见痛苦的声音,地母说不出痛苦的滋味,但知道有痛苦这个东西,就用忙碌作众生的解药。我师父唱过了,哭过了,就去锄地。天黑做一团,也去锄地。汗水一流,师父又欢喜起来,又开始唱,她们唱啊:即使鸟不语,花不香,女人无情,男人无义,老天也从没对人失去信心。所以我师父说天神把她们降生得不是时候,并不是怪谁。她们连命也不怪。

话音刚落,她突然立起身,望着屋檐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你听,有神仙路过!

我悚然一惊,起身侧耳细听。

可我是凡人,只听见蜂群的嗡嗡声。

她跺一跺脚:那就是啊!

山野壮阔,天宇无垠,那些微物之神,完全融化在透明而恢宏的背景里。它们不显形,只用自己的声音,来阐释寂静的真谛。

蜂群远去,我们离开空屋和孤坟,接着上行。林安平也接着讲她师父。那时候,村里的大人不去师父那里走动,小孩却不顾忌。师父心痛别人家的孩子(尽管那个“别人”,可能是给她们灌过狗肉的,可能是强奸过她们的),把糖果和粑粑饼饼给孩子吃。这些孩子长大后,为祖辈父辈消孽,做了不少好事。说着,林安平站住,回望来路。其实完全看不见路,只看见密林和密林掩映下的巉岩。但路就在其间。那都是他们修的,她说,每个脚印子,都是他们用錾子打出来的,花了整整十七年的工夫。人做起好事来,真不简单!……

那朵云不见了,但五虎山到了。是并排的五面石壁,白中带红,状如虎脸,虎须也历历在目。林安平向右边一指,说那地方曾是武圣宫。现在只能看见断崖。崖畔一棵栎树上,挂着一口大铁钟。林安平把布袋递给我,自个儿抠住石缝,踩着晃晃悠悠的几根朽木,踱到那铁钟底下,弯了腰,手伸进崖口,掏出一根铁锤,对着钟敲:当——当——当——

山鸣谷应,久久不绝。

藏身密林的鸟,在钟声里群起群飞。

山林为之动**。

她过来后,我问她:是为了告知师父吗?

不,她说,是让人世听清音。

牟斋姑的旧居即墓地,松林、蓼叶和茅草,比试着乱长。茅草高得像树。林安平给我指,哪里是师父的伙房,哪里是师父的卧房。完全看不出来了。只有齐肩而立的坟堆,让我知道这里曾生活过两个苦难的老人。而林安平毫不悲伤,非但如此,还相当快乐,又快乐成了小女孩模样。她从布袋里摸出香蜡纸钱,点上之后,敬上果品,在师父坟前各磕了九个头,就转身坐下,拿块饼干嚼着,望着对面遥远的山脊和与山脊相接的天空,乐不可支地对我说:有好多回,我跟师父躲着看云,有次在云里看到两个人打架,一个追另一个,追上了用刀砍,把那人砍倒了,我们为他加油,叫他站起来,可他没能站起来,被砍成了一张皮。又一次,看到飞来很大一个球,后面跟着个大汉,把那球一脚踢开;那球不是天上的,神仙把它踢出了天。再一次,见大队人马,扛枪的,背花篮的,拉板板车的,朝我们走来,我师父说,这么多人来,我这里住不下呀。这时另一人出现,朝那群人吹喇叭,那群人就不见了。

