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座城市,地势起伏,类同山城,出门来,不上就下,腿练得好,腰扭得好,自古以来,都不大出胖子。因此,胡坚就格外引人注目。胡坚的胖是躺出来的。他从小就喜欢躺,连走路,也把肚腹挺起,上身后倾,给人随时准备躺下去的印象。为此,他没少受父母和老师的责罚,老师为改掉他这毛病,总把他编在最后一排,让他站着听讲;父母更是苦心孤诣,家里不备沙发,不设靠背椅,有靠背的椅子,也将靠背拆掉、锯掉。但这毫无意义,哪怕只有两分钟空闲,他也会走向卧室。为堵住那条路,父母在夜里九点之前,把两间卧室门都锁着。然而同样没有意义,在这个世界上,能供人躺的地方是很多的,不让往**躺,可以将几张凳子拼起来躺,还可以直接往地上躺。有回母亲发了狠,命他在**躺三天三夜,饭给他送去,屎尿为他接走,母亲说:“我把你当成我的老人来服侍,你就躺吧,躺三天三夜还嫌不够,就给我躺七天七夜!”结果,他那回躺了四天四夜,母亲就扛不住了,简直要疯掉了,扯下他的铜头皮带,闭着眼睛就一阵猛抽。皮带把卧室里污浊的空气打得尖叫。
他完全不能理解,父母和旁人,为什么把他喜欢躺,当成不可饶恕的罪过。他躺在**看书,做作业,思考他那个年龄能够思考也愿意思考的一些事,总之啥也没有耽误。他的成绩一直拔尖。这是事实,我可以作证。我跟他是高中校友,比他低两个年级。入学不久,我们就知道高三有个胡坚:那年九月,全国举行数学竞赛,他得了同组第七名。我们金昌市,唯他进入前十,其余都在百名之外。高中毕业,他又以金昌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北京某名牌大学,成为金昌一中建校以来最厉害的角色。也因此,他的缺点,全成了优点,教过他又来教我们的老师,一堂课总要花好几分钟时间,讲他的轶闻趣事,最津津乐道的,自然是他的“躺”。老师说,胡坚是一匹马,一匹身材壮硕日行千里的骏马,从形态上看,马是躺着的,正如一位美国作家所言,世间凡躺着的事物,比如路、马、车,目标都指向远方。老师又说,胡坚觉得世界跑得太快了,他要让世界慢下来,所以喜欢躺;胡坚喜欢躺,但你们不能躺,你们纵有胡坚的志向,也没有胡坚的天才,不吃不喝地追赶时间,还看不到时间的烟尘,闻不到时间的汗味儿,怎么能随便躺呢?老师的话前后矛盾,但这无关紧要,他们的目的,无非是炫耀自己的高徒,对此我们能够充分理解。
隔三岔五,胡坚就给母校老师写信,收到信的老师,无论在岗与否,阅后都郑重地上交校方,校方再将其张贴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那些信我全读过,一看就知道是躺着写的,字通通朝后倾斜,从一笔一画当中,我能闻到被子的气息,蚊帐的气息,还有我不熟悉的北方的气息。
几年过后,胡坚毕业,回到市里,在市委宣传部上班。
这令我们非常失望。我们都以为,他会留在北京,甚至漂洋过海。他早已成为传说,传说自然越远越好,远到没有烟火气,只有一束若隐若现的光,供我们谈论和仰视。谁知他回了市里。我在本市文理学院读的大学,毕业后在晚报社当编辑,报社和市委大院,相隔一条马路,我经常看见胡坚从马路对面恢宏的拱顶门进出。他走路的姿态,跟念书时没有丝毫两样。只是身体更胖了些。作为南方人,1米72的个头,并不算矮,但因为肥胖,也因为似要将身体折叠起来的后仰,使他显得很矮;连他身上的衣裤,包括领带在内,也习惯了躺的姿势。风从街面掠过,树叶、旗幡、广告牌,都迎风而动,行人的头发和衣衫,也顺风飞舞,只有他的,往上飘;他躺着的那部分,是吹不动的。他目不斜视,更不围观,即使几米开外发生车祸,爆出巨响,闹出血案,他也不会转过头看看。生活在他那里,只是与世隔绝的幻觉。但有回他从我们报社门前过,手里竟破天荒拿着两根刚从市场买来的黄瓜(不是竖着拿,而是横着拿),我想,这一定是他父母的再三交代,实在推脱不过。
对他回到市里,没有谁比他父母更伤心,也没有谁比他父母更放心。金昌作为一省的边地,东、西、北与另三省搭界——这意思是,它与谁也不搭界,脏乱差远近闻名,早被称为“光灰”城市,光灰,就是只有灰;且处在地震带上,隔那么三年五载,就闹一场地震,虽是小打小闹,只在1916年震死过二十多人,但山川河流,高楼大厦,该有一双怎样的巨臂才能将它们摇动?每念及此,再镇定从容的,也会产生孩提时才会有的恐怖联想,加之最近十年来,市里每年都搞防震演习,提醒大家:脚下的大地是可以坠落的。这感觉相当不好,稍有办法的人,都会拍拍屁股,溜之大吉。市里有个画家,通过将近五年的周旋,终于调到另一座城市,走到边界上,他下车来,转过身,朝着金昌市撒了泡尿。他以这种方式表明他恨那个地方。胡坚以状元身份考到京城,尽管还是学生,但谁都认为他事实上已经远走高飞,结果还是回了原籍,在金昌人看来,这不仅是不自然的,还是丢脸的。父母就为这个伤心。——让他们放心的是,胡坚几无自理能力,回到身边,他们可以照顾他。但究竟说来,父母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将来找个媳妇,是怎样一个人还很难说,哪怕是再好的媳妇,也不可能做到像父母这样的巴心巴肝。去北京读书那阵,学校有食堂,饿了,他总知道去食堂;现在,机关里也有食堂,满街满巷还有餐馆酒楼,但他不可能一年四季吃在外面。一旦父母闭眼,他也没那么多钱去外面吃喝。父母都是文化馆的普通职工,为送他读大学,油已熬干,没什么遗产留给他,他们想趁自己还活在世上,让他知道菜市场在哪里,知道天然气炉该怎样打燃,怎样关闭。
然而,就像当初纠正他别随便躺下一样,可以说毫无成效。父母的焦虑和失望,可想而知。在他们的理想中,除了希望儿子懂得怎样生活,还希望他懂得怎样进步。进了市委机关而不追求进步,差不多等同于罪恶。机关里竖着一台天梯,你只能一步一步往上爬,你不往上爬,就只能永远充当垫脚石,永远去看别人的屁股。要论学历的含金量,从科员到书记,无人能与胡坚相比,他念的不仅是国内顶级大学,成绩还样样是优,这样的人才,理应受到重用。而所谓的重用,是人来用你,不是文凭和成绩来用你。你没别的能耐接近权贵,至少嘴巴要放甜些,步子要放快些,脑子要放灵光些,这样别人才可能把你往他的篮子里搁,关键时刻,也才会把你从篮子里拎出来,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上去。
可胡坚倒好,在宣传部上班一年多,连几个副部长都没认清楚!
