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史

现实生活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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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凌晨1点,饭局还没结束。但很快就要结束了,因为万书记说:“马博士,你走了几百公里路,明天还要去雪溶洞,早些休息吧。”马博士说:“我没有关系,我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去年国庆节,我连续奋战三天,你们猜我赢了多少?四万!”陈院长笑起来:“日进一万三千多金,值得……那就休息吧。”马博士点烟的时候,万书记和陈院长分别拨了个电话。他们刚把手机放下,坐在陈院长右手边的胡坚,突然有了一个古怪的举动:他把陈院长用的酒壶(里面的酒还没喝完),一把抓起来,抓的动作结实,鲁莽。他这是要干什么?好在除了我,没人注意到他,因为他们三人又在安排马博士从沧水县回到市里之后,如何接待她了。还没安排周详,万书记和陈院长的司机就到了楼下。于是大家起身。胡坚起来得最晚,疑惑地望着大家,像是不明白为什么都站起来了;几人走向挂衣钩,穿上外套,朝门外走去,胡坚才将酒壶放下,跟了上来。马博士把我们,不,把他们两人送下楼。在电梯里,陈院长对马博士说:“你既然来了,就必须去我们学校搞一堂学术讲座。”马博士双手握住,放在胸前:“拜托了哥,我时间太紧了,下回吧。”陈院长不依:“我不管你。”然后陈院长翻着眼皮掐算时间,“我给你安排在星期天上午,讲两个钟头,吃了午饭你就走。讲什么你自己定,但你要提前给我一个大致的题目,好做海报。”马博士弯着脸,撒着娇说:“我讲一堂课……”伸出五根指头。陈院长笑着说:“是五千不是五万嘛,你担心啥?未必我还亏你?”马博士严肃起来了,又是那副忧心忡忡的表情,说:“我就讲一讲知识分子如何建构自己的精神生活吧。这个题目我在上海和武汉都讲过。”陈院长说好的,你不要讲得太深就行了,你知道,现在的大学都是浅化教育,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学校。

下了楼,依照顺序,万书记先走。万书记的车开出去后,陈院长非要把我和胡坚送回家,我帮助我自己,也帮助依然没醒过神来的胡坚,谢绝了陈院长的好意。陈院长走后,马博士微笑着,跟胡坚握了手,又跟我握手,然后把我和胡坚合起来看了一眼,说了声“再会”,转身走回大厅。

前面来了辆出租车,我正要举手,胡坚却弯了腰,捂着肚子,哇哇地吐。

一股刺鼻的酒臭。他跟我一样,滴酒未沾的,吐出的秽物怎么会有这么浓烈的酒臭?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一手拍他厚实如墙的背,一手伸到自己嘴巴面前哈气,哈出的气流竟也有一股酒臭!

胡坚的呕吐声在空阔起来的大街上奔跑,我真担心整座城市都会听见。还没到家的万书记、陈院长和就在背后楼上的马博士,自然会听见的;马博士要是住在临街的房间,打开窗户,就能看到胡坚的窘迫相。好在被她看到的可能性并不存在,她的房间是万书记订的,万书记不会让她睡在临街的房间。在楼房里侧,有很大的花园,这时节,枝叶扶疏,九重葛正艳丽地开放,睡清静舒适的房间,也是马博士的义务,万书记不会不知道。分明不会遇见熟人,我脸上还是火辣辣的,那是被马博士的眼光烫伤了,就是她把我和胡坚合起来看的那一眼。那眼光至今也没有离开。我做自我介绍时,并没说清楚我跟胡坚的关系,或许,马博士以为我是他妻子,抑或情人?

我应该感到脸红吗?

我应该大大方方地告诉她,胡坚是——至少曾经是——我崇拜的偶像!

可我没有这样说。

事后才想到自己尊严的人,本身就没有尊严可言,我活该被人瞧不起。

又吐了一阵带着酒臭的酸水,胡坚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了。吐得这么厉害,我只好先把他送回家。两人坐在出租车上,一路无话。路灯匀速地闪过,我能看到他脸上的疲惫和迷惑。他很可能在想,彼此勾肩搭背挖墙脚捞好处是他们的现实,忧国忧民怎么也成了他们的现实?我也正想这事。我想不明白,只能说,前者是他们的现实,后者也是他们的现实,这本身就是现实。现实是讲条件的,是分场合的,比如马博士在课堂上或去外地举办讲座,能够讲她如何打通关节发表论文吗?能够讲她怎样打着父亲的招牌花着公家的银两满世界游逛吗?能够炫耀她一根皮带就值4000多块吗?如果这样,她就违背了现实——她这时候的现实是,她会受到隆重接待,热烈追捧,而且开一堂讲座至少可拿到5000块钱,因此她必须忧国忧民,必须满腔热血地强调知识分子应该建构自己的精神生活。

扶胡坚上楼的时候,我差一点就问他宴会快结束时,为什么会有那奇怪的举动。

但我估计他没有心情回答。其实我也没有心情问。

小红的女儿快满三岁了。凡见过那小家伙的,都叫她白雪公主。她比她母亲长得还好,特别是皮肤,梨花一样白,当她叫叔叔阿姨的时候,声音就像开放出来的花瓣,有花瓣那样的色彩、形状和香味。人人都喜欢她,我也不例外,但每次见到她,我都禁不住预想她的未来。她母亲如她这么大的时候,一定也招人喜爱,人们也会把最美好的祝福给予她,断然料不到她过了三十岁还嫁不出去,最终嫁出去了,嫁的却是满城尽知的“废物”。这种对孩子的预想真是缺德。我承认自己缺德,但每一种生命密码,都来自对自身的解读,当初潮明示了我的性别,在关于未来的梦幻里,我何曾把自己撂在这座被山与河围困的城市,那时候,我想的是飞到云空里,在云空里与某个面目不清却光彩照人的男子相遇,他张开双臂迎娶了我,让我成了含情脉脉的幸福的女人。可事实上,我丈夫跟我一样,都是这座城市土生土长的。我幸福吗?——谁要在现实生活中去讨论幸福,我认为都大而无当。这是一个伪命题。“理想的白马骑不得,梦中的爱人爱不得。”这话很对,因为理想和梦幻,都与现实无关。