我觉得,林安平和她的师父牟斋姑,都没有过完整的童年。

她们是在寻找自己的童年。

十一

从五虎山回来,路过鹿走乡,林安平想看看女儿。她女儿很久没回去过了。这季节泥石流多,伤员也多,做护士的女儿很忙。反正后面还有一班车去土门,不愁回不去。在鹿走下了车,我们朝卫生院走,竟然碰到县环保局副局长熊强,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是千峰大峡谷工程指挥部指挥长,指挥部就设在鹿走,目前的中心工程是修拦河坝,将水位提高四十米,形成峡谷深涧的气势,营造湖光山色的美景,也便于开展峡谷漂流。以前的河流太急,河里石头太多,水位提升后,石头埋于深渊,相当于清理了河道,又因地势的缘故,落差依然存在,漂流起来既舒适又刺激。熊强对我说,这项工程涵盖整个峡谷,到时候将是货真价实的百里长漂。然后他放低声音,以他惯常的把不是秘密当成秘密的口吻说:苟书记下了死命令,要我们搞成中国第一漂;前些日市里开会,刚上任的市委袁书记宣讲未来五年规划,对我们县提的要求是:以千峰大峡谷为核心,开发全域旅游。

即是说,项目升级了,不仅峡谷,全县都成了旅游开发区。而且既然纳入了市里规划,即便更换县委书记,该也不会流产。我想象着水位抬升后的景象,那将淹没现在的公路——这是几年前才耗巨资外搭几条人命修好的;风源乡与水口乡,也要整体搬迁。我终于明白了头儿为什么说最富想象力的职业,不是艺术,而是政治。

熊强还告诉我,进入千峰大峡谷的快速通道,市区一条,县城一条,已开始招标。

他每说一句,我都情不自禁地瞄一眼站在两米外的林安平。我是要用兴奋的眼神告诉她,熊指挥长带来的消息,对她是件大事。老实说,去五虎山的途中,我心里一直有个负担,生怕林安平对她师父说:师父,某人也来看你们了,你们一定感到光荣。我承受不起这样的话。结果,这样的话她一句也没说。可她越不说,我心里的负担越重。现在这种负担解除了。

然而,林安平皱着眉头,像是既没听熊强说话,更没注意我的眼神。

熊强却注意到了。他也朝林安平看。他开始还不知道我跟林安平是一起的。因为是去给师父上坟,林安平带着青色襆服,太热,只在师父坟前穿了,去来的路上都脱下来,露出灰色胡服,缠青帕子,打黄绑腿,脚上却穿着解放鞋,这是别处见不到的古怪打扮。熊强的眉宇间刻着很深的迷惑。当我跟他告别,与林安平一同朝前走,他的迷惑更深了。我知道,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碰见熟人,他都会以告诉人秘密的口吻,讲起这件事。

鹿走乡卫生院在一段斜坡上面,林安平在斜坡下给女儿打电话,然后站在那里等。很快跑出来一个高挑的女子,合身的白大褂,使她显得更高,更清爽,而且那么漂亮!说华锦出美女,我几次去华锦,真没见过有林芳这么漂亮的。她的身影和她娇滴滴的声音一同出现,“妈!妈!妈!”这么连声叫着,朝母亲扑过来。林安平张开双臂,跟女儿抱在一起。她们彼此都有一种攫取,对感情。我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气场里,躲到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靠住树身抽烟。这么一靠,才知道腿有多软,小腿肚里像长了无数个心脏。

林芳说她的忙,问母亲为什么来鹿走。母亲还没答完,她就扭扭身子,撒着娇说:妈,好烦哦,张医生马上做个手术,我要回去帮忙。林安平连忙推她:那你不早说!推一把想起了我,指着我说,那是何叔叔。我快步走过去。然而迎接我的,是一张冰冷的脸。

女儿跟母亲一样,对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人,心生戒备。

我们回到路口去等车,这时候林安平问我:刚才那个人讲的,都是真的?

我说那当然。

我不喜欢那个人,她说,他以为他是在干惊天动地的大事,可他也不想想,水位抬高那么多,在低岸生活了千千万万年的山岩和植物,也要永绝于世;还有动物呢?河岸的动物多的是,水里的更多,单是鱼,就不晓得有好多种,有些鱼只能生长在现在的环境里,像阳鱼、娃娃鱼,特别是娃娃鱼,平时是钻进水下的岩堑,水的深度和温度变化太大,就只有死路一条。有些鱼要回流产卵,堤坝一修,就回不去了,也是死路一条。

