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史

月光边境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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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娅很疲惫,从培训学校出来,穿过繁忙的同盛街,进了清溪西路。这已是三天后的星期一了。上午九点钟,也就是她刚刚开课的时候,唐宗成乘坐的飞往深圳的班机,准时起飞。

林娅本是住在医院里的,如果唐宗成不离开,她还会继续病下去,今天的课也上不了。

那天从黄龙场酒楼出来,她就头晕目眩。她的头和眼睛,很听她的使唤,她暗暗鼓动一声,头就晕了,目就眩了。唐宗成焦急地扶她下楼,迅速送她到对面的医院。排队候诊的时候,他心疼地埋怨:我开始就说来医院,你非说是饿。医生摸了林娅的脉搏,看了她的舌苔,烤了她的体温,听了她的胸音,量了她的血压,严肃地说:必须输液!她从没像今天这样对医生的乱弹琴充满感激。医院不大,严格说就是个门诊部,只二楼上有五间病房,每间房里安两架钢丝床,病房外是一个小小的厅,固定了几排天蓝色塑料椅,多数病人,就坐在椅上输液,边输边看悬在前方的电视,电视里不是选秀节目,就是相亲节目,看得乐呵呵的,两三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唐宗成把林娅往二楼上扶,上了三步楼梯,他又返回去,问医生:很严重吗?需要去大医院吗?医生说,那倒不必,但最好住在这里,便于我们观察。林娅站的位置,还能看见诊室里医生的脸,她发现,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看得意味深长。医生和她,正确的说法是她和医生,达成了某种默契。来这里的病人,差不多是“走读生”,住院的很少,但这天却只有2号房空着一个床位,林娅便进去了。她躺下后,唐宗成又回一楼领药。虽是小医院,却一样的白,床单、被套、墙壁、天花板,白得晃眼,白得纯洁,纯洁得如同死亡。而每一条通向死亡的路,都充满混乱、芜杂以及显像的抑或隐秘的暴力,即便自杀,照样如此。肮脏的过程,纯洁的结局。

唐宗成上来了,汗水巴沙地,抱了供五天用的一大堆药瓶儿。护士把那些小药瓶敲碎,吸进针管,往大药瓶里灌。那些**,将带着合法乃至高尚的使命,踏马进入林娅的体内。

从星期五下午,到星期一清早,唐宗成都守在医院里陪她,夜里,坐在床尾的木凳上,头伏在她脚头睡觉。她知道他在陪她,但她的心思全在那些**上,它们找不到要杀灭的敌人,该是怎样的气急败坏;它们不懂得人类的敌人是可以想象出来的。不过谁知道呢,那些家伙很可能跟人一样,巴不得清闲,要么,也跟人一样,在战争期间,进入了某个村庄,鸡也要鸭也要,连针头线脑也扫**一空,离开前再放一把火,把村子烧光。

我不会被它们扫**死吧?

林娅这样担忧着,恐惧着,只恨时光过得太慢,唐宗成不能早日去深圳出差。

今天他终于走了。他不想走,但那笔生意很重要,非他出马不可。这成就着他作为男人的光荣。林娅内心欣赏这样的男人。当然,公司要他去还因为,妻子去世后,他到深圳干过两年,那边有他很多在生意场上很有影响力的朋友。他前脚出门,林娅就跑出了医院。值班护士看她一眼,并没过问她。跟黄龙场酒楼的服务生一样,也跟这里的病人一样,护士多多少少误解了她跟唐宗成的关系,对有这种关系的人,是不好多问的;再说要到八点过后,才会把输液针扎进她的血管,现在还不到七点钟。

林娅想好了,如果她提前出院被唐宗成知道,需要解释,也很好办,说不能误课就是了。唐宗成有钱,但从来没有不尊重她收入不高的工作,在他那里,工作就是工作本身,没有高低贵贱,只要提到工作这个词,他都满怀热情,说热情不够,是超越了热情的敬意;正因此,对黄龙场酒楼的服务生,他才特别满意……