他刚进宣传部的时候,领导对他寄予厚望,上班不到半月,就遇上省里的文艺汇演在金昌举行,开始市委书记没准备出席开幕式,更没准备讲话,但省长临时决定前来参加,市委书记便马上组织讲话稿,他没让自己的秘书写,而是点名让胡坚写。胡坚只用两个钟头就交了卷。市委书记没作任何反馈,直到开幕式那天上台讲话,胡坚才知道,市委书记讲的,没一句是他写的。类似的经历还有过两次,一次是给宣传部部长写,一次是给分管文教的副部长写,略微不同的是,副部长那次把他叫进了自己办公室,让他修改,说小胡啊,你在名牌大学混了几年,写的东西怎么没一点儿高度?副部长并未指出应该具有怎样的高度,胡坚闷头闷脑地改了两遍,结果是副部长把他的稿子扔进了字纸篓。
谁也不知道胡坚是否为此难过,但迷惑肯定是有过的。
我听他的同事说,有好几天时间,胡坚都在默默地翻阅文件,主要就是查看领导们的讲话稿,文件里不好查,就到电脑上去查,反正市领导的讲话,都在日报上全文登载过,也都上了网,查起来很方便。他不仅从电脑上查出来,还下载了,将若干篇讲话放进一个文档,反复比对、研究,看领导们需要的高度在哪里。研究了几天,别的啥都没明白,只明白了一件事:领导们今年的讲话稿,和五年前乃至十年前的讲话稿,是大同小异的。他把部长关于繁荣戏剧创作的两篇讲话,相同的句子拉红,结果拉红的部分占了整篇讲话的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而这两篇讲话相距七年。
胡坚由此安下心来。人们说他脱离现实生活,可他觉得自己跟领导相比,与现实不是离得太远,而是贴得太紧,紧得都有些发烫了。他有了更加可靠也更加强大的理由,龟缩进自己的天地,连买两根黄瓜这样的事情,也不愿再做。父母由焦虑失望变为痛心疾首。他实在太幼稚,分不清现实生活有许多层面,领导有领导的现实,百姓有百姓的现实,就如同在一个池塘里,你能说水的现实和鱼的现实是一样吗?能说鱼的现实和浮游生物的现实相同吗?你胡坚,不去理解领导的现实也就罢了,还以为浮游生物的现实跟鱼的现实没有区别!
父母毕竟是知识分子,知道反省,觉得儿子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当父母的有责任。胡坚小的时候,他们只注意纠正他的行姿坐态,这是治标,不是治本。而究竟什么是本,他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应该让儿子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比如洗碗,洗自己的袜子和**,而这些事,胡坚从来没有干过。他也从没给父母递过筷子,没给父母添过饭,就连他自己的筷子掉到地上,也不知道起身去换一双,而是等着父母给他换来。他在活着,却没有生活,不懂得一盘豆芽、一碟佐料,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连基本的生存都不会,又怎么可能要求他去理解比生存复杂一万倍的生活呢?
那年春节,父母再次发狠,去了重庆合川,丢下他一个人在家里。合川是他母亲的娘家,与金昌市相距300多公里。老两口在合川从除夕待到正月初四,回来后发现,儿子躺在**看书,床头柜上放着一口大碗,碗里装着黄褐色的颗粒,他边看书,边把那些颗粒拈起来,塞进嘴里,嚼得脆响。母亲走进去一看,天哪,这不是鸡饲料吗!刚进腊月,他们就在阳台上养了只大公鸡,同时买了一大袋饲料,准备把鸡养到春节再杀来吃,走得急,加上心里有气,就把那只鸡忘了,结果胡坚连续吃了五天鸡饲料,把小半袋饲料都快吃光了。而拴在阳台上的鸡,已经饿死,头朝向客厅的方向,嘴壳张开,尖而苍白的舌头,挺立于喙的正中。很显明,它在临死的那一刻,还在向主人渴求食物,还希望发出最后一声鸡啼。
这件事被母亲嚷出来了。当然不是故意嚷出来的,而是太过惊诧,声音未免大了些,就被邻居听了去。邻居说给单位上的人,单位上的人再说给自己的熟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风靡全城。城市就那么大,经不住几股风吹的。人们看上去忙忙碌碌,风风火火,事实上,每天的日子都千篇一律,着实需要一些这样的稀奇事,给日子注入养分,让我们苦中作乐地过完一生。当然,如果胡坚没有得过全国数学竞赛第七名,没有以本市状元身份考到北京去,现在也没有在市委宣传部上班,一句话,要是他没有那么大的关注度和知名度,这事也不会传得那么快,范围也不会有那么广。
毫不夸张地说,他成了我们市的笑柄,成了懒人的代表、高分低能的典型、废物的代名词。不管跟胡坚认不认识,同事间互相开玩笑,都以胡坚作比,“听说你老婆出差了,”他们会说,“你老婆给你买的鸡饲料够不够啊?”那些自家孩子读书成绩很差的,也终于有了自我安慰的药方:“成绩好有屁用,将来只有吃鸡饲料!”市电台甚至搞了一档听众参与的节目,题目是:“张三(很仁慈地把胡坚换成了张三)的鸡饲料仅够他吃五天,而他父母要十天半月才回来,他该怎么办?”听众参与十分踊跃,给“张三”想出的办法也千奇百怪,比如让他睡进冰箱急冻室,再比如让他趁这机会练练辟谷功,当然,更多的是让“张三”饿死算了,因为他反正是个废物了。
我后来听人家说,关于胡坚的笑话,连教过他也教过我们的老师也在传。
我没去证实,不敢肯定。我已有三年多没进过金昌一中的校门,胡坚的笑话出来后,就更不愿进去了。老实说,我怕。考上大学特别是参加工作过后,我发现,要提到三年高中生活给予我最多的收获,不是课堂,而是橱窗。橱窗立在校门内长廊一侧,高2米,宽3米,顶端掩映着洋槐树婆娑的枝叶,春天里,白得晃眼的花串子,从枝条上挂下来,香气和着鸟鸣,在四周弥漫,很多时候,我分不清泌人心脾的香味和春水般清澈的鸟鸣声,是来自头顶的绿荫,还是来自橱窗内的书信。那都是平平常常的信:“何老师,我昨天看到几个退休教授打门球,有个人长得特别像您,我知道不是您,但还是把他当成了您,于是叫了声何老师,谁知道他真的姓何!”诸如此类的,实在太平常了,可以说没有一点意思;但那是对别人,对我,却意义非凡,在我看来,不仅那些躺着的字有意思,连每个标点都有意思。在胡坚之后,凡在金昌一中读过书,且多多少少混出了一点名堂的学生,对贴在橱窗里的信件都印象深刻。当胡坚大学毕业,不再给母校老师写信了,学校便把他的所有信件用镜框装裱,挂在教学楼的大厅里。我读大四的时候,寒假去过一趟母校,看到过那一排悬着红色穗子的镜框。——而今,我是说,胡坚沦落为笑柄之后,那排镜框还在吗?我心里害怕的,就是它不在了。
胡坚本人并没有多大变化,但他父母变得厉害。胡坚考上大学那阵,他父母是红人,高考分数下来那天,学校扎了彩车游街,车头贴着血红欲滴的“状元”二字,敞篷车厢里,站着胡坚和他父母,此外还有校长、管教学的副校长和胡坚的班主任。胡坚立于正中,父母分列两侧,胡坚懒洋洋的,像是很疲惫,他父母却红光满面。收到录取通知书,再次游街。金昌市历史不短,文化却很寒碜,有史可考的,是明代有个叫马鑫孝的人,在乡试中中过举,但也止步省城,谁也没像胡坚这样,上达京都,求学于国内顶级学府。第二次游街,他父母不再红光满面,却把头昂得像要把天捅破。那之后有段时间,他父亲跟同事说话,竟抛弃乡音,蹩起了普通话,没蹩几天,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与自己疏离,才及时地把吃饭不说chi饭,而说qie饭,把白酒不说bai酒,而说bia酒。但那种内在的昂扬是保留下来的,两口子说话都明显放慢了语速,且都有了动不动就跟人握手的新习惯……现在,他们都变得正常了,随便跟人握手的习惯也早已改掉了;不正常的是,两人目光躲闪,像欠了别人什么东西,头发也白得扎眼,一根一根地白,义无反顾地白,能让人分明感觉到它们白的速度和力度。