更糟糕的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竟在我的生活中强行楔入了另一种现实。

那次我把胡坚送回家,只送到了门口,根本就没进去,他没邀请我,我也没打算进去,上楼之前,我就让出租车司机在楼下等着。当我帮胡坚把门闭上,背转身,寂寞的虫子即刻跳上我的脖颈,成群成队地在脊背上蔓延。那是胡坚的寂寞。胡坚的寂寞让我感同身受,同时也让我觉得羞耻。我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开自家门时,生怕丈夫堵在里面,质问我何以这么晚才回来。要真是这样,我一定会撒谎。我从没在丈夫面前撒过谎,看来今天晚上要破例了。我后悔把小红常去湛江找孙浩的事告诉了丈夫,后悔下班之前给他打电话时,老打老实地说我要去帮助那个“废物”招待客人……不过没关系,胡坚的客人是个女的,我还要把万书记和陈院长抬出来,说出这些,完全没有撒谎,可我就是感觉这是谎言。分明很疲惫,开门时却挺直了腰,故作镇定。结果没人堵住我,屋里黑漆漆的。走进卧室,**空空****的。他还没回来。他几乎每天夜里都回来得很晚,有时甚至不回来。他要打牌,要喝酒,要跟伙伴们谈生意。走进另一间卧室,女儿和她外婆睡得很熟。是我下班前叫母亲过来陪女儿的。

这种景象实在无趣,还不如丈夫就堵在门口呢。

我的腹内像兜着小兽,拱来拱去,想吐。跑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几声,啥也没吐出来,只弥漫出酒臭。但我还是按下了抽水马桶,哗哗啦啦的响声,表明我弯腰撅股所费的力气,并没有白费。抽水的声音一停,夜晚便静如荒原。马桶里那个椭圆形的窟窿,不怀好意地盯住我,以无声的语言对我说:其实,人真的说不上高贵,从下面和上面的孔道排出的东西,都可以被我抽走。

洗过澡,赤条条地就躺到**去,让床头灯亮着。我生而不美,上身太长,小腿太粗,听人说,小腿粗的女人不能干,是的,我只会认认真真地编稿,勤勤恳恳地做家务,算计着过日子,不像小红,坐飞机去湛江,住在高级宾馆里,袅袅婷婷地往男人面前一站,一躺,就拿回大笔的钱来。她的确比我能干。但此时此刻,我的兴趣不在这里,我只专注于自己的身体。养育过孩子的身体,腿松了,腰松了,屁股松了,**松了,**发蓝,起着难看的折褶,像被人丢弃的风干了的果仁。小红的会不会这样?她的**还是那么小、那么鲜红欲滴吗?我真想再有机会看一看!这种渴望无与伦比!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一旦嫁人,女人的身体就属于男人。即便去公共澡堂,小红也多半不愿和我共有一个洗浴间。可她却愿意**给两个男人。我把灯光调暗了些,想象着我也把身体**给两个男人,一个是我丈夫,另一个……可不管怎样用心想象,两个男人都有着同一张面孔,同一种体味。

在这一点上,我跟胡坚一样不可救药。

丈夫不知道我那么晚回去,但我并没因此而平静,我依然像做了亏心事,觉得对不起丈夫,也对不起小红。我把家务活做得更加无怨无悔,比先前更加频繁地跟小红联系,还给她女儿买了一身衣服,仿佛这样做,就能弥补什么。小红快乐地接受了我的友情。有个周末,她领着女儿来我家玩,我的女儿带着她的女儿,去卧室里玩积木,我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我尽量回避提到胡坚,也不提到我丈夫,可小红偏偏问我:“海舟呢?”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她又问:“那天他在家吗?”小红说的“那天”,是指五天前的深夜,大约凌晨2点多钟,仿佛从地底下冒出一个声音:“地震了!”这声音顷刻间弥漫全城。以前地震,都是静悄悄地来临,人不知道,猫狗也不知道,这次喧嚷得如此厉害,想必非同小可。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拖家带口地涌出屋子,去开阔地躲避。结果是虚惊一场。这几天,所有人都在谈论那场虚惊,开口就是:“那天……”觉得怪好玩的。那天我丈夫鲁海舟跟往常一样,并不在家,他比我先得到消息,打电话来,让我赶快跑,当我拿上房产证、结婚证、银行卡和笔记本电脑,拉着女儿从七楼跑到三楼,才和飞奔上楼的丈夫遭遇,他接过我肩上的挎包,抱着女儿,又朝楼下飞奔。“幸好是场虚惊,”我对小红说,“要是真的发生大地震,等他回来,我跟女儿早就被埋了。”

小红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她女儿丽娜——小红嫌自己名字太土,便给女儿取了个洋气的名字——的哭声。她敏捷地起身,跑进卧室。原来是小家伙感到委屈了,“姐姐说我笨,”她向妈妈告状。小红做样子打我女儿,恶狠狠的地把我女儿屁股后面的床垫拍得乱响,但小家伙还是不依,哭闹着要回去。我和小红便分了手。她已走下两步楼梯,又回过身来,小声地,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过些天我再来找你玩儿,我想给你说件事。”

我的胸腔砰砰乱跳。那是心里的鬼在打鼓。这让我生自己的气。小红穿梭于两个男人之间,啥事没有,平静如水,而我,分明清清白白,却庸人自扰。

不过,我真有那么清白吗?

每一个问题,哪怕再简单,也不能细想,细想就会陷入迷茫。是谁发明了“?”?这符号看上去像个耳朵,提醒你多去倾听,可我去听谁的?谁又能回答我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我真有那么清白吗?”

上下班的时候,只要想“碰见”胡坚,几乎都可以碰见他。有好几次他都买了菜,再不是绿豆加土豆,而是像所有热爱生活也会生活的人那样,荤素兼搭,讲究口味。这应该不是他所具有的能力,而是小红的吩咐。但事实上我错了,只要胡坚买菜,小红都不在家。胡坚变了。他不仅懂得了生活,行姿坐态也大有改观,臀部不像先前那样塌下去,而是尽量往上提,这样,能保证他走路时不至于后仰。熟悉他的人,照样能依稀识别出他欲朝后躺下的印迹,不熟悉他的,绝对看不出来了。如果大街上的人还在注意他,仅仅因为他超越常人的胖,而不是他古怪的姿势了。

最大的改变,是他竟然写起了文章。

那段时间,马博士曾去过的沧水县出了一个英雄人物,叫梁华,是某镇镇长,他下村检查烟叶栽种,遇到山体滑坡,跟十二个村民被埋。这时节,没下过大雨,本来不该遇到这种事,偏偏被他遇上了。人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天”夜里的虚惊,联想到金昌市随时可能遭遇的“实惊”,就说:“趁还有口气,赶紧享乐吧!”全市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这样说。梁华被挖出来时,鼻子嘴巴都塞满泥浆,头上压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但两只手却穿透泥尘,钢钎一样前伸,看样子是要把某人推开。市领导早就在寻找一个甘于奉献的典型,来压制甚嚣尘上的享乐之风,梁华适时地成了那个典型。市里发了文件,号召全市人民向梁华同志学习,我们报纸开辟专版,天天登载领导和市民的学习心得。别人写不足为奇,我没想到胡坚也写,只不过他写的是篇理论文章:《略论梁华精神的时代性和进步性》。他发短信给我(他也会发短信了),要了我的电子信箱,托我把文章转给专版编辑。