周一这天上午,林娅只有一堂课,下午还有两堂,下午上完课出来,她感觉自己虽然没被那些**扫**死,也几乎扫**一空了,穿过同盛街时,她老觉得别人撞到了她。

直到拐进清溪西路,脚步才稳当了些。

清溪西路是条老街,夹于同盛街和同德街这两条光鲜的大街之间,显得特别的落寞。数十年前,清溪西路也算成都一景,外来的人再忙,也会抽空来看看,成日里马挨马耳人挨肩的,而今是败了,相当于一条胡同了,那种繁花落尽的遗弃感,上了岁数的人体味尤深。街两边的铺子,全是抱得起来的小店,卖香烟、副食、面条、米粉、稀饭馒头之类,走进这条街,就走进了老照片,生活在这条街上的人,穿得再花哨,再时尚,也褪成黑白二色,举手投足,让人想起民国或是清朝。难怪有人把这条街叫鬼街。林娅的租房,在清溪西路7号,进入低矮斑驳的门廊,有个天井模样也像天井大小的坝子,坝子在暴日之下也总是湿漉漉的,歪七扭八地堆满了自行车,自行车一律破旧,完全像废品,很难想象它还能骑,但每天清早,它们都消失不见,到中午又回到原处,晚上回来得更齐整。林娅从右手边上楼。楼梯窄,楼道却宽,二楼一道回廊,更宽,在黑乎乎油腻腻的回廊上走,以为旁边是墙,可以尽情展露疲惫,放胆去想心事,或掏牙齿,抠鼻孔,钻耳朵,却猛不丁打开一扇门,亮出另一个世界:门里铺了木地板,有人背门而坐,在玩电脑游戏,音箱里传出的枪战声,炸耳。

林娅住在五楼,两室一厅的,跟人合租,一间有空调,一间没有,林娅住的是没空调的那间。另一间被一对小男女住了,他们先进来,租了整套房,林娅是从他们手里转租。小男女来自乡下,都不过十七八岁,在附近同一家饭店打工,男的做墩子,女的传菜洗碗,两人养着一条吉娃娃狗,每顿吃饭,女的都把狗抱在怀里,喂肉喂菜,每喂一口,她都先放进自己嘴里,把盐味儿辣味儿吮了,再放进狗嘴里,狗先是乖乖地、眼巴巴地望着她,一旦接到食物,就摇头摆尾地吃,在她怀里纵跳,撞击着她像是还没发育完全的**。今天早上,林娅从医院回来时,见客厅灯火通明,吓了一跳,因为他们平时不起这么早的,饭店开工晚,收工迟。结果是狗在生孩子。本在客厅生,见她回来,小男女立马将狗抱进了自己屋子。是怕她惊扰了它。林娅跟他们的关系,处得不好不坏,偶尔还坐在一起说说话,他们年龄那么小,却像是混遍了人间,看透了世事,林娅只能成为倾听者,显得那么无知,无知到愚蠢,愚蠢到柔弱。两个没读过什么书,十四五岁就出门闯**的农村娃,让林娅感到了自卑。她说不上喜欢他们,有时还觉得,他们那种冒充的老练以及肤浅的人世生活,显得可笑,甚至可厌,但彼此到底处得不好不坏。狗却与她势不两立,一起住了两年多,还是听到她就吠,见到她就咬。来了生客它也不咬,偏偏咬她。正因此,唐宗成几次说到她住处看看,她都没同意。她真的不是怕住处的破败和简陋让唐宗成小看或同情,再怎么少见识,她也没打算去跟唐宗成比钱多,比奢华,她唯一不想让唐宗成知道的,就是狗吠她,咬她。那是她自己也迈不过的峻岭峭壁。狗跟她的关系,影响到人跟她的关系,凡触犯了狗的利益,比如像今天早上,怕她惊扰狗生孩子,小男女都坚定地站在狗一边。他们抱着它跑进房间的动作,还有那脸色,还有进屋后“砰”的一声碰上的门,都让林娅难过。下午上完课回来,她本来已经忘记了那件事,但开门就听见那房间里传出嘤嘤的哭泣。是女的在哭。是狗难产死了吗?它个子那么小,无法想象那小肚子里还能装下孩子。可是又传出男的的声音,男的在抚慰狗,说不怕,我们的欢欢不怕,肯定是最后一只了,马上就完事了,你不要难过,前面两只都活着的,你别看老二不动,它是跟你一样,累了,想睡会儿。接着呵斥女的:别哭了,你都哭三个多钟头了!他们一整天都没去上班吗?狗生孩子这么难吗?林娅也为狗母亲感到悲壮。以为它肚子里装不下孩子,结果已经生了两个,还在生。完全没经意,林娅的眼里有了泪水,啪嗒一声,落在胸前的坤包上。她悄无声息地闭了大门,又悄无声息地进了自己的屋子。

包一扔,就躺倒在**。

这时候,她已不再为狗母亲动情了。

她只想到了“不离不弃”这个词语。

但这个词语与隔壁的小男女无关。

也与狗无关。

也与唐宗成无关。

与谁都无关。

疲惫真是个好东西,疲惫可以让你抚触到一个“无关”的世界。这与大病初愈的感觉很相像,一切重新回来,但你再不像先前那样,把拥有的、想拥有的、以为拥有的、应该拥有的、可能拥有的,都紧紧地攥在手心,你五指叉开,让它们飞出自己,至少,跟自己保持着某种距离,你像个历经岁月的人,身体微微曲着,坐在那里,平心静气地观察它们,觉得浑身轻松,日子美好。丢掉控制心,原本是这样干净。只能用这个词了:干净。你的心里心外,透明得能互相看见,且再没有轰鸣,只剩安静,安静到唯有安静的声音,如霞光垂落,遍野花开。林娅就这样睡着了。进大门时流下的眼泪,还残存在脸上,眼泪本是一条一条的活物,在她的睡梦中,它们耗尽了生命,变成干枯的尸体。她醒来时,因窗帘紧闭,屋里一片漆黑,客厅和隔壁,也阒寂无声。她觉得脸上有些痒,伸手摸,摸到了那些尸体。