再好笑的笑柄,日子长了,也就不好笑。城市不断扩张,人口飞速膨胀,胡坚被彻底淹没,成为不起眼的尘埃。在手机段子和网络上,每时每刻的新鲜事可谓层出不穷,只要你愿意,就会在第一时间,知道非洲有象鼻男,日本有蟑螂女,知道某国际影星在做小演员的时候,跟单位上的司机睡过觉,知道某国国王,竟亲自开车去约定地点接受贿赂,知道某著名球星的模特女友,私处做了什么文身,知道某钢牙利齿的欧洲男人,打广告招募愿意被他吃掉的男女,竟有二百多人报名,事情败露时,已被他吃掉五十多个……熟人见面,包括喝茶、吃饭以及上班的间隙,都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些事情。比较起来,胡坚的那些事简直就不叫事。关于吃,别说吃鸡饲料,哪怕像那个欧洲男人那样吃人,也太古老,太原始,太本能,太缺乏时代气息了。那个欧洲男人之所以还被谈论,主要是因为人们愿意让他吃,大家谈论的,是“人们”而不是他,那些勇敢的“人们”,静静地揭示着吃人史的部分真相,因而是有价值的,至少是新鲜的,可胡坚的故事毫不新鲜:上数两辈,甚至只需上数一辈,要是能吃到带着微微苦香的鸡饲料,已是天赐福恩,那时候,鸡吃的是土坷垃,是虫子,人吃的是树皮草根,是马粪,是观音土,我们血液的流动声里,回响着这些物质阴沉的歌唱。
胡坚成了不被谈论的人,成了这个市里可有可无的人。
当然,对我们许多人而言,于这个波涛滚滚的世界,都是可有可无的,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亲人认为自己重要,然而胡坚的亲人会这么想吗?他父母只要出门,就脚步匆匆,生怕别人问起他们的儿子。其实没有人问了。不要说跟胡坚素不相识的,就是我们这些校友,也越来越少地想起他。
如果不是因为一个人介入了他的生活,我也会把他忘记。
这个人是我高中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时候的学生,不管家在城区还是郊外,都住校,我俩住同一间寝室。她有一个朴素的名字,叫杨小红,她一度对自己的名字深感厌恶,觉得父母取得太土,太随意,太不负责任。高一上学期,她将小红改成晓红,又改成晓虹、小泓、小鸿,不管怎么改,都脱不了小红这个音——这是她的底线,她不能让父母叫了她十七年小红,又换成叫别的什么,那不仅别扭,还是对父母的不孝。她就是这样看的。到高一下学期,她终于认命,叹着气,把作业本上的晓虹、小泓和小鸿,全都还了原,变成小红。除对自己名字纠结过一阵,小红是我见过的最没心没肺的人。她唱歌左得要命,但班上搞什么活动,叫她唱她就唱,第一句出来,调子就从东跑到西,同学们哦嚯哦嚯乱叫,她以为是欢迎她,唱得越发起劲。她喜欢打篮球,高二有段时间,她在篮球场上跟高三一个男生认识了,而且恋爱起来了,恋爱只偷偷摸摸持续了两个月,那男生就以学习太忙为由跟她吹了,那天她跑到校外的金昌河边,摘了一枝胭脂花回到寝室,坐在**,把花骨朵一片一片地撕,撕一片,扔一片,每扔一片,就向我哭诉一声:“他不要我了,呜呜呜,我咋个活嘛,呜呜呜……”
她没能考上大学。她是我们班没能考上大学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我就读的文理学院,位于城北金刚山上,山丘低矮,顶部地势开阔,但郁郁葱葱的林木,把学院和城区隔开,自成一个世界,我不知是喜欢这样的环境,还是想给人造成求学远游的印象,连周末也不下山,只在假期才进城跟父母团聚,也才有机会跟杨小红见面。小红的母亲经营了一家炒货店,她在母亲的店里帮忙。店铺在滨河路上,傍着金昌大桥,桥东是店,桥西是一家京剧俱乐部,唱京剧的都是退休老人,老人惜钱,很少照顾她的生意,只有等到黄昏降临,年轻人出动了,生意才好一些。夜里七点到十点,是黄金时间,小红忙,也就只忙这三个小时,进货是母亲的事,板栗和瓜子都是现炒,那同样是母亲的事。不是小红不愿意做,而是母亲不放心她做,母亲觉得,女儿的神经少一根弦,去进货绝对吃亏,炒板栗和瓜子,是特别需要拿捏火候的技术活,母亲也担心女儿做不好。
当我读到大三,寒假跟小红相聚,她悄悄地、长时间地给我谈起她的个人问题。她比我年长半岁,我读大三时,她就快满二十二了,的确也到了谈论这事的时候。
那年春天,她又有了一次恋爱。男方叫孙浩,孙浩对她说:“待在金昌太没意思,我们去广东打工吧。”她不想离开父母,但孙浩远走他乡的愿望十分迫切,说你不去算了,我出去干两三年就回来,回来后我们马上结婚。孙浩走了不出一月,小红也跟去了。她忍受不了对他的思念。她爱一个人,就掏心掏肝地去爱。她进了孙浩进的那家公司,位于湛江某地。两人不住公司的集体宿舍,去外面租房,同居了。这样过了些日子,她对孙浩说:“浩子,我们不如回去把结婚证办了。”她的“浩子”支吾其词,因为他爱上了公司里另一个名叫王新月的女孩,而且跟那女孩有过多次约会。几天之后,孙浩正式跟小红提出分手,自个儿从租房搬了出去。小红远离故乡,不是奔赴湛江来的,而是奔赴孙浩来的,现在她奔赴的人突然空了,她也跟着空了。她只好打道回府。
她的恋爱总是那么不顺,孙浩的孩子满了五岁,我的孩子也有两岁的时候,她依旧是孤孤单单的一片树叶,只能在风中听见自己的响声。论长相,小红是能把一条街照亮的那种女孩。有次我去店铺找她,没急于上前招呼她,而是远远地站住,并不是因为她正忙着给顾客称板栗,而是她把我迷住了。她像维吾尔姑娘那样扎着头巾,粉红色的瓜子脸,把头巾映照得如同火苗,眼睛又黑又大,眼角有淡淡的血丝,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她的美,特别是她眼角的血丝,让我心生感动。我曾经努力去想她的恋爱为什么不能修成正果,得出的结论是:她对自己的美缺乏自觉。她长得好看,却不知道自己好看,男人们欣赏她,就如欣赏一处风景,来了,又走了。能识别风景的天然和可贵,并愿意洗去纷纷扰扰的尘世生活,在这风景里长久驻扎下来,是需要慧根的。何况女人的美和风景的美不同,女人一旦认识到自己的美,那美就加倍增值,就懂得使用矜持来制造距离,矜持既能让美熠熠生辉,又能帮助自己藏拙。小红不懂这些,分明五音不全,却偏要在人前唱歌,恋爱时也不知道爱惜自己,总是无所保留地燃烧自己,那些冻得发僵的男人,被她烘得热乎乎的,之后就精神头十足地离开了她。
小红有些垮了。只有熟悉而且关心她的人,才能看出她的“垮”。表面上,她还是那样爱说爱笑,一站一坐,身体的曲线也还是那样气韵生动。但她的确垮下来了。因为这缘故,我生小孩过后,跟她联系得就少了。正如害怕看到母校撤走了装裱着胡坚信件的镜框一样,我也害怕见到垮下来的杨小红。
正所谓日月如梭,小红已经三十岁了。
我在想,她是不是要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啊。
她却打来电话,说她结婚了。
“为啥不通知我?”