全文透辟而晓畅,不愧为状元,不愧为名牌大学高才生。唯有一句引文不是很清楚——引文本身是清楚的:“人并不高贵,人性才高贵”,但说这句话的人,叫马晓丹,马晓丹是谁?负责专版的,是个老编辑,每一个字他都要解剖,凡有不清楚的地方,必须弄清楚,他经常教育我们这些年轻编辑:许多时候,话并不重要,是谁说的才重要,举个简单的例子,希特勒一生总不可能没说过一句正确的话,但他的话再正确,也不能从正确的含义上去加以引用。他让我打电话问问胡坚,说明马晓丹的身份。于是我就打电话过去,说胡坚啊,恕我孤陋,我从没听说过马晓丹这个人,你在文中略微介绍一句吧。胡坚顿住了,显然感到惊诧。我并不脸红,在他面前,我没什么好脸红的。

可他的回答让我比他还惊诧。他说:“马晓丹你不仅听说过,还见过呢。”

我的某根神经猛地一收:“未必……是马博士?”

他说就是啊,那句话是她去文理学院做讲座时说的。

放下电话,我继续吃放在面前的橘子。这只橘子昨天就放在这里,昨天吃了两瓣,给胡坚打电话之前吃了一瓣。昨天很好吃,今天很难吃,一夜的风,没收了它的水汁和甜味儿,塞在齿间的,类同木屑。我一边苦恼地咀嚼,一边上网,查马博士那次讲座的原文。结果,文理学院的网站上只有马博士做学术报告的消息,没有一个字的内容。这么说来,胡坚那次亲自去文理学院听了她的讲座?

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他怎么知道。

橘肉的渣滓怎么咽也咽不下去,只好吐进电脑桌下的字纸篓里。胡坚为什么会去听她的讲座?讲座结束,是不是又跟他们一起吃了饭?那天夜里他猛地抓住酒壶,是要敬他的老同学一杯吗?在文理学院的餐桌上,这愿望是否达成?……不知为什么,我又塞了一瓣橘子在嘴里。

慢慢咀嚼,竟然嚼出一点甜味儿了。原来它是有甜味儿的,只是藏得很深。

小红果然找我来了。她给我说的“事”,使我全身一震。

她说:“我想离婚。”

她的眼神初始凌厉,见我整个人变得僵硬,她又笑嘻嘻的了,“开句玩笑呢,就把你吓成这样。”

“……这种玩笑不是随便开的。”

“不过是玩笑嘛。”

“你要知道,你是过了三十岁才嫁出去的女人。”

她哈哈大笑,每一条笑纹都舒展而真诚。她并没有怀疑我。

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是,这时候我为什么会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是因为她没怀疑我,还是听说她想离婚?但我故作认真,问她是不是跟孙浩扯不开了。她没回答。至少半分钟过去,她说:“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反而把我给噎住了。我像吞一粒不听话的药丸,舌根和喉咙蠕动老半天,才笑着说:“你这不要天良的,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我又凭什么看不起你?”

谎言无处不在。没有谎言,就没有现实生活。我们的现实生活是虚构的。虚构的比真实的更加可靠。她不理会我夸张的言辞和表情,清清浅浅地说:“其实,我早该告诉你我跟孙浩的实情。我并不是第一次去找他就打定主意在他面前脱光的,我就是去找他借钱。是借,不是要。他愿意借当然好,不愿意借,呵,我也没有办法。人总要活下去。死人才不能活下去。我又不是吃不上饭,只是没地方住。当时我都想好了,我跟胡坚去租房,然后我再找事做,像妈那样开个炒货店,或者干些别的,一月挣一两千块钱,总不会太难。可是我到孙浩那里,遇到了另外的情况。”

小红盯住我的眼睛,我只好“嗯”一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一表达正经事情,她的芜杂和啰唆就让我无法忍受。耐着性子听了不下半个钟头,我才听出这样的意思:那次她找孙浩借钱,本想打个电话说的,但要借的数目太大,电话上说太草率,还容易被拒绝,于是她动身去找他。出了火车站,她给孙浩发短信,说她到了湛江,有事想见他。短信刚发出去,孙浩就来电话了,孙浩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他果然自己开车到火车站接她了。他把她带到了一家宾馆,让她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休息,他去开房。她没想到是那么高级的宾馆。宾馆不就是让人睡觉的吗,可这家宾馆除了卧室,还有迷你厨房、迷你酒吧、独立餐厅、宽敞的接待室,并配有多媒体音响和两台数字电视,此外还有行政办公桌、室内传真机、语音信箱、电子保险箱、各类护肤品,至于**用品和桌凳的质地,以及地毯和壁挂的精美,就不必去说了。好些东西她根本就不认识,也没必要认识,因为生活中并不需要。她承认,那一刻她觉得自己高贵了,浑身散发出任谁都会惊叹的光辉。她忘记了此行是来借钱的,孙浩叫她坐,她就坐下。孙浩说你累了,先冲洗一下吧。她就站起来,走向浴室。她不会摆弄,是孙浩帮她把水放好,并教会她如何使用里面的洗漱用具。洗了澡出来,孙浩坐在接待室抽烟,她便坐到孙浩的对面去。

洗澡的过程中,她有些清醒了,心想必须尽快说出找他的目的,免得让他产生误会。可在孙浩的对面落座,见他闷头抽烟的愁苦相,她想说的话说不出口了。“他是不是猜出了我的意图,就事先摆出这副样子来封我的口?”正这么想,孙浩开口说话了。他说的是比他大十岁的妻子,以及妻子那古怪的皮肤病。妻子满身上下不仅长着粗糙的象皮,还像炭一样黑。

说着说着,他下意识地举起两只手掌,迅速扫了一眼,像是察看手掌是否被妻子的皮肤割伤了。

“我已经很久不知道女人光滑的身体是什么样子了。”他说。

“他说得一点儿不色情,只有悲哀,”小红对我说,“要不然,我也不会脱光了给他看。”

她的话我听明白了,做那件事情,是她自愿的,主动的,并不是孙浩的要求,更与金钱无关。她也是这样给我解释的。她说,当孙浩泪流满面地吻了她,她几乎对借钱的事感到绝望了。这时候提说,就有要挟的意思了。但借不借是他的事,说不说是她的事,跑那么远的路来一趟,总不能腔都不开就打转身吧?“更要命的是,果真那样,孙浩就更有理由误解我了。”于是她就说了。

孙浩没有一丝犹豫地答应了她,还多给了她,直接就在湛江为她办了张卡,把钱存在里面,当他把卡交到她手上时,他说:“这一点钱,用得着借吗?你拿去用就是了。”

“我以前对你说让他赔偿青春损失费之类的话,”小红告诉我,“全是假话。以后我去找他,也不是他要我去的,是我主动去的。他实在需要安慰。”

我该赞美她的高尚吗?