害怕,她承认,但并没开灯,也没拉开窗帘。窗帘一拉,另一幢楼就逼到眼前,那幢楼里,跟她斜对着的四楼上,住着一个从不闭窗帘的小伙子,将电脑桌放在傍阳台的地方,从下午一点到夜里两点半之前,随时望过去,随时都见他盯住电脑,像他没出过门,也没吃过饭。他的着装似乎只有两种:热天光着上身,冬天穿着浅灰色毛衣。黄昏过后,他习惯把客厅和阳台的灯全打开,造成有许多人正在屋里忙碌的错觉。他自己的错觉。其实,那套逼仄的居室里,就他一个人。他也寂寞吗?林娅有时候这样想。要是不,为什么开那么多灯?而且每盏灯瓦数很大,把屋子照得雪亮。可他神态安详,还对着电脑微笑,那放在键盘上的手,似有似无地敲打,那双手也能微笑。微笑是一种耳语,他有人听他耳语,他并不寂寞!寂寞只能用寂寞安慰,正如痛苦只能用痛苦安慰,林娅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安慰。在林娅的生活中,他比不上一只司晨鸟,甚至比不上偶尔闯进屋来的一只跳跳虫。纱窗闭着,不知道跳跳虫是从哪里进来的,进来后左冲右突,却再也找不到出路,它黑色的身体和锯齿形的节肢,让林娅看见自己的灵魂:幽暗,瘦弱,惊慌。她不喜欢这样的灵魂。但正如有些时候我们不喜欢某个人,甚至恨某个人,却偏偏日里夜里地想着那个人;林娅就是这样,宁愿看跳跳虫(也就是自己瘦弱的灵魂),也不去看斜对面跟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出于好奇:他在电脑上干什么?为什么独自微笑?为什么每天夜里两点半过才睡?又靠什么维持生计?——如果不是对诸如此类的事好奇,她根本就不会去望他。

可是今天,眼下,此刻,她希望他解答她的所有问题。

但她照旧躺着,既没开灯,也没拉窗帘。

她需要这黑暗。

有时候,黑暗的光芒更加锐利。

某些东西是不能解释的,那种潜藏到深渊里的联系,任何人都解释不了。就说那天她要延长去青城山的路,还能给出理由,那三个人不早不晚在黄龙场酒楼出现,又该怎么说?巧合,是的,这算一种解释,却是最偷懒的解释,也是最无能的解释。她不愿如此轻率,总觉得,那三个人,特别是那两个男人,与她的命运有关。他们在那时候出现,跟他们坐邻桌,共谈论了三个旧相识,三个都死了,其中两个是杀人犯。杀人,分尸。最后一个杀的是妻子,把妻子的尸块存放进冰箱。林娅特别记住了一句话:顶层正中,端放着一颗笑眯眯的人头。为什么会是笑眯眯的呢?她相信,单从那女人的笑,刑侦员也可以推想出她的死法,最有可能的死法是:丈夫说,他不再爱那小妹子了,他回心转意了。丈夫说,桢桢——那天,白衬衫并没说出那女人的名字,可不知为什么,林娅觉得她就该叫这个名字——,我们重新开始吧。他们开始的地方,是在郊外一座山岗上,岗面平缓,稀疏地长着灌木,致密地长着茅草,秋天里,茅草半青半黄。这天,也就是他们重新开始的这天,丈夫开着车,到岗下停住,然后,两人手拉手,走向高处和深处,茅草掩没了他们,只把天露出来。天上也是秋天,深青,绝美,云在闲闲地游逛。丈夫说,像以前那样,你站在那位置去等我,我悄悄地上来,蒙住你的眼睛。桢桢笑眯眯的,转过身去,向前走了几步,站住了。连她的衣服也充满期待。衣服该是红色的吧,喜庆的颜色。可她等到的,是一片斧子。斧子冰凉地切入,从脖子中部,利落地削下她的脑袋。脑袋滚入草丛,还是笑眯眯的。这成了她面对世界的最后表情。她哭着来,笑着去,该有多么完美……问题是,那斧子是从车上带下来的,还是早就藏在草丛中?这并不重要。世上的好多问题,都不重要。丈夫就在草丛中碎了尸,让妻子的血流入无人知晓的山野,让不说话的土地喝掉。他为什么不可以做得更简单些,就近将尸体埋葬,而是费心劳神地剁块装袋,再运回家放进冰箱?这分明迟早是要被发现的。