“我本来想通知的……你猜他是谁?”
尽管城市偏狭,好坏也有几十万人口,我猜不出来。
“胡坚。”她说。
我吃惊得张大嘴巴。但很快,嘴角有了咸味儿。两个让我担心的人走到了一起,多好。
我觉得好,他们的父母可不这么看。对这场婚姻,双方家长都不满意。他俩不是谁追求谁,而是由一个既认识胡坚也认识小红的人牵线搭桥,桥搭上后,两人去茶楼见了面。从某种角度说,这次见面有失公平,因为胡坚在明处,小红在暗处,小红知道胡坚的根根底底,胡坚对小红却一无所知。后来听小红讲,她就像一个算命大师,问出的话让胡坚惊嘴咋舌,在胡坚眼里,小红通晓他的前世今生,成了聪慧到神奇的女人。他不关心现实,却向往神奇,因此欢喜跟小红聊。胡坚的母亲发现儿子的新动向,便转弯抹角地调查,知道了杨小红不过是个卖炒货的,跟好几个男人恋爱过——但这不是她调查的方向,她跟丈夫在意的,是杨小红从哪所大学毕业,由此判断她是否配得上自己的儿子。胡坚是我们的传说,同时也是他父母的传说,现实中的胡坚让父母抬不起头,传说中的胡坚却令他们骄傲,他们为现实中的胡坚白了头,而在骨子里,却保存着那份发黄的骄傲,就如改朝换代之后沦落为庶民的旧官僚,还保存着前朝的任命书。杨小红不仅没读过名牌大学,压根儿就没上过大学,他们怎么可能满意呢?至于杨小红的父母,不满意的理由明摆着,不需要再作说明。
尽管不满意,却也没明火执仗地反对。毕竟,两人都是真资格的剩男剩女了。
既然父母没明确反对,彼此又经常在一起聊,那就结婚吧。“结婚”这个词,是小红首先说出口的,胡坚的回答是:“随便你。”回答过后,他把沾在嘴皮上的一片茶叶拈下来,弹掉。
胡坚家虽有两室一厅,但胡坚住的那间卧室,只能放下一架单人床,他那么胖,往**一躺,就像豆腐和装豆腐的匣子,配好的,不留一丝缝隙。必须再买一套。想买房很简单,城里到处是已经修好、正在修建和准备修建的房子。胡坚有一点积蓄,但少得可怜,说白了就是他的工资,他除了买书,给父母交伙食费,再无别的花销,母亲就把余钱为他存进了折子。杨小红的财务更是一笔糊涂账,做生意的钱,全由母亲掌管,平时要用,都找母亲要。要几百块可以,上千块也可以,但要几十万是不可能的。她简直就不敢找母亲开口。她深知父母对自己婚姻的态度,嫁那么一个废物,本就让人寒心,如果还要她出钱买房,不就是倒贴给一个废物吗?这不仅寒心,而且屈辱。
要是我遇到这种事,除了绝望,简直没路可走,而小红却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她有她的优势。她的优势就是没心没肺。
——她去找了孙浩!
小红离开湛江不久,孙浩又把那个名叫王新月的女孩蹬了,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有天他去超市买米,见到一个奇怪的人,此人戴着白手套,穿着高领衣,蒙着头巾和面罩,整个身体,只露出乌溜溜的、像在侦察什么的眼睛。孙浩进去的时候,这个奇怪的人正跟售货员说什么,口齿含混不清。孙浩吓得心直往嗓子眼蹿,以为遇到了劫匪。他正要退出去,说话的人转过身,迅捷地瞄他一眼,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走了。超市外的马路上,停着一辆宝马,那人刚出超市门口,一个站在车身旁边的木棉树下打手机的小伙子,立即挂断电话,谦卑地拉开车门,躬着腰,待那人上去后,又谦卑地把车门关上。他是那人的司机。宝马开离视线,孙浩才惊魂未定地向售货员打听。
这是一家不大的超市,眼下只有这个女员工在,女员工很寂寞,便热心热肠地回答孙浩,说那是我们老板。孙浩这才缓过气,嗤笑一声:“不过开家巴掌大的超市,有辆宝马车,就怕别人认出来?”女员工也嗤笑一声:“半个湛江城的超市都是他们家的。”孙浩张开嘴,发出无声的惊叹,然后站到门口去,伸长脖子,朝宝马离去的方向张望。他只望见了满街的车流,以及浮**在车流之上、如火焰般燃烧的午后阳光,闻到了空气中坚硬而灼热的钢铁气息。女员工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开始大口大气的帅气男人,跟她来自同一个阶层,他们有着同样的处境和同样的渴望,包括探听富人的秘密,也包括知道一点富人的秘密、就禁不住要说给人听的渴望。她对孙浩说:“我们刘姐……”刘姐?未必是个女的?女员工意味深长地笑了,说我们刘姐戴面罩,不是怕人认出来,而是她得了一种古怪的皮肤病,满身长疙瘩,使皮肤变厚变糙,成了象皮,她四处求医,北京、上海自不必说,还到美国、德国、澳大利亚去过多回,想把皮换掉,但换到身上的皮,无一例外又会生出同样的毛病。女员工还告诉孙浩,刘姐已经三十五岁了,一直没嫁,刘叔叔想方设法给她找男朋友,但一看她的脸,就没人敢要。
说这些话的时候,女员工的表情是悲悯的,腔调里却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这符合孙浩的心态。
但孙浩的兴奋还有另外的指向。
半年之内,他就跟“刘姐”结了婚。