“那你为什么说想离婚呢,真的是开玩笑?”我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她眯了一下眼睛。她最近做了假睫毛,长而上翘,眼睛眯起来的时候,两排睫毛失去了依托,给人惊惶失措的感觉,仿佛在张嘴呼喊什么。“当然是开玩笑啊,”她说,“我离了婚怎么办?像我们这种年纪的女人,再嫁就只有嫁给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了。你以为孙浩会离婚娶我?”她撇撇嘴,嘲讽地笑了两秒钟光景,“他一离婚,就变成穷光蛋了,只有傻瓜和疯子才会为女人把自己弄成穷光蛋。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啥,我不会抛弃家庭去做别人的小三,虽然我经常去见孙浩,但那是怜悯他,为他难过,绝不是他的小三,连普通的情人也不是。”其实我并没这么想,但我不言声,让她继续说下去。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笑够了才说:“现在有种说法,允许有实力的男人多娶老婆。可这只是说法,一夫一妻制的法律并没有修改,孙浩有再多的钱,也只能娶一个老婆。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孙浩可以娶十个老婆,我也不会成为那十个当中的一个。我迈不过那个坎儿。”

我努力去理解她的话,看她说的“坎儿”究竟指什么。

大概是指她被孙浩抛弃孤身回乡的那段经历吧。

也可能还有另外的“坎儿”,我不知道而已。

“再说,”她苦笑了,“我把一个废物训练成现在这样子,容易吗?”

这倒是的。我能想象那种难度。

胡坚早不是以前的胡坚,在单位上,他已得到重视,宣传部理论科的老科长临近退休,听说胡坚铁定了接替他的位置。前期铺垫已经做好,胡坚调到了理论科,做老科长的副手。他在宣传部本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而现在走进那幢楼,很容易就能听到人们呼唤他的名字,如果领导不在,还能听到人们跟他大声说笑,有人甚至把他吃鸡饲料的旧事搬出来。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人们只是私下取笑,不会当着他的面说,现在不仅当面跟他说这些,还能引出他一连串的、无所顾忌的笑声。这证明,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无论是别人,还是他自己,都不会当成他身上的污点。

然而,小红再次对我说起她想离婚。

不管怎么装,她这次的眼神都比前次说这话时认真了许多。

“你是觉得自己对不起胡坚吧?”

“我对不起他?”小红很惊讶,“我没有啥对不起他的。”

“果然不要天良!”

小红又笑了。“尽管你读过大学,”她说,“又做了这么多年编辑,但你理解问题,还不如我这个高中生和无业游民。女人去跟丈夫之外的男人睡觉,并不一律的都是对不起丈夫。这要分情况。身体算什么?谁都有一副身体,只要心不在,两副身体睡在一起,跟两个机器人睡在一起又有什么区别?哪怕两副身体有一些动作,那也是两个机器人的动作。两个机器人的动作也有道德标准吗?我这话并不是说,我跟孙浩睡在一起时我的心不在场,它在场,但不是那种心,是另一种心,怜悯他的心。女人去怜悯一个男人,总不至于就说她对不起自己的丈夫。我以前对你说过,孙浩跟我分手过后,和王新月好上了,不久他遇到现在的妻子,又把王新月蹬了,孙浩老实向我承认过,结婚过后,他去找过王新月,她还在那家公司,做了部门经理,她根本不愿跟他见面,只让同事给孙浩传话,说她已经结婚,说孙浩跟她丈夫相比,还不如一条狗。她结了婚是实话,但后面这一句,谁说得清呢,上次我去孙浩那里,听说王新月被查出艾滋病,跟她丈夫一起,被送到湖北某个艾滋病康复中心治疗去了……”

小红突然停下来,咕哝一声:“我说这些干什么?”

的确,这些话并不能帮助她自圆其说。她自己也感觉到了,摇一摇头,粗重地叹了口气,改换了话题:“可惜了……你没见过王新月,那真是个美人坯子。你经常夸我长得好看,要是见了王新月,就不会对我说半句赞美的话了,除非你成心撒谎。”说到“撒谎”两个字,她竟然恶狠狠地盯我一眼,盯得我骨头发麻。随即她像对自己不满意那样扭了一下头,神情温和地对我说:“王新月是个丰满的女人,爱穿露背装,她本是辽宁人,去广东是对的,广东的天气可以供她一年至少有三个季度可以穿露背装。她身体的那个饱满,皮肤的那个白,那个细嫩,那种光泽,就跟石膏一样……如果她愿意像我这样接受孙浩,孙浩就不会在我身上来重温光滑皮肤的滋味了。”这句话说得很轻,很快,像自言自语。“我不相信孙浩没去嫖过,我甚至觉得他经常出入那种场所,但是,他不把妓女看成女人。男人们都是这副臭德性,个个自以为是,认为嫖不算本事,勾引良家妇女才算本事,在他们的风流簿上,一般都不把妓女记入名册,只记良家妇女。他们把勾引良家妇女叫‘吃粮(良)食’。”

“你懂得真多啊。”

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把这句话说得这么有气无力。

她咧开嘴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和牙齿之上鲜红干净的牙龈。

但眼睛没笑。“我这人,”她说,“到底没读过几句书,说着说着就走题。”

她说的题目是她想离婚。

“我有什么对不起胡坚的?”她终于接上开头的话,“要不是我,他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这件事就不说了……我本来早就计划买辆车的,但就是不想买……不说这些了……没有我的话,他就不可能改掉那些臭毛病。他父母都承认我的功劳。你知道他父母以前是看不起我的,觉得我不配做他们儿子的老婆,当他们的儿子由一头熊变成一个人,才明白究竟是我不配做他的老婆,还是他们不配做他的父母。再说,要不是孙浩帮忙跟冉部长拉拢关系,别说胡坚写了几篇文章,就是写一百篇文章,冉部长的眼睛说不看你就不看你,你能把人家怎样?”她表现出少见的激动,少见的愤懑。

看来,胡坚的父母给过她不少的脸色,说过不少的风凉话。

为缓解她的情绪,我说:“该不是胡坚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吧,未必他也‘吃粮食’?”