林娅又想到了那个词语:不离不弃。据白衬衫说,女人的发髻纹丝不乱,按理,不可能不乱,难道是她死后丈夫给她梳过?如果他平时不经常给她做头发,就不会做得那么顺手,那么到位……不过这太荒唐了,太可怕了,比厌弃本身还可怕,比杀人本身也可怕。

林娅不愿深想,也懒得去关心这件事。

她真正关心的,还是那女人(或如她说的桢桢)的死法,以及她为什么笑。

仔细思索后,她觉得上面的推想是错误的,那女人就是在家里被杀的,且是被勒死的。尸体僵硬、血液变得只有血没有液过后,丈夫才用电锯把她卸成了小块。卸她的过程中,下面一定垫着东西,比如毯子,或者薄膜,后来把那东西扔到了下落不明的地方,否则,不可能既没留下干硬的血迹,也没留下皮毛碎屑。她死得很痛苦,很狰狞,脸上的笑,来自她死之后。季节一到,花就得开,天地间其实充满了强迫,而我们说那是自然,当花开过了,萎谢了,才呈现出真正的安定;那女人脸上的笑,就是谢后的安定……

他们开始的地方,是在山岗上,而我们——林娅想,却是在火车上。那是一个封闭的空间,那里人多得汗味儿也打挤,“他”不可能去那里把我杀掉;即使杀掉,也不可能分尸。

然而,和唐宗成呢?

是在人烟稀少的花卉之乡,在那片掩没了头顶只露出天空的玉米林里。

唐宗成又来电话了。加这一次,他今天共来了十三次电话。在林娅下午上课期间,来得最密集,七次,那时候她关机,是后来从他短信上知道的,每一次不通,他都以短信告知。看得出来,他一次比一次焦急,请她看到短信,立即给他回过去。从教学楼下来时,林娅翻阅了那些短信,正考虑着究竟要不要回,回的时候该怎么说,手机却又响了。当终于听到她的声音,他明显生气了,说,给你拨了无数次,为啥都关机?她撒谎,说手机没电。不是给了你个万能充电器吗?就放在你枕头边的。她说睡着了,忘了充。

她的不在意,形成一种力量,他被打击,口气软下来。鸵鸟蛋一旦敲破,里面就是一团稀。他开始亮出来的那层坚硬蛋壳,是觉得自己有对她生气的权力,现在发现没有。她又没答应他什么,她又不是他的什么。说到底,她至今还是她的同学他的朋友朱家文托付他照顾的一个小妹子,单身,远离故土,在成都无亲无戚。两人在玉米林里的接吻,只是他吻她,她并没吻他。接吻看上去是两个人的事,其实很多时候是一个人的事。不止接吻,**也一样。他当然记得他吻过的那张嘴,薄薄的,凉丝丝的,跟牙齿紧紧贴在一起,他明显感觉到,他吻它的时候,它没有长在她的身上,他吻的是那张嘴,不是她。他要让那张嘴长到她的身上去,充满个性、湿度与活力。而这不能急,到他这年纪,更知道不能急。所以他还处在扇着翅膀讨好的阶段,原不该生气。当林娅说“忘了充”,他在那边静默了片刻,然后轻咳了声,问她饭菜合不合胃口。他走的头天晚上,去黄龙场酒楼订了餐,都是上好的营养餐,让他们按时往医院送,人家没这个业务,他付了超过餐费十倍的服务费,才把事情搞定。他相信那家酒楼的服务态度,相信了,就相信到底。林娅并不知道他订了餐,服务生送早饭去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她只能胡乱应着,说可以……

第十三次电话打来时,林娅刚醒来,坐在黑暗里。这次,唐宗成说,他的生意谈得很顺利,比想象的顺利多了,如果继续这么顺利,他三四天就能回成都。又说,现在都十一点过了,我不再打电话,你好好休息,你叫护士接一下。林娅说,护士都不在啊。不在?那怎么行?林娅说是暂时不在,现在不在。那你记住啊,唐宗成说,等会儿你告诉她们,你睡觉爱打被子,麻烦她们经意一下,帮你盖盖,虽说不冷,到后半夜还是凉的,加上这季节,成都每天晚上下雨,气温降得厉害,你千万不能感冒,听见没有?林娅说听见了。成都现在下雨没有?林娅说没下,我挂了,你也早些休息。