我想起曾在川南某段江堤下见到的景象,白沙沙一片,是想回流而不得的硬头鳟鱼,纷纷撞死在堤坝上。

他杀死这么多条命,林安平又说,还以为自己是在干大事、做好事。他又不是佛。佛才是自由的,但佛的自由也是在决断之前,一旦决定,开始行动,佛也要被行动捆绑,也不自由。所以佛通常不行动。

仿佛是为熊强,其实是为我自己,我辩解说:这也怪不了他,他不过是执行任务。

林安平冷笑一声:世上的责任就是这样推掉的,坏事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这话有理,却太刺耳,太伤人。如果不是熊强来电话,我或许会对林安平说,你怕鱼们没活路,就别指望改变你的处境。这话更加刺耳。我没有权利把这么难堪的选择题,扔给林安平去做。幸好电话响了。熊强请我吃夜饭。我说不了,我马上去土门。熊强问:跟你一起的……我说是祭司,林祭司。他显然不知道祭司为何物,以为祭司就是巫婆,说你要问神,县城花街的马老太婆就灵得很,何必跑这么远?我生怕被林安平听见,走远了些,细声给他解释。我照例不想透露自己的使命,只说文化馆想为林祭司写本书,我到土门采访她,待了好几十天。熊强对我前面的话毫无兴趣,只是问:你几十天都没回过县城?那你晓不晓得……雅玲结婚的事?十天前办的婚礼。我说:早晓得了!说完把电话挂了。

回土门的车上,林安平一言不发,且一直把脸掉向窗外。我知道她是累了,或者心里有事,不想说话,但我非常感激她,我认为她是知晓我不想说话,才故意沉默的。

当天晚上,我一夜未眠。爬山五个多钟头,下山三个多钟头,一去一来又坐了四个钟头汽车,使我浑身酸痛,尤其是腿。这是一夜不眠的好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雅玲结婚。雅玲是我前妻,跟我离婚刚满一年。不过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离婚次日就结婚,也是她的权利。可我为什么要在熊强面前要那一点自尊?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早晓得了?

我睡不着,正是觉得我应该知道,觉得自己依然对雅玲拥有某种权力。

而事实上,这样的权力在一年半以前就失去了。

她知道了我跟另一个女人的关系。我跟很多女人有过关系,但以前的她不知道,这一个她知道了。在我们的夫妻关系中,她习惯了弱者的地位,她可以向我哭。但她不哭。在这个问题上,她丝毫也不将就,且突然由一棵草变成了一棵树。

只是这棵树再不愿长在我的土地上了。

我们的婚姻死了。

我们把婚姻的尸体,封存在那个名叫家的棺木里,封存到儿子高考结束,才埋葬了。

现在雅玲有了新丈夫。那是位声誉日隆的重彩画家,比我小两岁,此前从没结过婚。来峡谷的前几天,我在滨河路还见他俩手挽手散步。

我承认,我爱她,虽然这话很叫人恶心。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因为她跟了别人,我感觉到失去,才“挖掘”出了对她的爱?或者,她找了个有出息的男人,我有了嫉妒,才感觉到她值得爱?事实证明不是,我回忆她的时候,鲜明,质感,踏实;而回忆她知道的那个“她”,包括“她”之前的她们,全是一片雾。我和她们,都是在有性无爱的风月场中。

表面上,我顺从地接受了这种失去,可我比以前容易喝醉,好几次进洗脚坊,我在按摩**一觉睡到大天亮。我不想回家。离婚的时候,雅玲要了店面(她一直开服装店),我要了房子;是她挑的,我觉得她是故意的,故意把一个装殓过我们婚姻尸体的棺木扔给我。