他去追求“刘姐”的过程,完全可以写成一本书的,只不过,这本书跟千千万万本书大同小异,再缺乏想象力的人,也能猜出个大概。婚后,孙浩的岳父把好几家超市的产权,划到了他的名下,孙浩的资产,听说过亿;这当然是有条件的,第一,孙浩将户口办到湛江;第二,产权交接之前,岳父将划给他的财产作了评估和公证,并与孙浩签下协议,一旦孙浩跟他女儿离婚,所有财产将全部收回。
只要孙浩愿意,杨小红去找他借几十万块钱,就像找我们借几十块钱一样方便。但小红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她根本就不是找孙浩借,而是找他要,孙浩也真的给了她。“我跟他同居那么长时间,”小红说,“难道他就不该付一点青春损失费吗?何况……”小红停顿片刻,眼眶湿润地接着说,她被孙浩“踢”出湛江的时候,已经怀上了,孙浩也知道她怀上了,她一个人回到市里,从城北跑到城南,去一家陌生的医院刮了宫。对未婚的女人来说,这的确是一种损失,但也不是需要用几十万来赔偿的损失,因此我觉得,孙浩这人挺讲情义的。我并不认识孙浩,只听小红哭诉过他狠心甩掉她的经过,当时我以为他是个无情无义的花花公子,现在改变对他的印象了。然而,这新确立的印象还没成形,小红又对我说了另外的事情:她这次去找孙浩,跟孙浩睡了。孙浩去五星级宾馆订了房间,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孙浩就吻她,泪流满面地,一寸一寸地,从额头吻到脚板心。吻了一遍,又从头开始。这弄得小红怪感动的,原来,他还这么深情地爱着她。
我承认,小红说的那些事,还有她说话时的表情,都让我感觉很不愉快。她的没心没肺,或许有着另外的解读。胡坚和杨小红,到底算不上一路人。这让我隐隐约约地为他们担忧。
去看了他们的新家,我发现,我的担忧显得非常可笑。
他们的新家在“美湖花园”,傍着金昌河。无风无船也无野鸭戏水的时候,金昌河凝然不动,莲藕静静地生长,在阳光下开花,在秋风里结实,使这段河水真像一面湖。河岸有块纪念碑,碑文漫漶,要到史料上去查,才能弄清那些文字记录的是明末义士抵抗清兵的悲壮故事。美湖花园与纪念碑隔着一条马路,面积很大,绿带宽广,低矮的楼房小岛似的掩映在高树丛中。杨小红对自己的父母说,钱都是胡坚家出的,说胡坚的父亲二十年前淘到一件古董,他把古董卖了,为儿子买了房;她又对胡坚的父母说,钱是她父母出的,母亲做了多年生意,有了这些积蓄,就掏空为女儿买了房。她以为,两家父母会因此含羞带愧,结果根本没有,她的父母觉得,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了胡家一个废物,胡家当然应该买套好房子,别说卖古董,就是把家卖了也无话可说;胡坚的父母觉得,我儿子是状元,是名牌大学生,现在又在市委宣传部,你杨家的女儿呢,高中毕业,还没有工作,理所当然应该倒贴,过去的状元是要当驸马的,胡坚是市状元,当不了驸马,却可以娶市长的女儿!如此思量,彼此都很心安。小红也跟着心安。因为她知道,很关键的人物胡坚那里,完全不需要说明,给他房子他就住,没有房子,让他住猪圈、牛棚,他也无所谓的,只要有个地方供他躺,就万事大吉了。
小红的家在A区10幢2单元的2楼上,130平方米,最引人注目的是书房和卧室。书房的四壁,都排满了顶天立地的书架,数千册图书,以文、史、哲分类,放得满满当当;卧室比普通卧室大一倍,床比普通双人床至少宽三分之一,这倒不是因为胡坚肥胖,而是在傍墙的床头,码了两大摞书,供胡坚躺在**阅读。他们睡觉不像别的夫妻,别的夫妻有可能交换位置,今天你睡里,明天我睡里,胡坚和小红在**的位置是固定的,都是胡坚睡里,小红睡外;书放在傍墙的地方,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胡坚每天都比小红先躺到**去,下了班,小红做晚饭的时候,他就躺到**看书,吃过饭,硬着头皮陪小红看几分钟电视,又躺到**看书去了。他一直要看到子夜时分。睡到凌晨三点,再次起来看书。小红说,他喘着粗气,很吃力地支起上身,摁亮台灯,看上一小时左右,再躺下去。他的一举一动,都弄得地动山摇的,别说旁边睡着一个人,就是睡着一块石头,也会被他闹醒。好在他从不起夜,中途再想上厕所,也忍着;不是怕把她闹醒,而是他自己太笨重了,动作太迟缓了(小红把他动作的迟缓用了一个词来形容:肉)。“他太肉了,夜里起床实在是件麻烦事。”
小红说这些时,嘻嘻笑,很欣赏,也很甜蜜,边说还边在胡坚宽阔的脸庞和肥硕的鼻梁上抚摸。
要跟一个人,就全身心地去爱他,小红还是小红。只是,我眼里老是出现她在孙浩面前脱得一丝不挂的样子。念书时,我跟小红多次共进澡堂,而且共用一个花洒,我知道小红的**像男人的**那样小,知道她的肚脐圆得像酒盅,知道她小腹的左侧有颗红痣……
作为女性,我无法想象刚跟一个男人结婚,就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展露无遗,回来之后,对丈夫又是百般缱绻,而且自然而然,毫不造作,这是本事还是本性?如果胡坚知道这些,他会怎么想?