小红愣了一下,短促地“呵、呵”两声之后,是一连串的呵呵,头埋在两腿间,瘦削的肩背颤动着。当她把头抬起来,耳根都笑红了,眼眶里盈满泪水。“他呀,”她说,“再给他两个脑袋,他也不会知道去‘吃粮食’,他还没有进化到这种程度。”接着,小红给我描述胡坚的生活起居。

大体说来,还是老样子,尽管不再随时随地给人要躺下去的印象,但爱往**躺的习惯并没有改。因为路远,中午他不回家,晚上回去,哪怕只有五分钟就吃饭,他也躺上床去看书。他甚至把电脑也拿到**去,要写啥,就把电脑放在平伸的腿上。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都这样。他根本就没有周末的概念,对他来说,周末除了不上班,别的一切,吃饭、看书(现在还加上写文章)、睡觉,跟平时完全没有区别。“他真的就是个机器人,机器人需要‘吃粮食’吗?”小红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她不知道这笑声有多么刺激我。

但我什么也没说。有些话,再好的朋友也是不能说的。不仅对朋友,对自己也不愿意说。

可小红像成了心似的,不断刺激我的神经,接连两个周末,她都来找我玩,事先都没打电话,直接就找上门来了,一次带着女儿,一次没有带。不管有没有女儿在身边,她都是那句话:“我想离婚。”

我不愿接她的茬儿,把话题引开,她高高兴兴地顺着说一阵,突然又是那句:“我想离婚。”

重复得多了,我觉得,小红是故意让我难堪的,她可能早就知道我的境况。我丈夫鲁海舟,是典型的“现代”男人,有个段子这样描述现代男人的一天:上班时间思来想去,下班电话约来约去,晚上吃饭眉来眼去,饭后唱歌摸来摸去,夜里桑拿翻来覆去,凌晨回家骗来骗去。鲁海舟就是这样的。

他在市中区某街道办上班,同时跟几个朋友合资开了家洗脚坊,他的整个生活圈子,都是在外面,“家”只是他的客栈,他回来,并不是因为家就是让人回来的,而是因为家里有他的义务。当某个地方只剩下义务时,那地方对谁都会成为一种折磨。他在外面时,衣服穿得笔挺,皮鞋擦得锃亮,说话诙谐幽默,做事八面玲珑,回到家里,就被腾空了,只有一张没精打采的皮囊,脸总是阴沉着的,嘴总是紧闭着,若是周末,让他睡到十点过再喊他起来,他连睡衣也不换下,甚至也不梳洗,就坐到餐桌旁(比胡坚也不如了),咀嚼声有一下没一下的,吃得懒心无肠。吃饭之前,他就把手机打开,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吃两口,看一眼,像是惊异它为什么一直没响。如果吃完饭还没响,他就主动拨打,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仿佛马上就要断气似的。然后,他开始打理自己,多数时候都要洗澡。我对他说,刚吃过饭就洗澡,对身体不好,但这毫无意义,他不会听的。洗了澡出来,他边穿衣服边对我说,朋友找他谈生意,或者单位找他谈工作,他要出去一趟。他说这话时表情痛苦,甚至带着恼怒,以此表明外面那些事情的纠缠,让他多么劳苦,他本是多么不愿出门。然而,一旦跨出家门,他就如逃脱牢笼的野兽,恨不得放开蹄子奔跑。他出去这“一趟”,往往是一整天不回来,有时连续几天也不回来。开始,他中途还打个电话,做一番解释,后来电话也懒得打了。

我知道他在外面有人——只要是女人,不需要侦察,直觉就会告诉她丈夫在外面是否有人。何况认识他也认识我的朋友,还不止一次地给过我暗示,但我装傻。遇到那些带着强烈的责任心,把关心别人的生活当成天职的家伙,始终揪住这个话题不放,差不多要把暗示变成明示的时候,我就做出一副深深理解男人,并且宽容男人那“微不足道”的缺点的样子,斜着腰,靠一条腿支撑住身体,翘一翘嘴角说:“让他去蹦跶吧,他总有累的时候。”据说,我的这种态度,在他的朋友圈里赢得了好名声,他的朋友们说,像我这种老婆,娶一个真的太少了,应该娶五个、十个!

寂寞自知。每当夜深人静,我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地把头往一条胳膊上放,终于放了个空,并因此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有多么落寞。当我想到那条胳膊上正枕着另一个女人,他和另一个女人鼻息交错,我的心就被扔到烙铁上,发出短促的滋溜声,立即被烧得枯干。

有男人陪着该有多好,哪怕是个机器人!

我不愿跟小红联系了,也不愿接待她了。她打电话来,我总说自己忙,她不来电话就上门,我也是匆匆忙忙跟她聊几句,就说报社有事,我必须马上去处理。我没有义务去听一个幸福女人的牢骚。曾经,我瞧不起她的幸福,现在我改变了看法,她不仅有一个夜夜陪着她的男人,还有一个供她怜悯的男人。如果——我控制不住这样想——我在丈夫之外也有这样一个男人,日子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枯燥乏味了吧?这念头往往出现在深更半夜,也就是我想枕一条胳膊却扑了个空的时候,除了我自己和我头顶三尺之上的神灵,没有谁知道,但我还是被这念头吓住了,胸口发紧,大腿无端地流汗,摸一摸,凉浸浸的,是冷汗。我把被子一掀,腿上的汗迅即干掉,胸口也变得通泰了。神灵知道又怎样呢,既然彼此勾结争权夺利可以成为某些人的现实生活,高歌信仰、人性并且忧国忧民也可以成为他们的现实生活,这就证明,神灵赞成他们的生活状态,神灵鼓励人们不应该只有一种现实。

翻年过去,春草还未探出头,老科长退了,胡坚顺利接位。当一个小小的科长,实在算不了啥,但人都是在比较中生活的,一比较,意义就非同凡响了;对胡坚而言,科长这把交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传递出的信息。他自己也是这样看的。接位不久,我去宣传部见到他,明显能感觉到他的意气风发。

