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灌满一屋。或许是在空调屋里坐在太久,或许是酒喝是太多,还可能是因为老是在说杨顺城这个不逗人喜欢的家伙,太闷,有人发起疯来,用勺子使劲儿敲打餐桌。屋子里乌烟瘴气的。
参加完校庆的活动,我们46个同学,就去了后校门斜对面的火锅城,要了一个很大的包间,两张大圆桌,一张桌上坐23人,跟读书时分小组一样,同样的男女搭配,同样的凑份子。包间隔音良好,弄出再大的响声,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不过,这种凑份子吃饭的方式,却多多少少显得寒碜。
我们那届中文系,渝州师大共有两个班,我们一班47人,二班48人,二班的学生,毕业那年就有五个考上研究生,毕业后的三年内,又有七个考上了,这12个人,全留在了高校;余下的,前前后后都离开了中学教育岗位,干别的事去了。我们班毕业二十年后,才有人做了副处,人家二班,毕业十年,就有个女生当上了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给母校赠了一大笔钱,给老师们带来满满一车土特产:营养丰富的黑鸡蛋。校庆那天,她被体体面面请上主席台,还发了言。另一个男生,毕业不久就下海,经营电器,听说资产已过千万。他也被请上了主席台。二班的48个同学全都到齐了,吃、喝、耍,总之在重庆的一切开销,全由那个千万富翁负责。
但我说过,我们班都是平庸之才,平庸有平庸的好处,就是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我们吃得一般,喝得一般,虽感觉到了那么一点儿寒碜,但并不十分在意。
而且,我们似乎没有精力在意这些。人家二班全都到齐了,我们还有一个同学没来。
我分明感觉到,大家笑一阵过后,都不想再提杨顺城了。曾经,我们都觉得班上同学,只有杨顺城才是一个黑洞,现在发现,他是最简单、最明白的,我们在座的46个人,每一个人都比他有丰富得多的秘密,应该感到陌生的,不是他,而是我们自己。很可能是这样的。再说下去,我们就会像高玲玲和尹世茂那样,把那个深深地潜藏起来的“自己”,不经意间抖搂出来了。
比如我本人,也跟杨顺城有一点小故事。那是大四下学期,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不怎么上课,大家都在准备毕业论文。老实说,写篇论文并不难,选定一个题目,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像裁缝那样,东拼一块,西凑一块,一件衣服就成了,花不了多长时间的。因此,那两个月可以说是四年大学最放任自流的时期。寝室里经常见不到人,不知道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天下午,我们寝室就没人,到晚上还是没人,我心里突然一空,感觉大学生活其实现在就已经结束了,禁不住有了伤感和孤独。我住在314,尹世茂所在的310,刘畅所在的313,都有人声,但我不想去找他们。我跟任何人都是既亲近又疏离的关系。我父母都是小学教师,从小就教我做乖娃娃,我听他们的话,处处小心谨慎,从不惹是生非,加上我个子小,说话细声细气,别人都把我当女生看待。我单独跟某个女生去看了电影,逛了公园,班上同学绝不怀疑我在谈恋爱:男生把我看成女生的同类,女生也把我看成她们的同类。女生跟我走在一起,有时还亲亲热热地来拉我的手。
而在我身体里最隐秘的地方,有个声音一直在怒火满腔地提醒我:你是男生!