那天我在小红家吃饭。我进厨房给小红打下手,小红不让,说:“你去跟你的偶像多聊一会儿吧。”她知道我念高中时,是怎样站在洋槐树下的橱窗前,仰着头,一字一句一标点地读胡坚写回的信件,有次她陪着我(她胡乱扫了两眼,觉得很无趣,就盯住树上的一只麻雀,招呼它下来),突然刮起大风,下起大雨,麻雀喳的一声,隐入密叶,树枝在风雨中摇动,雨点打得额头发痛,她拉我走,我说别忙,她就自己跑了。我是把那封信读完才离开的,跑进教室,衣服几乎湿透,幸好是夏天,雨下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停了,迸出来热辣辣的太阳。那时候,胡坚真是我的偶像。说偶像还不够。
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小红这样说,却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从厨房出来,胡坚却不在客厅了。很显然,他躺到**去了。客厅与别的房间,用一条走廊隔断,像走廊是根绳子,依次串着一排果子。客厅与走廊之间没有门,只有一个圆形的窟窿,出去向右拐,是卧室,向左拐,是书房。这格局我刚来时就参观过了,但我还是向右拐过去。卧室门没关,头一伸,就能看到胡坚斜卧在床的庞大身躯。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换上了睡衣;躺在**穿睡衣,本身并不值得惊讶,但他这一太“规整”、太“秩序”的举动,完全不符合我对他的想象。这种改变,一定是小红的功劳了。他丝毫没注意到门口有人,垫了两个厚枕,头搁在床板上,左手捧着一本大书,右手拿着铅笔,在书上写什么。这副模样,果真唤起了我以他为偶像的鲜明记忆。我很想知道他读的什么书,或者说,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书,能够把一个明显具有高智商的人牢牢锁住。
我当然不能走进卧室,跟一个躺在**的男人交流,于是左脚一撇,去了他的书房。
傍门的整面墙,放的都是文学书,拉开一扇玻璃门,跟我眼睛正对的,是老托尔斯泰的著作,顺手抽出《安娜·卡列尼娜》,胡乱一翻,见那页写的是陶丽去伏兹德维任斯克乡下看安娜,安娜让陶丽去育儿室看她跟伏伦斯基生的孩子,说那孩子“可爱极了”,到了育儿室,陶丽凭她贤妻良母的敏锐,一眼就看出安娜很久没进来过了。安娜不喜欢这个孩子。按理,跟自己爱的男人生的孩子,应该喜欢才对,但安娜就是不喜欢。胡坚用铅笔在空白处下着这样的批语:“安娜不喜欢这个女儿,是因为她从这个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罪恶。安娜竭力回避罪恶,证明她还有救,她后来卧轨自杀,正是走上得救的道路;要是对罪恶无所谓,甚至欣赏,就无可救药了。”我的脊梁骨清晰地震颤了一声,心想,胡坚这个把自己关在现实之外的人,是否更能看清现实的本质?再胡乱一翻,见那页上写着安娜自杀前的自言自语,她见两个孩子拦住卖冰激凌的小贩,心里想:“大家都喜欢吃可口的甜食。没有糖果,就吃肮脏的冰激凌。吉娣也是这样:得不到伏伦斯基,就要列文。”胡坚在旁边密密麻麻地批了一长串文字:“至此,安娜抛弃了仅存的高贵,变得偏狭而恶毒。她现在还是物质上的富人,却是精神上的贫者……想起大三时去南方游学,有天黄昏去一个学友家,他家住在别墅区,大门外长着一棵高大的芒果树,累累果实已经成熟,一辆奔驰车从小区出来,开到树下,从车里钻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用雨伞勾芒果,够不着,竟脱掉鞋子,爬上车身,继续勾。能开奔驰车的人,难道没钱买一只芒果?他有钱,但他富而不贵。富和贵之间的差距,比贫和富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作为报社编辑,我成天处理那么多想象之内和想象之外的消息,成天浸泡在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里,但我发现,自己跟现实的距离,很可能比胡坚跟现实的距离要遥远得多。
我以为,婚后的小红会继续跟母亲合作做生意,不跟母亲合作,她自己也会找些事做。但她没有。她似乎把全部心思,都用来照管胡坚的生活了。这让我佩服起她来。换了我,是做不到这样的。我再爱某个男人,也绝不会为了他彻底抛弃属于我自己的日子,即使对女儿,我也不敢说是百分之百的投入。我必须为我的奖金而奋斗,为我的职称而奋斗,如果有可能,我还要为我的职位而奋斗。这究竟是我本身就具有的野心,还是缺乏安全感施加给我的压力,我说不清。我感兴趣的是,小红不工作,他们的钱怎么够用呢?胡坚的收入并不高,宣传部一个小职员,能有多少收入?他跟我也没法比。
住到美湖花园后,到市委上班有将近四公里的路程,胡坚的那身肉,不允许他步行这么远,于是骑上了自行车。第一次看见他骑自行车进市委大院,我感到特别怪异,首先,我觉得他身下的自行车实在太可怜了,就像一匹羸弱的马,驮着沉重如山的包袱;其次,他可是住美湖花园的人啊!不能开奔驰、宝马,最不济也该有辆桑塔纳吧,可他骑的是自行车。
那之后没多久,市里搞防震演习。为不劳民伤财,演习都是在统一的时间里,由各单位自行组织。其实也没什么,警报一响,就从楼道上疏散;警报再响,表明疏散不及,需临时躲避,就往墙角处站,往桌底下钻。这天的演习从下午四点半持续到五点半,演习结束,就该下班了。我去盥洗室略微收拾一下,便下楼回家。刚走到报社门口,见胡坚骑着自行车往菜市场去。这时候我才想到杨小红。小红没有单位,也就没有谁组织她参加演习,可她为什么不买菜呢?在美湖花园不远处,就有一家菜市场。如果不是碰到一位作者,跟那作者聊了一会儿,这事我想想也就算了,正是聊那一会儿,让我看到胡坚买菜出来,从街面经过。我叫住了他。他满头大汗,连衬衣也湿透了。我跟那作者道了再见,走到胡坚身边。他的自行车没装菜篮,几斤土豆和一小包绿豆,分别挂在自行车的左右把手上。我问他:“小红呢?”他说到广东去了。我的体内蹿过一股凉气。“她去广东干啥?”我知道我在多管闲事,但控制不住。他说,她母亲在湛江开了家店,请了人帮忙照管,但小红还是要随时过去看看。
连傻子也能看穿的谎言,在胡坚那里却能通行无阻。
“你的意思是说,她随时过去?”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过去一次。”
接下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只是莫名其妙地盯住他。他的腮帮那样肥大,像嘴里永远含着什么食物。他长得实在不好看。正是他的不好看,让我对他心生怜悯。
他见我无话可说,就说:“我走了。”
我朝他笑了一下,很想跟他开句玩笑:“没人给你做饭,你怎么不吃鸡饲料了?”但我没说出口。
可他似乎猜到了我想说什么,指了指自行车的把手:“土豆炖绿豆,好吃得很。”
他的背影老远也能看见。这么说来,小红不在的时候,他就吃土豆炖绿豆,连饭也懒得煮。他根本就不会煮饭,能知道土豆炖绿豆,已经是天大的进步了。小红真厉害呀,她是凭什么手段,把父母和老师几十年都教不会的事情,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让他学会了?她去湛江,一次要待多长时间?我后悔没问问他,更后悔没要他的手机号。说不清为什么,我不想通过小红打听他的手机号。好在三天过后,宣传部有一个会,负责我这版的记者去县上采访没回来,我就亲自出马,可以见到他了。胡坚并没到会场。拿到材料,听部长讲了话,知道稿子该怎么写,我就溜了,从五楼的会议室下到三楼,去了胡坚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共坐四个人,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另三位都在会场上忙碌,包括分发材料,负责音响,添茶续水等等,如此简单的活也没分派给胡坚,可见他在领导心目中的地位了。
他独自坐在入门右侧的翻板椅上读报。这无疑又是一大进步。我听说,他以前无所事事的时候,都是坐在办公室看他喜欢的书,而领导是不允许上班时间看书的,除非是上级或单位印发的书籍,否则就被视为不务正业。你可以坐在那里发呆,也可以把一张报纸翻来覆去看十遍二十遍,就是不能看书。市政府的一个科员,每期都为我们报纸纠错,并因此挣了不少奖金。我们报纸承诺,读者每发现一个错别字,奖励5元,每发现一个病句,奖励10元。他们就干着这些事。而胡坚对报纸很拒绝,一张报纸拿上手,似有千钧的重量,报上的各类字体,各种消息,仿佛带着芒刺,扎得他眼睛红肿,一旦读他喜欢的书,顿时就安定下来了。为此,他被扣了不少钱,且从没拿到过先进个人奖,包括精神文明奖,那本是人人有份的。——今天,分明所有宣传部的人都上了五楼,他却在读报纸。
我说:“嚯,在认真学习呀。”
他浑身的肉如滚动的波浪,从脸部直达腹部。报纸在他手里扯动着,发出滋溜溜的响声。
很显然,他没有读报,他以报纸为掩护,想着别的事情。这种做假,让我难过。
“小红回来没有?”