说来也巧,那天我俩站在大厅里说话,就碰到万书记了。陪马博士吃饭的那天,万书记没朝我们看过一眼,没想到时间过去这么久,他竟然朝我们笑,那笑容表示,他不仅跟胡坚熟悉,跟我也熟悉。或许是光线的缘故,他过早长出斑点的脸,显得很暗,但笑容却很亲切,那些斑点使他显得更加亲切。他在我们面前侧身停下,脸转向我,说你们昨天发的那篇产业调整的文章,非常好。他把我的身份记错了,那篇文章是日报发的,不是我们晚报,但仅凭他记得我在报社工作,就让我心生感动。我没有纠正,说谢谢书记的表扬,还说要把书记的表扬转达给总编。然后他又把脸转向胡坚。胡坚向右挪了半步,正对领导,免得让领导侧身说话耗费力气。万书记说:“小伙子不错,好好干。”跟胡坚说话,与跟我说话又有不同,跟我说话时,声音昂扬,跟胡坚说话声音就放低了,是很体己的、跟“自己人”说话的声音,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到,胡坚是马博士的同学,而马博士的父亲是万书记的保护人,胡坚和万书记之间,就有了某种默契。同时还让人感觉到,胡坚之所以取得进步,当了科长,与他万书记的照拂是分不开的。思路再打开些,胡坚给市委书记写讲话稿的历史也会浮现出来,那时候的胡坚没完成任务,而今的胡坚绝对比市里任何人都写得好,如果万书记做了一把手——这是很有可能的,此前,他有个机会调回省里,但他没走,大家都说他是在等着做一把手——会不会让胡坚去当他秘书?

真是那样的话,胡坚就飞黄腾达了。并不是说秘书的位置有多高,但在现实生活中,除明文规定的官阶和从属关系外,还有一种更为实质性的从属关系,懂得了这种从属关系,就会懂得,为什么一个有些干部,会向他们上司的司机献媚,更不要说上司的秘书了。

万书记说了那句话,带着欣赏的目光,把穿着西装的胡坚上下打量一番,就朝电梯走去。胡坚抢到万书记前面——当然不是正前方,而是侧前方,因为领导向前的路,谁也不能挡——摁下了箭头。当电梯门打开,胡坚伸出左手把门拦住,像他不拦住,电梯门立即就会合上似的;万书记进去之后,胡坚又把头伸到里面去,按下了“5”,再把头缩回来,规规矩矩地站直,门关了,而且电梯肯定带着万书记至少上到二楼去了,他才回到我身边。我们两个都很兴奋。万书记把日报的那篇文章说成是“你们”的,就等于表扬了我们晚报,因为是我听到了他的表扬,这表扬也就属于我独有了。胡坚更有兴奋的理由。我的兴奋在胡坚的兴奋面前相形见绌。当我向他告辞,他脸膛红通通地跟我握手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一点。那一刻,我感到悲哀,并因此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后,才发现也没有多少悲哀的必要,我没理由为自己高兴,也该为胡坚感到高兴才对,因为他变得特别“正常”了,“正常”的标志,就是他已经懂得了一个最核心的现实法则:额头触地,才是崛起的路。

由于我老说自己忙,小红也感觉到了我的冷淡,于是不再跟我联系。不过,在跟她断了联系那段时间里,我真的忙得晕头转向,报社一人去大学进修,一人请产假,我的编辑任务增加了许多。但最主要的是女儿折腾我。他们班换了一个数学老师,新来的女老师姓江,二十五六岁,不知是生活不顺,还是性格如此,江老师上课老是马着脸,对学生说话言辞刻薄,学生们都不喜欢她,便写了封信,要求撤掉,全班同学签名,投到校长办公室。第二天的数学课,江老师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砰的一声将门闭了,破口大骂长达一刻钟,然后挨个查笔迹,看是谁执笔写了那封信。因为抬首是“尊敬的校长大人”,她便命令学生在本子上写“尊敬的校长大人”,每人写十遍。查验的结果,我女儿被揪了出来。在江老师看来,谁执笔,谁就是造反头目,第二天,第三天,凡是数学课,她都把我女儿赶出教室,叫去她办公室罚站,下了课,她一句话不说,又把我女儿从办公室轰走。大家都在等着换老师,因此隐忍着,我女儿也没把这事给我们讲。可一个星期过去了,校方根本没有换老师的打算。江老师对学生越发刻薄了,尤其是对我女儿,尽管第三天过后允许我女儿进教室,但我女儿有了什么疑问向她请教,她都把头一昂:“请你听讲时把耳朵带上!”我女儿气得再不听她讲课,她上课时,我女儿故意拿出语文书,她不管;我女儿不做作业,她也不管。那次月考,我女儿的数学得了43分。

这是她入学以来从没有过的事。她把卷子拿回家,让家长签字,看到钢刀般刻下的“43”,我还以为是她把别人的卷子拿错了,待确认了是她本人的,她娇嫩的脸上,便长出了长短不一的五根指头印。女儿的头弹开半圈,又弹回来,但她没哭。我又是一巴掌过去,下手更重。这回她哭了,眼泪豆子一样朝脸颊上泼。不哭怎么行,不哭就表明她不服气。光哭还不够,我需要她的解释,尽管她和我都知道,她的任何一种解释,都必将被我视为狡辩,但我仍然需要。我甚至都不用动脑筋,就能猜出有多少种解释可供她拿出来说,我也当过学生,怎样给家长撒谎,再笨的人也无师自通。

我真的没想到会是那样的,那超出了我的意料。

我为女儿心痛,心痛她太稚嫩,看不清自己的现实。

你是学生,她是老师,你再正确也是学生,她再错误也是老师。你不听她讲课,不完成她布置的作业,最终吃亏的是你,不是她,就算她因所教班级成绩不好被扣了奖金,但与你的前途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还期待学校换老师吗?你又怎么能知道她跟校领导的关系?跟校领导没关系,跟校领导的上级有没有关系?你年龄小,不懂这些事,我不怪你,但你必须慢慢学,不学,你的人生就大可忧虑了。你胡坚叔叔当年是多么优秀,当他考取状元站在彩车上游街的时候,谁也无法估量他的前程,结果呢,成了被人取笑的废物,走了那么多弯路,才混上一个科长。他还算不错的,毕竟幡然悔悟了,要是他一直不悔悟呢?女儿开始听得云山雾罩,眼神空洞,待我说到胡坚,她的眼睛亮了,撅了两下嘴巴,想说啥,又不敢说。我说你想说啥就说,没关系,说错了也没关系,今天妈妈给你机会。

于是她就说了:“胡叔叔是废物怎么啦,人家是个堂堂正正的废物。”

“去你妈的!”——是的,我就是这样骂我女儿的。这世间只有废物,没有堂堂正正的废物,或者说,你想堂堂正正,就必然成为废物。我不是告诉你,胡叔叔都已经悔悟了吗?