挂了电话,林娅关了机。

她坐在**,怔了好一会儿。

她努力去分辨唐宗成话里的意思,越分辨越觉得,他说出的每个字,是的,不是每句话,是每个字,都别有深意。他提到的生意、护士、天气,包括“你好好休息”这样的话,还有“晚上”“后半夜”“下雨”等等,都如同偈语,彼此勾连,暗藏杀机。林娅想起几年前听来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他”告诉她的,说二十多年前,某地发生了连环奸杀案,至今也没侦破,那段时间,每次发生这样的案子,都在下雨天,当雨住天晴,警察局都会接到报案:又发现一具女性裸尸。“他”不知是主观臆想,还是在哪里看到了什么资料抑或类同八卦的演义小说,详尽描述凶手在雨天里的行径,说他在僻静处选择年轻漂亮的单身女子,利用雨声和雨雾的掩护,将女子拖入道旁林或就近的废墟里,脱光她的衣服,用她**蒙住她的头脸,再将她手脚拉向背后,用她的腰带、衣裙、丝袜等物,将她手脚系在一处,使之变成一张弓,他挎着这张弓,不多不少,走到五米外,实施**和杀害。这是一个古怪的**棍和杀手,他所做的那些繁琐手续,常人看来完全没有必要。但“他”说,每一种习惯的背后,都必然有一段特殊的经历,在别人看来古怪,但对那习惯的拥有者,却有着非凡的意义。正因此,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暴力,而是习惯。要识别一个人,也是从那人的习惯开始。唐宗成的习惯是什么?林娅坐在那里想,跟唐宗成交往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汤汤水水地拔拉出来。可她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真说有一点特别,就是他很喜欢下雨天,他正是在雨天里带他去了地广人稀的花卉之乡,在雨天里吻了她。幸好那天是微雨,要是雨再大一点、雨声再响一点、雨雾再浓一点呢?僻静处、玉米林,所有条件都具备……进入仲春,直至仲夏,成都几乎夜夜下雨,这是被杜甫写坏的,杜甫写成都这时节的雨,说“随风潜入夜”,雨便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调遣,千年不变。唐宗成对成都的夜雨格外钟情,说成都真正的文化标致和精神象征,不是宽窄巷子,也不是某个建筑、某个景点、某个人,而是夜雨。幸好,雨都下在后半夜,那时候她已和唐宗成分手,回到了自己的租房。

太可怕了,真不敢往下想。

夜色汹涌,林娅感觉到,屋子里到处鬼影幢幢,屋子变成了林子,变成了废墟,那个**棍和杀手,扛着女人做成的弓,在一步步走向远处或近处……

她再也承受不住,“哗啦”一声,窗帘奔跑到墙角,泼进一片亮光。

斜对面的小伙子,照旧开着大灯,坐在电脑前。林娅望过去,深深地吸了口气。小伙子面前的方便面碗,让她想起自己没吃晚饭。只要下楼,到处都能找到吃的,清溪西路上关得最早的饮食店,也要到零点过后。但她不想下楼,连房门也不想开。她拿不准狗是否生完了孩子,拿不准那对小男女正在干什么。她不想跟他们碰面,包括人和狗。可是尿憋不住了,胀得小肚子痛,像里面装的不是尿,是堆石子儿。卫生间只有一个,在出门的客厅左侧。她走到门边去,不给自己犹豫的时间,指拇一抠,拉开锁针。由于太急,还未来得及把门打开,锁针又从指弯滑落,插进锁眼去了;锁针像是睡了,不高兴被她闹醒,挣扎的响声喧阗刺耳。她站得笔直,静静地等待着,也不知等什么。至少过了三分钟,她又才开门。客厅和小男女的卧室里,都哑然无声。不可能这么早就睡了,多半是带着大狗小狗到宠物医院去了。她钻进厕所。蹲式,尿槽深而窄,在她自己听来,屙尿的声音如急流险滩,而且老也屙不完。

纯粹是跟她作对。

楼梯上有脚步声。尽管不是木楼梯,但因楼道宽,楼板薄,声音很有穿透力地传上来。

林娅迅速起身。

轰!

这声响吓得她两腿发酥。她并不记得自己拉过冲水器的麻绳,她认定是有人在替她拉。

接下来又听见脚步声,缓慢,沉实,深含阴谋。

她跑回自己房间,将门的两道锁都锁上,背顶着门喘气。

斜对面的小伙子和他屋里的大灯,让她渐趋平静。她挪动半步,弯腰摁了下床头的按钮。她的灯亮了,屋里却反而苍白,晦暗。她又关了。她需要别人的喂养,从别人那里传来的光,才能照亮她。这个“别人”,仅指一个人。可惜那小伙子不是“他”,“他”不像他那样安静,“他”是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像整个白天都在吮吸太阳的光芒,到黄昏和夜里,就把光芒凝成的晶体,用舌尖顶给她。当“他”把那晶体顶给别人,她就熄灭了……

脚步声响到大门外,停了。林娅觉得,自己的脸在变,变成了《怪房客》里西蒙·周的脸,或者塔尔科夫斯基的脸。其实西蒙的脸她没见过,影片开头,西蒙就已躺在医院里,整张脸被纱布缠住,只露出眼睛和嘴,眼里是死光,干了血迹的嘴,却丑陋地大张着,发出惨叫,惨叫声掀屋揭顶,把夜色撕开,叫声里血气汪洋,像席卷着他的舌头,也席卷着他的肠肝肚肺。那是拼了命的惨叫,绝命的惨叫。影片最后,塔尔科夫斯基也躺在医院里,也是类似的模样,发出类似的惨叫声。导演波兰斯基究竟想干什么?林娅仿佛陡然明白,西蒙和塔尔科夫斯基,都被导演坑了,他们都想活,想快乐地活,可导演不让他们活,他们就只能死,还死得那样难看。

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这样一个坏了良心的导演。

今晚,轮到她林娅上场了?