“还有几天。”
“这家伙,”我说,“我前天给她打电话,她竟然关机。”这是假话,我并没有给小红打过手机。“你的手机号是多少?万一有什么事,好联系。”
他很难为情地朝我笑:“你怎么知道我有手机?我昨天才买了一部呢。”
从另一个男人那里要了钱,买了房子,让不知情的丈夫住在那房子里,然后又不停地奔赴那另一个男人,这实在太过分了。作为好友,我应该劝劝小红。可是劝她的话却开不了口。我一直想跟她联系,手机摸出来,调出她的名字,又不愿拨通。
待真正跟她联系上,她已经生下了孩子。和我一样,小红生的是个女儿。他们选个星期天,在城南的鸿凤酒楼办了满月酒,邀请的客人并不多,除双方的亲友,另外只有两桌人,但按照时下的说法,规格却很高,因为宣传部部长到了场。我相信,能动部长的大驾,并非胡坚的功劳,因为胡坚和小红去给部长敬酒的时候,部长只看着小红说话,显出格外亲切的表情;他甚至根本就没朝胡坚看一眼。哺乳期的女人不能喝酒,跟我们,小红以椰奶代酒,但跟部长不能这样,她就让胡坚代喝,部长却说:“用不着用不着。”听说用不着,胡坚也果然就不喝了。
小红是怎么跟部长那么熟悉的?
宴会结束,我去了小红的家里。因部长等人要在茶楼打麻将,胡坚要为他们开房间,侍候茶水(领导打牌,不会让外人在场,包括服务员,也包括自己不信任的下属,胡坚能为部长侍候茶水,证明部长信任他了),肯定要很晚才能回家,胡坚的母亲本说过来为产妇熬墨鱼汤,也临时有事,先回家去了。在美湖花园那间宽大的屋子里,就只有我和小红两个人——那个满身红皮、只知吃奶、啼哭和睡觉的漂亮孩子,暂时没把她算作人,因为她听不懂人话,不懂得人世间的甘苦悲欣。小红不太会弄孩子,孩子睡觉时,要把她扎紧,让她有所依靠,才能睡得踏实,可小红不会扎。还是我帮忙,那孩子才无忧无虑地躺到了婴儿**。小红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说:“去阳台上坐一会儿吧。”
阳台正对金昌河,午后凉风轻起,空气里飘来淡淡的荷叶荷花香。
“你怎么跟冉部长认识的?”
小红笑眯眯地剜我一眼:“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她稍做迟疑地说,“是孙浩……前几个月孙浩回来过一趟,专门请了冉部长;那之后冉部长去深圳开会,孙浩从湛江赶到深圳,又请了他。”
“他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是我让孙浩请的。再不巴结一下部长,胡坚恐怕连个小职员也做不下去了。”
“你倒有本事,让情人帮丈夫的忙。”
听到“情人”两个字,小红皱了一下眉头。或许是很少见她皱眉头的缘故,她皱眉头的时候真好看,额头上的皱纹少,精巧的鼻子上却满是细密的纹路。
“听说你经常去见孙浩?”
“你听谁说的呀?”她将眼帘翻上去,似笑非笑,是一副非难的表情。
她非难的,好像并不是谁给我说了这话,而是我直截了当地把这话说给她听。
我没回答她,而是问:“你们是不是旧情难忘?”
“旧情?”她的眼神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明亮了,用两只手抓住我的一只手,“我给你说嘛……”
门响了,她婆婆提前来了,我们的谈话就此中断。
要了胡坚的手机号,我却没给他打过。闲下无事的时候,我爱拿出手机,调出号码簿里的一个个人名,这些人有的相当熟悉,有的还很陌生,陌生到是在什么场合碰见、又是怎样留下了号码,都想不起来了。我把他们的名字关在薄薄的机子里,而跟他们休戚相关的沸腾的生活,却离我那么遥远。
自从把“胡坚”两个字输进来,我的眼睛常常在这两个字上停留老半天,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汹涌而至。比如他远古的祖先是谁?那根生命的接力棒,是通过什么方式传到了他父母手上,然后又传给了他?我尤其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一出生就想躺着。别的孩子在能够站立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站起来,即使跌倒,在额头上摔出几个青包,哭那么几声也就忘了,再一次想站起来,而胡坚却不愿站立,更不愿走路;为教会他走路,父母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但最终也说不上成功,他成了“躺着走路的人”。我相信,如果这个世界准许他四肢着地,他会毫不迟疑地匍匐下去。这种姿势,一定让他感觉到更舒服。——而现在,他似乎想站起来了。一个人想站起来,是天经地义的,然而,我却因此为他惆怅。很深很深的惆怅。那次我要了他的号码,他也要了我的号码,但他不会储存,我手把手地教他,他的那份笨拙,那份认真,让我的惆怅达到了极点。
“我给你说嘛……”小红究竟要给我说什么?是要为自己辩解吗?我想起胡坚对《安娜·卡列尼娜》的批语。安娜基本上不为自己辩解,也不敢正视自己的罪恶,照胡坚的看法,这恰恰是有救的表现。小红还有救吗?当安娜扑到车轮底下,“那支她曾经用来照着阅读那本充满忧虑、欺诈、悲哀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出空前未有的光辉,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她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熄灭了。”那束光芒熄灭了,却有另一束更加耀眼的光芒升起,因为她以这样的方式承认并结束了自己的罪恶。但在我们的理解中,所有的罪恶,只要不被人知道,就不构成罪恶;即使有人知道了,只要不被与罪恶有关的人知道,同样不构成罪恶。也就是说,小红背叛丈夫,尽管我知道,还可能有别的人知道,但只要胡坚不知道,就不构成背叛。
有好多次,我都想拨通那个电话,问问胡坚,小红是否又去了湛江。我不需要明确告诉他什么,只提醒他去打听一下,看他岳母在湛江开没开店。但我始终没那样做。每次摁下接通键之前,我都要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小红知道是我让胡坚去打听的,会不会觉得我是嫉妒她有一个身家过亿的情人?会不会觉得我是爱上了胡坚才故意破坏她的婚姻?再说,胡坚去打听了,也不一定能获得真相,世上有多少片树叶,就有多少个谎言,小红完全可以找到另外的解释,把胡坚敷衍过去。
我不给胡坚电话,胡坚却主动给了我电话。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他有个大学同学来了,请他招待,他简直无从下手,希望我能够帮助他。
这让我听出,小红又去湛江了。
果然如此。她是带着女儿去的。女儿还没跟她脱离生理上的联系。
我对胡坚说:“你请你同学去酒楼吃一顿,不要你做饭,不要你洗碗……”话没说完我就打住了,胡坚难得求人,我不该拒绝。他说他同学要晚上七点才到,预定的宾馆是金昌国际大酒店。尽管我没去过那家酒店,但我听说里面吃饭贵得咬人,绝不是我们可以消受的——这时候,我很不情愿地想到了孙浩和他的产业,同时也想到了奔赴他的杨小红——便给胡坚出主意,说那家酒楼不远处,有家湘菜馆,我去吃过,味道相当好,价格也适中,我帮你订包间,而且我一定提前到场。