女儿见出我的凶相,怕我再打她,眼眨眨的,样子怪可怜。我不忍心看到她可怜,把她拉进怀里,继续给她讲道理,大道理不讲了,只说他们江老师。我说老师也是人,是人就有人的性格,人的际遇,人的情感,江老师上课时马着脸,并不是不乐意教你们,很可能她就是那种表情。每个人都是有表情的,表情是可以欺骗人的,你要学会透过表情去看内心。江老师的内心很可能是滚烫的。她对你们说话刻薄,是想让你们知耻而后勇,是对你们好,哪个老师不希望自己的学生成绩优秀呢?

这些话,女儿全部听懂了,但她完全不同意。她要求转学,而且态度坚决。

金昌市城区早就实行学生就近读书,想转学,需去相中的学校所在区域买房子,并把户口迁过去。这无异于天方夜谭。海舟做生意,的确能让家里宽裕些,但我从没见过他拿回像样一点的大钱,最多的一次,是给了我五千,这能顶啥用?当然,不买房子,不迁户口,交择校费也行,五万八万的,具体是多少,我没去问。我把女儿的情况和想法对海舟说了,海舟闷头抽烟,烟蒂都烧掉一半,才抬起头说:“不能啥都听一个小娃娃的……你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老师动不动还要给两巴掌呢!”他这样说话,我很伤心。我以为他会为了女儿的前途,腰板一硬:“好,交择校费,转学!”结果他想的跟我想的一样。我再次很不情愿地想到孙浩和他的产业,想到奔赴他的杨小红。小红花着孙浩的钱,而另一个女人,花着我丈夫的钱,我不知道那另一个女人是谁,于是我觉得那个女人就是杨小红,我因此恨她。他把钱大把大把地拿给“杨小红”用,却不愿给女儿交择校费。我真想跟他大闹一场。

我咬着牙,在那里忍。一旦闹起来,他对我隐瞒的事,特别是我对我自己隐瞒的事,就会闹穿。当堤坝穿孔,一池水就会流走,显现出干涸之后的丑陋和荒凉。作为池子里的一条鱼,我需要那些水,尽管浑浊,但有那些水的存在,我就可以继续欺骗自己,并且理直气壮地把日子过给别人看;一句话,我就能维系住自己的现实生活。小红说得对呀,像我们这种女人,离了婚有什么好下场呢,只能嫁给老头子了。老头子都不一定要呢,老头子只要有钱,照样可以娶到黄花女,还要挑三拣四,看这女子贤不贤惠,漂不漂亮。咬牙咬得腮帮发酸,我才终于忍住,对我面前又点燃一支烟的男人说:“女儿跟老师闹得那么僵,肯定学不好的,上次考了43分,下次怕只好考23分了,总得想想办法呀。”

“让她去给老师道歉,这是最好的办法。谁让她出风头呢!”

抽两口烟,他又说:“风头谁不想出?可得想想有没有能力承担后果。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承担出风头的后果?别说她,自以为能干得不得了的,都被风头打得灰头土脸。明天就去道歉!”

我真不愿回忆那天的情形。为表达诚意,我跟海舟都在单位上请了两个钟头假,一同去了学校,事先也没通知女儿。我们在她三楼的教室外面等到第一节下课,去把她找到。女儿高兴死了,以为把她转学的事办妥了,现在来接她走。我把她拉到墙角,蹲下身,好言劝她,她一听,全身的血直往脸上涌,“我不!”她说。这时候她爸爸来到了她身后,“你说不就不?”声音低沉,却有石头那么硬。女儿小小的肩膀抖了一下。她跟爸爸相处的时候不多,爸爸跟她说话的时候更少,因此她怕他。他捏住她那小小的肩膀,往教师办公室拖。许多学生,包括女儿的同学,都朝这边看。女儿那眼神,就像一个被抓住的贼。江老师刚好在办公室,拿起一把米黄色尺子,拍打一只急于飞出玻璃窗的苍蝇,玻璃窗是关着的,苍蝇一飞一碰头,江老师的尺子便在它碰头的瞬间拍过去,终于把它拍死了,呈黑黑的一粒,掉在桌上,江老师笑了,用学生作业本撮起来,打开玻璃窗,倒了出去。这时候,我才给江老师打招呼。我和海舟都没见过江老师,但从女儿的神情,还有办公室里四个老师,唯她陌生,也就知道她是谁了。江老师瞅了一眼被海舟拎着的孩子,脸色阴沉下来。

不亲耳聆听江老师的教训,我们真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刻薄到什么程度。那些话我是不愿重复的,只需一句,就可以把人的祖宗八代钉在耻辱柱上。而江老师说了很长时间。她说话真快呀,水泼不进去,刀也插不进去。我觉得自己在被江老师分解,让我看清自己是多么没有教养,教出的女儿更没有教养。海舟也在被分解,单位上,生活中,他都是潇洒惯了的人,此刻却规规矩矩地站着,傻乎乎地咧着嘴。女儿蹿着头,但我相信她照样能看到父母的脸。她父母的脸都被踏到尘埃里了。她突然挣脱爸爸的手,向江老师走近两步,一弯腰:“江老师,对不起!”话音刚落,就转过身,飞跑出去。

门口甩出一片湿,那是她的泪水。我好像听见哗的一声。

之后的好些天,女儿回来都不跟我们说话。确切地说,是不跟我说话,她爸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偶尔回来,她已经睡了,第二天她去了学校,他还没起床。

这个周末,他又出去了,我打电话叫他回来。这样的事我以前做过,后来慢慢就不做了,因为每次叫他回来,反而让我怄气,我叫回的不是一个丈夫,而是一具恒温37度的躯壳。今天我再次这么做,也不是叫回丈夫,而是叫回女儿的父亲。他照旧是一脸愤懑地进屋,刚换了鞋,我就把他拉进厨房,说了我对女儿的担心。他一言不发,去敲女儿的房门。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敲老半天,门才开了。他走进去,我在门外听。我听见他对女儿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才是害,这话现在还用得着,你们这代人,就是打骂得太少了,所以才受不得委屈,才那么自私。何况你这根本就不叫委屈,是你先冒犯老师的嘛!”女儿一直不吭声,直到她爸说:“你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爹妈的脸!”女儿这才哭起来,说那封信又不是我写的,是闵鹿苹写的。

屋子里静默片刻,一声暴起:“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蠢猪!该背时!”