幸好大门开得及时,进来的人身份暴露得及时。是那对小男女。但没有狗的声音。很可能把狗放在了宠物医院。几个钟头前,那女的还哭得伤心欲绝,现在却又笑开了,嘻嘻嘻的,开心得很。没有一种情感可靠。林娅徐徐地吐了口长气,头微微转向窗口。这时候,小伙子正端起方便面碗,喝里面的汤。这再次勾起林娅的食欲,增强她的饥饿感。

饥饿是最好的清醒剂。早就存在着的一个念头,浮雕般从脑海里升起:

星期五那天在黄龙场酒楼吃饭的三个人,特别是那两个男人,是老天爷专为她派来的。

是要告诉她一个秘密,是对她作天启。

如果说,“他”讲给她的故事对唐宗成还并不适合,那两个男人讲的,就完全不同了。

毫无疑问,唐宗成的话里,大半是谎言。他讲得最多的,除了工作就是他去世的妻子,每次谈到那个人,都说她的好,但每次说她的好,全是苍白的言辞,且面色痛苦;一看即知,那种痛苦不是怀念引起的,由怀念引起的痛苦,再痛也温柔,而他的不是,他的痛苦带着凌厉乃至戾气。那分明是被硌着了,被他提及的那个人伤到了,伤得很深……

林娅震彻了一下。她思绪的流水里,突然横过来一块巨石,水流掀腾,想从巨石上越过,终未成功,只能绕过去。绕过之后,她见到的人,却再不是唐宗成,而是她自己了。

那时候,她也是唐宗成的那副样子吧。想来只能是那样子。还能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不是,她就不会买那瓶硫酸了。不堪回首的那一幕,是一条被她养起来的蛇,这条蛇以黑暗为食,以她的羞耻、惊恐和噩梦为食,长天老日地盘踞在她的心头,撩着信子,吐着毒液,毒液的腐蚀力,远远超过硫酸,使她的心变冷,变得千疮百孔。因此,所谓不堪回首,其实是逼你频频回首。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再不把那条蛇吐出来,就要被它毒死了。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天,她没吃午饭,也没吃晚饭,校园广播响起《渔舟唱晚》的结束曲,天就暗下来,而路灯还没有亮,块状的青色让视线有着比日光下更锐利的清晰,她背着书包,走向青色的深处。她已打定主意,在这一天把硫酸泼向自己,让“他”怀着刻骨铭心的愧疚,捧着鲜花,去医院看她,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地照顾她。但她要当着他的面泼,要让硫酸朝她脸上飞行的姿势,还有与她的脸接触的瞬间发出的响声,都成为他的噩梦。她为他做了那么多噩梦,她要把那些噩梦还给他。她这样打定主意之后,就去找他。最近一段时间,他和那个低年级女生,晚饭后几乎在固定的地方约会,找起来并不困难。从宿舍楼出来,走过阅报栏,折而向西,进入夹竹桃掩映的小路,再进入共青团林,共青团林有一个坡度,她站在高处,透过刺柏和万年青,能望见坡底下一棵棕榈树和树底下的两个人。往天她也总是站在那里,任随书包里的家伙抱怨她,嘲笑她,她也站着不动;她恨不得立即将它泼出去,却更期待他能转过头或者抬起头来,看见她,她认为只要看见她,他就会愧疚、后悔、痛苦……可他既不抬头,也不转头,他和那个低年级女生,就像他和她在火车上那样,虽没像火车上那样用衣服蒙住头脸,却基本上是闭着眼睛的,眼睛一闭,嘴唇就成为眼睛,那双眼睛只能看见对方。要是他们让嘴唇歇一歇,让眼睛睁开就好了。

这么一想,她改变了一些主意。

先别忙泼自己,先让他看见自己,观察一下他的反应再说。

既然他的眼睛不睁开,她就让它们睁开!