不管从哪种角度说,我都要感谢指派我到千峰大峡谷的头儿。他让我的逃离有了光荣的理由。我是真心实意想做一点事,为自己赢得一点尊严,让雅玲看见。我想让她看见的,并不是作为她前夫的尊严,而是补偿她对我的失望。当初,她认为我也是有出息的。她嫁给我的时候,我是县里有名的文学青年,写的小品,到省城演出还获过奖。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只记得她曾多次劝我,说人经不起几耗,不要有空就吆三喝六,说人掉进河里还有救,陷进人堆就没救了。开始听了,我还要想一下,还要愧疚老半天,后来越陷越深,她再说我就发火。她早就对我失望了。她跟林安平一样,洞悉我的肉身和灵魂。

十二

连续多日,我没去找林安平。腿痛了一个星期,让我啥事也没心情去做。当疼痛减轻,我依然躲在租房里,清理各种信息,分辨哪里还需补充,哪里可以制造。县城方面,我已没什么念想,既然头儿说过给我半年,我便下定决心,半年都不回城,一次**齐了余下时间的房租。房东家的吵闹,对我已无任何影响,孩子们白天上学去了,本来也算不上吵闹,两口子会时不时爆起一阵笑声或者怒骂,接打电话和招呼街坊的声音,也响若雷霆,但于现在的我,这些声音都构成奇异的安慰。窗口南开,当窗的黄桷树上,鸟儿果子般悬挂,彼此呼唤和应答,阳光像开在枝叶间的花朵。乌云一来,雨也就来了,乌云是落到天上的雨,天上的雨和地上的雨交接,弄出空茫繁响。我的心里,总是涌起突如其来的温暖和悲凉。

正是这时候,馆长的电话来了。馆长生硬地问,你在哪里?我说峡谷啊。你在那边干啥?这让我蒙。当时头儿找我谈话的时候,他也在场,头儿说,半年之内,馆里的事你不必做,这个嘛,老夏会支持的。馆长急忙表态:全力支持。可现在却问我在峡谷干啥。

我突然来了火气,说我在玩儿。

大学毕业后,我就在文化馆上班,跟我一同进馆的,全都离开,且都在各自的单位混了个一官半职,唯我守在老窝子,并且依然是个馆员。但并不证明我不该受到尊重。馆里的实际事务,编书,培训,整理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料,不是我牵头在做,就是我独自完成。我当初朝雅玲发火,就曾拿这些东西,来表明自己有多忙、多累。

馆长听出我口气不对,却并没理睬,再一次问我:你为啥一直不汇报?

他是说我为什么不向头儿汇报,当然也暗含着为什么不向他汇报。但那次,头儿除了说半年内我不做馆里的事,还说我不必汇报,他也不过问我。他只要成果。

馆长很是恨铁不成钢:你就是这样在理解领导的意思?你不汇报,他怎么知道你的进度,又怎么知道……嗨,我也不拐弯抹角,我问你件事:听说你成天跟一个寡妇泡在一起?

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熊强的那张肥脸。我早就猜出,他会把我跟林安平同行,当成秘密到处传播。可是不对,如果是他,会把林安平说成巫婆,不会说成寡妇,而馆长说的是寡妇。只有峡谷人才知道林安平嫁过人——如果被抢去跟那个人贩子见过一面,也算嫁的话。林安平以为那是秘密,其实峡谷人多半早就知道了。

果然是她。陈婷婷。

陈婷婷到县里开会的时候,知道了发掘千峰大峡谷文化资源的消息,写了份长达46页的报告,打印出来,亲自呈给了县委办公室,县委办公室呈给了牵头领导这事的头儿,头儿读了三遍(他亲口说的,读了三遍),交给下面几位文化人,包括馆长,让他们甄别。