这事终归有了一个结局,不算圆满,但也只能这样。女儿始终不愿去告发她的同学闵鹿苹,问江老师电话,她也不说,我只好打电话给她班主任,问到江老师的号码,向她说明了真相。不久,听说闵鹿苹转学走了。女儿恨透了我,骂我是奸细。她爸伤我的心,她也跟着伤我的心,但她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而且还是个孩子,我有义务让她懂得生活的道理。我对她说:“你对闵鹿苹倒是够讲情义的,可是她对你呢?你被老师轰出教室的时候,她为你说过一句话吗?她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了吗?你爸爸说你蠢,你真的……”我气得喉咙里嘶嘶响,只管摇头。不知是不是这样的提示起了作用,女儿眼神里的敌意慢慢淡下去了,充满了超越年龄的忧伤。就从这天开始,她像突然间长大了,先前的活泼消失得无影无踪,既不跟我执拗,也不跟我亲热,作为一个母亲,我自然感到失落,但为她的前途着想,我必须承受这样的失落。或迟或早,她得经历这样的刺痛,早经历比晚经历好。胡坚就是经历得太晚了,他当学生的时候,尽管父母和老师责罚他,但那只触及了肉体,所以长时间不能醒悟。

把女儿安顿好,我才想起,许久没跟小红见面了。

说实话,我有些想她,盼望她打电话来,但“杨小红”三个字,始终在我手机里沉睡着。我想主动跟她联系,又厌恶她故意——我认为是故意——在我面前说想离婚的话,便压抑住想见她的念头。

可就在这时候,我却跟她不期而遇。这天,毗邻的普光市来了一位报社同仁,她从外省回来,路过金昌,顺便来我们报社走访,遇到这种事,都是要请吃饭的,我们去别的地方也是这样;因是女的,她在《普光晚报》编辑的版面,跟我在《金昌晚报》编辑的版面相似,领导就让我陪她吃了顿午饭。午饭结束,离去普光的班车还有一点时间,我又陪她去滨河路走走。走了将近一公里,快到金昌大桥,我也没想起小红母亲的炒货店,就开在滨河路上。或许是这时节的河水太美妙——阳光下,水面呈华贵的金色,在午后的风里微微起皱,两只比翼齐飞的白鹭,越水而去,不知要飞向哪里——那同仁很感慨,说金昌河流到普光市,就没这么美了,很窄,很脏,很猥琐,“难怪金昌人比普光人更精神,更漂亮。”她赞叹得忘记了时间,还有一刻钟班车就出发了,才惊叫一声,拦了辆出租车就往车站赶。她走了,我放松下来,听到桥西硬度十足不留余地的京胡声,才陡然想起,小红的母亲在桥东呢。

想到她母亲在那里,但没想到小红就在她母亲的店铺里。

小红瘦了,瘦得嘴都有点包不住牙齿。因为瘦,使她显得老了些,上次见她时,她还像个姑娘,现在是真资格的妇人了。不过依然是笑。她一个人侧脸坐在柜台前,懒洋洋地嗑着瓜子,我往柜台前一站,她以为是买主,脸自然而然地笑开了,站起身,问我要啥,待看清是我,立即双手握成空拳,在柜台上敲,边敲边跺脚,说你咋这么坏呢!然后翻开挡板,让我进去。与此同时,脸转向里面,扬声喊:“妈!妈!”她母亲在一挂翠色布帘后面应了,人还没出来,小红就推着我出了柜台。

“去河边坐一会儿。”她说。

滨河路高于河面十余米,“Z”字形的石梯,直通河滩。刚在河滩的青草地上坐下来,小红就问我:“最近见到过胡坚没有?”我说见过的。他还到日报社去过。我们晚报跟日报在同一幢办公楼里,日报在七楼,晚报在五楼,那天我去洗手间,从电梯门口过,电梯门刚好打开,有人从电梯里出来,我不自觉地转过头一看,见胡坚跟几个陌生人在里面,我正要喊他,电梯门关了,下楼去了。不知是空间的缘故,还是光线的缘故,他的脸色显得有些灰暗,而且更胖了,分明站在角落里的,却感觉他站在正中,几个瘦瘦的陌生人蜷缩在他身旁。那次以后我又见到胡坚两次,两次都有机会说上话,但除了简单的问候,并没有交谈,因为那时候我女儿还在闹别扭,我心里焦躁不安。(我真的不想在胡坚面前表现出我的焦躁,不管这焦躁是出于什么原因,当然这话不能对小红讲)

小红望着河水:“这么说来,他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啥?”

“我跟他离了。”

阳光抖动了一下,被阳光照耀的河水也跟着抖动。河面无限延展,变得苍苍茫茫。

“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给你说嘛……”小红举起右手,用食指压住下唇,像在考虑究竟说不说。

但她还是说了。

“你还记得那场假地震吗?”

我说记得。

“那天晚上,”小红说,“女儿发高烧,我照顾她,差不多一点钟才睡。自从有了女儿,我就不跟他睡一床,因为他每天半夜要起来看书,听说小孩夜里照灯光不好,会影响生长素,所以我都是带着女儿去另一间卧室。但那天晚上我实在太累,就搂着女儿睡到了他的**。尽管女儿的高烧已经退下去,可万一复发了呢?如果烧得太厉害,就必须连夜去医院,不然烧成个聋子哑巴怎么办?我想的是,他反正三点钟会准时醒来,顺便摸摸女儿的额头,我也放心些。谁知道……当我被外面的吵闹声弄醒,发现他不在**。这让我非常奇怪。我大声喊他,说胡坚地震了,快跑哇!喊死没人应。我把所有房间的灯打开,到处找他。不见人影。没办法,我只好抱着女儿下楼。我差不多是整个美湖花园最后下楼的人。结果……结果……他早就下楼了,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

说到这里,小红突然痛哭失声。

“他是那么肉的一个人啊,平时翻个身也地动山摇的,可那一天,他从我和女儿身上翻过去,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多半是飞下床去的……他只顾他自己……”小红猛烈地摇头,摇得披头散发,“这件事发生后,我就想跟他离婚。我一直克服,但克服不了……你想想,海舟本来在外面,还跑回家去救你们,可是他……我真的是克服不下去,才被迫跟他离的……”

十余天后,我在街上碰到胡坚。我把小红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了他。

他没说一句话,在我面前默默地站了足有两分钟光景,转身离去。

他神情沧桑,身体肥胖,但那种随时准备躺下去的姿势,再也没有一点儿形迹了。他由一个“躺着走路的人”,变成了“站着走路的人”。他跟我们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了。

我本想问问他离婚后住哪里,小红是否还在跟孙浩来往,但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望着他的背影,想起小红在河边的悲伤,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