这个星期天比黄昏稍晚的时候,她只在林子的高处站了片刻,就踏着石梯,径直朝他们走去。她自以为脚步下得地动山摇,其实每一步都下得很轻,轻如竹叶雨。可那两个人还是注意到了,他转过头来,然后那女生也转过头来。他站起身,落落大方地朝她笑,向她问好。女生见是他熟人,也站起身,也朝她笑。她呢?她瞧不见自己的脸,但脸上的肌肉运动告诉她,她同样在笑。再然后,他微笑着朝她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走了。女生跟着他。走出不过十米远,两人并排而行,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搂住了女生的腰。女生的腰跟她的脸一样不好看,相对于她瘦小的身材,腰太蛮了,可他的手很瓷实地放在上面。她——林娅,能感觉到那手在往自己的腰里生长,是的,不是那女生的腰,是她自己的腰。这种感觉让她迷醉,直到他们走过棕榈林,又走过前面那条石板铺就、花木拱顶的甬道,再也望不见了,她才清醒过来。清醒只是迷醉的另一种形式、另一种说法,就像画一个圆,起点和终点是同一个点。回敬他的笑,是为了保持自己最后的尊严,而此刻,却成了她最烈的毒和最深的恨,她伸手去抓,要把自己刚才放出去的那个笑抓回来,揉碎!她果然抓住了似的,死死地捏住。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伸进书包里,摸出了那个小瓶儿。

什么声音?她扭头一看,见一只小狗站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朝着她笑。

狗竟然也朝她笑!

她认得,那是教听力课的李老师家的狗。李老师家的狗是全校最自由的狗,从不套链子,想往哪跑就往哪跑——一只贵宾犬,白如新雪,头上别着个蝴蝶发夹,耳朵上吊着两个铃铛样的花布球。它朝她笑的时候,两个花球一摇一摇的,很得意的样子。

她把已被捏死的笑扔掉,愤怒地拧开瓶盖,手往前一送。

硫酸从黑暗里呼啸而出,呈网状朝狗飞奔。

狗在先已经预感到什么,转过身正准备逃跑,可硫酸快如闪电,它躲避不及,脖颈至腰部被罩住,它惊挫了一下,跑了,怪叫着,身上冒着奇怪的青烟。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看到过那条狗……

难怪隔壁那对小男女养的狗会那么恨她。

狗与狗,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哪怕天南海北。

人呢?人也有这样的联系吗?

有的!如果没有,那天就不会鬼使神差地将多种血肉相连的巧合汇聚在黄龙场酒楼。世界是偶然的,但世界上又没有一件事情是偶然的。林娅想起,当那两个男人说到关于死亡的话题时,唐宗成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且忘记了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菜。当黑衬衫说到他们那个叫黄汉兵的同学在云南抢劫、杀人、分尸,他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但他听得格外专注,这从他凝住的眼神和有意放慢了咀嚼速度能看出来。后来,白衬衫讲到他六年前的那个同事,如何喜欢上一个小妹子,又如何将老婆杀掉,碎尸后塞进冰箱,唐宗成扯了好几张餐巾纸,把嘴捂住,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接着又扯了好几张餐巾纸,擦额头上的汗水,那汗水是突然冒出来的,像拧开了水管子,确实也像水不像汗——太多了。还吃吗?他这样问林娅。林娅说我早吃饱了。按唐宗成以前的做法,绝不会主动问林娅还吃不吃,每次林娅说吃饱了,他都还要劝她再吃些,说你又不胖,用不着减肥,说即使需要减肥,我也不赞同以节食的方式;同样照他以前的做法,就餐结束是直接叫来服务生,说埋单,今天却没有,他领着林娅就下了一楼。总台在一楼。难道这些都只是巧合吗?不,是暗合。简直丝丝入扣。唐宗成的妻子去世后,他去深圳干了两年才回了成都,为什么要去深圳?很可能是逃。是逃,也是私奔。那时候他喜欢一个小妹子,就跟那个小妹子私奔。妻子不是病逝的,是被他弄死的,弄死后用电锯肢解,袋装之后藏进冰箱里。

说不定现在都还藏在冰箱里。

这个杀人犯!

这个碎尸犯!

幸好他在总台结账的时候,她急中生智,说自己头晕目眩,病了。

又想起那次从花卉之乡回来,他邀请她去他家,幸好她也没去……

林娅抽搐了一下。

她抽搐,是因为后怕,也因为想到了被唐宗成带到深圳去的那个小妹子。

而今她在哪里?

林娅记得,唐宗成说过他在深圳有套房子,既没卖,也没租,说怕租出去把房子弄坏了。

那套房里,必定也有一台冰箱。

他回成都五年,尽管工作在这边,但据他说,他在成都定居的时间,一年中最多有三分之二,特别是冬天,他都不在成都住,成都太冷了,看上去温度或许比别处高,可因为湿气重,冷气便淬了火,直往骨头里钻,所以一到冬天,他就往南边跑,或者往北边跑,南边温暖如春,北边有暖气。这么说来,他在全国好些地方,很可能都购了房产。

每套房子里,都有一台冰箱。

他自己喝醉了的时候说,前几年,他跟好几个小妹子“结识”过,那些冰箱里……

——在天府花园的房子里,自然也有一台冰箱。

这台冰箱是为她准备的吗?