馆长说,陈婷婷的报告,内容极为丰富,荔枝道、苏妲己自然是有的,还对峡谷里的地名做了梳理。比如落儿山(林安平的师祖苏端公曾在那里斥责灵官菩萨)、满月坡(林安平的父亲曾在那里修路),陈婷婷是这样写的:楚汉战争期间,刘邦大将樊哙镇守千峰大峡谷,同时还肩负着一项使命,保护刘夫人吕雉,那时候刘邦在汉中御敌,将吕雉交给了樊哙,吕雉怀着孩子,某个风雨交加的傍晚,楚军突袭,吕雉脱险,跑到水口乡一面山上,将孩子生下了,从此,那面山就叫落儿山;生过孩子不到两天,吕雉又跑,跑到河对面的半坡,藏在一户农民家里,直到满月,从此,那面坡就叫满月坡。吕雉生下的这个孩子,叫刘盈,即汉惠帝。如此,普普通通的地名,变得高大上起来。还比如状元碑,状元碑位于西柳乡葛杨村最高处,山形如状元戴的顶子,因而得名,但陈婷婷说,不是这样简单的,它是有来历的:许许多多年前,有个妇人从那里过,遇到一个正歇气的背二哥,姓孙,孙见妇人独行,就把她奸污了。孙背着重物,爬了这么高的山,又行性事,性事毕,倒下即死。妇人跑回家,左右不安,就告诉丈夫,说我看见一个人倒在路上,很可能死了。她跟丈夫上去,见了孙的尸体,把他埋了。而妇人却怀了孙的孩子(妇人跟丈夫从没生育过孩子),这孩子长大,考上了状元,状元从母亲口中知晓了自己的来历,为表达对生身父亲的怀念,去接受父精母血的山头立了块碑,就是状元碑,只是年深日久,那块碑不在了而已。

馆长等人看过陈婷婷的报告,都说落儿山和满月坡还有些蛛丝马迹,状元碑却完全是胡编的,把史书翻烂,也找不到东轩县出过状元。他们把这意见反馈给头儿,头儿只是冷笑,然后说:出没出过状元有那么重要吗?想当状元才是重要的!你们说,哪位家长不希望自己孩子当状元?我看这个故事不错,我看那个文化站站长不简单。

馆长问我:前几天来了几位国内知名的旅游策划专家,去千峰大峡谷转了一圈,你知道这事么?我说不知道,也没碰见他们。馆长说,今天上午开座谈会,我们都参加了,专家谈了他们的看法,总体说来是风光绝美,前景大好,对县里制作的规划图和宣传片也作了充分肯定。领导听得非常亢奋,头儿在专家之后发了言,专谈文化打造,说我们已有专人做这方面的工作,而他说的专人,是陈婷婷,不是你何先文——一个唾沫星子也没提你!

说完,馆长等待我的反应,可是我没有反应。于是他接着往下说。正题之前特意交代:下面这些话,是有回陈婷婷进城,我们招待她吃饭,她在酒桌子上讲的,确不确实我们也不晓得,我只是提醒你注意,莫把自己弄“夹”起了。

是关于林安平的。

1992年,牟斋姑死了。姐妹俩死于同年同月,相差四天。这四天是留给林安平的,好让她安埋,姐姐俩害怕同一天死,她忙不过来。从此,林安平接下了师父的衣钵。但这人心性很高,不愿意只像师父那样做个斋姑,而是要做三教领袖,可三教当中,她只学过道和释,尽管那时候她连道教的皮毛也没学到,毕竟拜了师。她还差儒教。祭司文化里,儒教是基石。道教重今生,佛教讲来世,儒教则提倡利世,因而特别重视秩序——入世的秩序,在铁一样的秩序底下,修习学问和人格,然后为国为民贡献自己的能力,虽九死而不悔。所以儒教是大观思想,没有它,其他教飞不起来。林安平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又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到了,就去做。当时,鹿走乡有个儒教师,名叫梁明有,林安平就去跟他学。梁明有把林安平安置在无人经管的玄天观里,他本人是合作社职工,要周末才能上去,为徒弟授业。整个玄天观,只有他俩。那时候梁明有四十九岁,秃发独臂,但眉眼里有英武之气,他本来就文武双全,早年去川西青城山,用独臂施展的余门拳,打得几个月找不到对手。他不教林安平拳法,只教她儒家经典和中医。但谁都知道,他不止教这两样。

陈婷婷在酒桌上说:你们没见过林安平,更没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样子,那是个美人胚子。十七八岁前,她都垂着头,一副可怜相,这以后突然就变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比天还深,没几个男人经得住它吸。儒教师梁明有照样经不住。传言四起,梁明有的老婆气病了,后来吊颈死了。十多年后,梁明有也死了,死之前给林安平留了一笔钱,让她去峡谷地区场面最大的土门镇开中药铺,这样就不愁吃穿,也不愁养不活女儿。林安平确实领养过许多孩子,但有个女儿不是她领养的,是她生的——跟梁明有生的。

馆长突然不说了。

我问:还有吗?