但我的努力都是白费。我在包间里从六点半等到七点半,也没见人来。给胡坚去电话,他才说:“你赶快过来,国际大酒店407。”这让我很不高兴。看来,在哪里吃饭,并不是胡坚说了算,他那同学也太霸道了。我要退掉这边的包间,老板非让我出一半包间费。胡坚应该早告诉我。去国际大酒店的路上,我心里想,管他呢,在那里花八千还是一万,无非是钱,这钱是孙浩给的,孙浩占有了他的老婆,应该给钱让他请客。越是这样想,我越是觉得,胡坚真是一个可怜的男人。
身着艳丽旗袍的服务生将我引进407,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在座的,除胡坚和他同学,还有万书记和陈院长。万书记是市委副书记,陈院长是文理学院院长。很显然,这顿饭并不需要胡坚请客。我后来得知,他同学也没跟他联系,只是跟陈院长打电话时,陈院长说:“嘿,我最近才知道,你还有个同学在我们市呢。”然后说了胡坚的名字,讲了他吃鸡饲料的笑话,他同学顺便带了一句:“把他也叫上吧。”陈院长通过市委宣传部找到了胡坚。他同学是个女的,脸上抹了很重的粉,眼睛大,嘴巴大,鼻子却短,使她的脸显得局促,但她的精明强干,特别是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让我这个初次跟她见面的人,也没有精力去评判她的长相。不是胡坚请客,我来干啥?可既然来了,总不能转身就走。那会显得很无礼。何况胡坚坐在墙角的沙发上,眼巴巴地望着我,像是求救。胡坚根本没想到把我介绍给大家,还是我自己介绍的,那情形实在尴尬。好在陈院长很豁达,说他喜欢我编的稿件(我没说自己是文理学院毕业的)。菜刚点上,几人坐在沙发上喝茶。两排沙发之间,横着宽大的大理石茶桌。连同我在内,仅五个人,包间里也只有一张餐桌,却是可供一家三代居住的大房间,铺着厚实的浅灰色地毯,还挂着绘了古代君王宴饮的壁毯。
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胡坚的同学姓马(万书记和陈院长都叫她马博士),现任省城某大学教授。也是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出三人的关系来了:万书记是两年前才从省委组织部下来的,马博士的父亲当年是他的直接上司;有次马博士想发表论文,顺便问去她家走访的万书记有没有学界熟人,万书记就找到他的老乡陈院长,文理学院有学报,但档次显然不够,陈院长又联系到一家有名的核心期刊,在那里做主编的,是陈院长的同窗,马博士的论文很顺利地发表了。万书记和陈院长有什么掰不开的事,马博士总能凭借父亲的关系,为他们摆平,特别是万书记,他不可能在金昌市一直待下去,他要回到省里,做部长、省长……自然需要老上级的帮衬。就这样,三人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在座的,不仅我是个多余人,胡坚也是。
酒是陈院长带来的,两瓶茅台。我和胡坚滴酒不沾,他们三人边喝边聊。马博士说,她这次来,不为别的,就为看望老友,但来了就得玩两天,她想明天去雪溶洞走走。雪溶洞在金昌沧水县,离县城三十公里,是国家4A级风景区。明天是星期五,万书记和陈院长都走不了,马博士便撒起娇来,扭扭细长的、多少显得有些嶙峋的脖子,说:“你们不陪我,我玩起来有什么意思啊?”万书记说:“我派人把你送过去,然后找那边的人陪你。”摸出手机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沧水县一把手,万书记说:“老郑,明天马博士要去雪溶洞,你安排人陪一下……她可能要住一天……”万书记根本没说马博士是谁。用不着说,只要是他打的电话就行。随即他给老郑发了个短信,把马博士的手机号告诉了他。过了不到五分钟,马博士的电话响了,她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后面三个9,问是不是老郑的?万书记点了头,马博士就拿起来接听:“喂——”这一声拖得很长,故意夹着喉咙,压得很低沉,像个男人的声音。然后才把喉咙松开,“哦,郑书记呀……用不着你亲自陪的呀……宾馆不用太高档,干净舒适就行哪……”收了电话,马博士又扭起了脖子:“郑书记说要亲自陪我,这么高的规格,我哪里受得起呀!”脖子带动腰,全身扭动着,“嗯”了两声,又说:“我喜欢。”言毕端上酒杯,跟万书记碰。万书记说:“听上去还以为你没见过世面呢。”陈院长说:“如果他知道你父亲是谁,恐怕他连司机也不要,亲自开车陪你。”马博士呵呵笑。
因为明天的事安排妥当了,马博士的话越发的多起来,说她走了三十多个国家,不管去哪里,坐头等舱都成了她的义务。有回只有半小时机程,接待方给她买了经济舱,结果办事员遭到上司的臭骂,办事员笔直地站着,嘴唇和双手只管抖,弄得她都有些过意不去,说不过半小时,经济舱就经济舱吧。但对方那个大肚子上司说:“不行的,这是尊重。”马博士又开始扭脖子了:“嗯,尊重,我喜欢。”说她有回去古巴,如何违规带回了一大包雪茄,但安检的时候,又让她丢掉了一根4000多块钱的皮带。或许是因为有个“巴”字的缘故,她接着说到巴厘岛,“你们去过巴厘岛吗?”她问万书记和陈院长,万书记说早就去过了,可她还是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什么时候空了,你们去玩几天,那边的一切开销由我负责,我有个学生的父亲是××公司老总,在那边有很大的势力。”然后又说,她要给万书记和陈院长送沉香木,从印尼来的,只有印尼的才是真的,中国的全是假的,小小的一块,就值数万,在房间里一点,满屋生香,还能驱除病害,但这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它能提升生活品质。
她说个不停,喝个不停,还不停地抽烟,她抽的烟据说要几百元一盒。
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恍恍惚惚的,很困。但我必须强打精神。在座的,陈院长和马博士且不说,还有万书记呢。尽管他们三人自始至终没看过我和胡坚一眼,我们就如同一张凳子,可就算是张凳子,在万书记面前,也要把凳子当好。我把手放下去,毫不顾惜地掐自己的大腿。当我的耳朵又能进言,听见他们已经改变了话题,说到了信仰。“人没有信仰是不行的。”他们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马博士说她最近读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受到很大的启发,可中国人还有几个在读书呢?尤其是汉人,读书的人数更少不说,读书的品位也不能与少数民族同日而语,“我有回去新疆,”马博士说,“看到那些卖馕的、卖干果的、卖皮帽子的维吾尔族人,都在捧着书读,我以为读的是爱情或武打小说呢,结果,嘿,人家读的是《福乐智慧》,他们民族的经典!那么普通的人,直接跟世界对话,跟真主对话,我们……”马博士摇着头。谈到国家的前途,民族的未来,他们变得忧心忡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