林娅“啊”了一声,迅速转过身,望着斜对面的小伙子,叫救命。没叫出声。叫出声之前,她掩了口。小伙子凝神敲着键盘,在他的电脑屏幕上,趴着一只蚊子,像他写在上面的一个字。天下依旧太平。唐宗成在远方,她不怕!她又转过身来,坐到桌前,打开电脑。她要再看一遍《怪房客》,看看西蒙·周和塔尔科夫斯基究竟是怎么死的。

可她打开网页,突然失去了看这部电影的兴趣。西蒙·周和塔尔科夫斯基,与她的处境并不搭界,他们的死因,本就是不可解的,探究不可解的事物,某些有价值,多数没有价值。于是她拉到链接,发现与之相类的电影,竟有数十部,都是她不熟悉的。她随便点开一部,名叫《盒子》,长达三小时二十六分钟。永夜难消,她不怕长,最好有六小时才好呢。这类影片总是要杀人的,用情感和阴谋杀人,情感是阴谋的一部分。一个男人,杀了七个女人,每杀掉一个,都扯下她几根头发,在纸条上写了名字,编了号,再用那纸条把头发束住,装进一只纯金打造的盒子里。那个男人屠杀女人,唯一的原因是他爱这个女人,杀死一个,立即又去爱另一个,如此,也便有了杀掉这另一个的**和理由。林娅觉得,这片子跟自己的处境也不搭界,但她还是从头至尾地看完了。她着迷于探究那男人的内心,当他杀掉第五个女人并躺在尸身上哭泣的时候,她明白了,那男人并不是爱女人,而是爱杀戮,柔弱无备的女人为满足他的爱好提供了可能。那么,他的哭泣又做何解释呢?那哭不是假装的,是撕心裂肺的;当没有女人在身旁,他夜深人静时打开盒子,会依次拿出那些头发,情真意切地跟头发说话……这些,又作何解释呢?

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

唐宗成也是一个深渊,他说爱她,希望她嫁给他,却从没带她去见过他的任何一个亲人、熟人,包括他所在公司的员工,他也没把他的任何一个熟人领到她面前来过。

唐宗成是深渊,还有……林娅猛然间想到了朱家文,那个在日本读研的同学。

朱家文平时对她并不关心,为什么要在临行前那么郑重地将她托付给唐宗成?

她立即点开百度,查日本千叶大学。她发现,那里的学费相当贵,加上日常花销,一年要将近二十万人民币。朱家文没这么多钱。他的家境林娅听别人讲过,大三那年暑假,有两个和他同小组的同学,出于旅游的目的,跟他去过他家,他家在一个偏远的河谷小镇上,房子是那种老掉牙的木板房,穿眼漏壁,十分简陋,父母是做馒头的小贩,为供他读书,每天起早贪黑,累得皮勒嘴歪,根本就没什么积蓄;毕业这两年多,他做图书编辑,收入不仅不高,还很不稳定,全看有没有人来他们公司自费出书……林娅明白了朱家文为什么跟唐宗成有那么好的关系了,他们不是感情好,就是“关系”好,关系即是一种交易,唐宗成给他钱用,他给唐宗成什么?想到这里,林娅不寒而栗。她回忆起,朱家文走的前一个月,他们是见过面的,那天是朱家文主动联系她的,唯一的一次主动联系,她开始以为是他考完了,想轻松,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那样简单!那天朱家文简直就没认真跟她说过一句话,屁股一刻也没坐稳过,不断起身打电话,还走出过茶楼两次,会不会是跟唐宗成联系?会不会是叫唐宗成偷偷地来看人,并以这样的方式把她“馈赠”给了唐宗成?唐宗成不是找不到“合适”的女人,但她无疑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她年轻漂亮,主要的是她在成都孤身一人……再想想朱家文离开前夜关机,肯定是故意的,是估计到她要跟他联系,而他要彻底拒绝这种联系。

出卖。背叛。

背叛。出卖。

林娅颓然地关了电脑。

当她转过身,却发现,斜对面的小伙子不知何时已经睡了。

在林娅看来,这同样是一种背叛。

就连那天的司晨鸟,她也没听见它叫……

天亮的时候,林娅已把东西收拾得规规矩矩。也没多少东西,无非是一些证件,几本旧书,几套衣服,唐宗成为她买的衣服和首饰,一律不要,被子带不走,也不要了,因此一个箱子就装下了。小男女没有起床,这正好,她写了封信,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用钥匙压住。交给小男女的房租,是一个季度交一次,每季度起首时交,第二季度还有十一天才完,当然不会去找他们退这十一天的租金,连学校还有四天就领这个月的工资,也不能等了。

她拎着箱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直奔火车站。

要去哪里?她不知道,也无所谓,总之她必须尽快离开这座城市。

排队购票的时候,她听前面两个人说要去宁夏,好吧,那就去宁夏吧。

车八点十分开,检票过后,上车之前,她拨通了110,把唐宗成杀妻(和若干不知名的小妹子)碎尸并把尸块塞进冰箱的重大案情,报告了公安局。

电话打完,她抽掉那张手机卡,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就这样,她跟这个世界断绝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