别的没啥,只是你不要再跟那个女人瞎混了。凭你的条件,你要再找个女人,城里有一个连的女人供你挑,何犯于……一个村妇,名声那么糟,神叨叨的,听说还比你大!当然这些都是你的私事,但我这里要说句公事:你是去工作的,不是去混女人的。

这最后一句,深深地刺伤了我。

我直接把电话挂了。

馆长立即又打了过来。你现在咋这么大的火气?是这样的,我打电话,是叫你回来;不是我叫,是头儿叫!然后告诉我,那几位专家不仅到过千峰大峡谷,还到过半岛。半岛位于县境东北部,十余年前发掘出古巴人遗址,因而“惊世骇俗”;史学界早有论定,巴人“神秘消失”,而半岛的出土文物显示,这里很可能是古巴国的中心王都——最后一个王都。十余年来发掘了四期,占遗址面积的十分之一,每次发掘后都回填,现在整个半岛都是庄稼地。专家们去看了那片庄稼地和部分文物图片(实物送到了省博物馆清理和暂存),认为,既然你们要搞全域旅游,文化方面就应该以巴文化为主题,千峰大峡谷是你们的核心区域,峡谷是土家族聚居区,而土家族正是巴人后裔。你们要在这方面动脑筋。如果搞剧目,以巴文化为视角,就比以土家文化为视角古老得多,大气得多,也神秘得多。头儿边听边点头。

馆长说:开完会,我到头儿身边,专门提到你,是想让他回忆起派的是你去做那工作。他像真的忘了,只是说,专家就是专家,巴文化的思路太有意思了……何先文编过那么多书,看他有没有这方面的资料和想法,你叫他啥时候到我这里来一趟。

十三

我并没立即回城,而是两天后才回去的。这两天时间里,我去了鹿走乡。我要弄清楚,林安平的女儿林芳,究竟是她养女,还是她亲生的。我知道,弄清这个毫无意义,但无意义并不等于不重要,我觉得它很重要。老天赐人,有人就好,这是林安平说的,说这话的时候,她还特别强调,自己作为医生,旗帜鲜明地反对用DNA来揭示一个人隐秘的命运,一个人是否到世间来,什么时候来,以哪种方式来,是沉默的欢乐和悲伤,人类和握在人类手掌里的科学,都无权揭示。对此,我当时是赞同的,可现在有些动摇了。每个人从自我出发,都能总结出一套貌似真理的言论。

而今想来,对林芳的身世我早有怀疑。林安平领养了多个孩子,都让他们鸟一样飞走,唯独把林芳留在身边,这是为什么?那次陈婷婷给我打电话,知道我跟林安平泡了很长时间,别的不问,只问见到她女儿没有,又是何故?但我怀疑的时候,还没见过林芳,不知道她有那么年轻,我以为林安平讲她十六岁那年嫁给谢土,并没讲全,林芳是她跟谢土生的。果真如此,我也并不觉得她骗了我。可现在我觉得她在骗我。房东说她勾人的时候,我还对房东含讥带讽呢。我回忆着林芳的长相,看有没有跟林安平像的地方。可我只能想起林芳的漂亮,五官简直回忆不起来。漂亮本就是一种光彩,在这光彩之下,五官是模糊的。

我本来很想直接去问一下林芳,但念及她那冰冷而戒备的眼神,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再说这也不关她什么事,而且她还不一定知道实情。于是我在鹿走乡走访老人,走访了数十个。老人们异口同声:梁明有的女人,确实是因为林安平吊颈死的。可林安平从没大过肚子。自从林安平住进玄天观,几乎天天都有人去求神问卦。虽然她是梁明有的徒弟,但人们信的,是她,这个小时候名贯峡谷的灾星,变成了名贯峡谷的神婆。她能活出来,本身就是奇迹,就令人敬畏。何况她还跟过肖道长,跟过龙女,跟过牟斋姑。玄天观是这些年才冷落的,它冷落的时候,林芳都有四五岁了。当年,人们天天看到林安平,谁也没见她大过肚子。

不过老人们又说:林安平有法术,怀了娃儿,却不显肚。娃儿在她肚子里是一股气,长成熟后,她不用从下面生,而是从嘴巴里吐,吐出后把气聚拢,就是个婴儿了。林芳就是林安平从路上捡回的婴儿——林安平自己是这样说的;她收养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别人扔掉的,有的是非婚生,有的是养不起,有的是生着病。老人们还告诉我,林安平不过读了几年小学,读书的时候年龄小,个子小,却坐在最后,连黑板都看不见,还经常挨打,根本不可能学到啥,但你听她现在说话,比中学里的先生还有文化,那不是她在说,是龙女在说!她跟龙女互相幻化。虽然龙女毁了肉身,可她的精魂,是附着在林安平身上的。

我听明白了一些,同时又不明白。

我就带着这样的明白与不明白,回县城去了。

去头儿办公室的路上,我设想了种种情形,唯独没想到的,是他对我那样热情。我刚到门口,他就站起来迎接了。这让我错愕。看来,头儿对我或许有不满的地方,但并不是馆长说的那么严重。是馆长自己觉得很严重。他把我迎到沙发前,跟我并排坐下,没有任何寒暄,就说:前几天到峡谷,有件事弄得我很尴尬,专家问我那条河的名字,我说了,又问为啥叫那名字,我却说不出来。后来去半岛,专家又问形成半岛的两条河,同行的没一个能说清……

我说,我能说清。

贯穿峡谷的河流,叫前河。

在半岛交汇的两条河,一条叫中河,一条叫后河。

从发源地和流程看,三条河无法用前、中、后确立。确立的依据不是方位,是文化。《山海经》载,身居中原的太皞伏羲,是华夏民族共同的始祖,伏羲的曾孙后照,是巴人的始祖。由此推断,后河是后照河的简称,中河本该叫中原河,它们得名,是巴人为纪念自己的世宗和根脉;前河,则是前进之河——敌势汹涌,巴人在半岛那片膏腴之地无法生存,被迫迁徙,但他们不改勇毅,步履维艰,也要勇往直“前”。而前河流域山高路陡,蛇蝎倒退,鬼神见愁,追兵以为巴人会在绝境中自灭,止步息戈,才使这支困顿行旅得以在峡谷栖身。

头儿听后,双手抱头,长叹一声:这就对了,靠上巴人了,连成整体了。

这是我依照他的指示,临时“制造”的。昨天黄昏时分,我回到县城的家里。家里灰蒙蒙的,跟我陌生了。当我走进久不光顾的书房,把嵌在镜框里的雅玲的照片取下来,更是陌生得像是别人的房间。陌生好,陌生意味着可以重新开始。明天要见头儿,我得理出一些思绪。专家们整合巴文化的想法,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这是听馆长转述时我就想到的。只是有关巴人的史料极少,无非是说,巴人浪漫疏阔,能歌善舞,而且特别好战,武王伐纣,汉王伐楚,都曾以巴人为前驱。可这能说明什么呢?与县境东北部的半岛和西南部的千峰大峡谷,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不出来,便随手翻阅在峡谷拍摄的数百张照片,第一张就是那条桀骜不驯的河,前河。灵感这东西或许真的存在,由前河,我立即想到中河与后河,并根据《山海经》的记述,“制造”了三条河流的内在联系。没想到这是头儿首先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