我不知道应该听从父母的教育和别人的目光,还是听从身体的呼唤。
当我听从前者,跟同学们很亲近,听从后者,又变得疏离了。
或许孤独本质上属于男人的情绪,这天我没去找别寝室的人闲聊,独自下了楼,出了校门。侧校门。当看到那排平房的时候,我觉得有颗炸弹在我体内爆开了。我听同寝室的人说过,有间平房里放黄色录像,他去看过的,看了回来说得眉飞色舞。当时我是多么瞧不起他呀,觉得他是多么堕落呀,他父母送他上大学,真是白花钱了呀。
但此时此刻,我一点也没想到自己的父母。我渴望堕落。
室友透露过,放录像的那间平房,门柱上有块心形的红色涂料。一路找过去,在倒数第二间,终于看到了那颗心,但不是红色,而是紫色,紫得发乌。是这间吗?看上去应该是,但我不敢断定,又倒回去找。那是多么漫长而艰险的旅程,我觉得街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是干什么来的。我的脸上像有人用刀在刻,刻一个“耻”字。然而,越是这样,我越是找得仔细。
只有那间房的门柱上才有标记。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下七级台阶,到了门前。
门关着。弹簧门,一推就开了。当然,推的时候,需要有一股决心,用一些力道。门的内外两面,都包着厚厚几层棕色人造革,仿佛站立着的气垫。门里坐着一个跟我年龄相当的女子,在卖票。其实没有票,交两块钱,撩开女子屁股后面一挂厚重而肮脏的蓝色门帘,好东西便出现了。
里面至少坐了二十个人,燠热难挡,烟雾呛鼻,鸦雀无声。我是说,这二十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我坐在后排,看了两部半片子。对我而言,那比战争还要血腥的镜头,不是别人的表演,而是对我的撕扯和割裂。在难以自持的挣扎中,我感到一种叛逆的快意。
如果不是出现意外,我会一直看到凌晨2点。这是他们息映关门的时间。校门11点半关,这无所谓,两米多高的铁栅门,很容易翻过去。但换第三部片子的时候,机器出了故障。放映员弄了几下弄不好,就开了顶灯,查检线路。灯光洒下来的同时,我抽了一口冷气。
在我旁边,坐着杨顺城!
杨顺城的背躬成犁的形状,手伸进裤裆。裤裆一瘪一饱,像临终者的呼吸。他很可能没注意到开了灯,就算注意到了,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停不下来。在之前之后的任何场合,我再没见到过那么难看、那么痛苦的脸,双唇尽力裂开,暗红色的牙龈暴露无遗,牙齿死死地咬住,两颗朝外拱的门牙,绝望地龇向乳白色的、压得很低的天花板。尽管我知道,他这样子代表的不是威胁,而是服从,对一棵草也不会构成伤害,但我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恐。
他变成了我的镜子。
我无力摔碎这面镜子,只能选择离开。
正在我起身的时候,他被惊扰了,跟我四目相对。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蹬上台阶,飞跑起来。
校门马上就关,看门师傅以为我抢时间才跑这么快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是那种可以向别人行使某种权力的笑。但我进了校门,依然飞跑,跑到空无一人的运动场,一圈接一圈,不停地跑,皮鞋敲击地板的响声,在运动场四周回**。最后,我瘫倒了,仰卧在跑道中央。我望见了满天的星星。
从小到大,没有哪一次望见的星星,有今晚这么亮。
因为我熟悉了黑暗。
“熟悉黑暗的眼睛,才能更好地察看光明。”这是杨顺城自编自唱过的两句歌词。
然而,他却成了笼罩在我头顶的巨大的黑暗。
好几次,我单独碰见杨顺城,都想跟他搭成协议:我不说他,他不说我。
事实证明,这样的协议完全没有必要。从没听说过人和鬼魂订什么协议。
但人和鬼同宗同源。佛教高僧说,灵魂离开身体的位置,决定了未来再生的去处,灵魂从肛门出去,就会投生于地狱道,从**出去,就会投生于畜生道,从眼睛出去,就会投生于色道,从鼻子出去,就会投生于人道或鬼道……也就是说,鬼可能变成人,人也可能变成鬼……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抹不去心头的疑虑:
做那种事被我发现,杨顺城真的就不受一点儿影响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给同学们说。
并不是为杨顺城保守秘密,而是为我自己。毕业之后,到了新的环境,我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改变自己,走路时抻着双臂,不像以前那样夹手夹脚,说话时先把喉管扩张,让话饱满壮实地冲出来,最好是胀得喉管发痛、充血。十年的塑造,效果明显,在我工作的地方,没有人再把我看成女人。我在妻子面前表现出的粗暴,一度时间让她畏惧,泪水涟涟地求我温柔些,文明些。可是,回到同学中间,我不自觉地又变成以前的样子了。没有人只扮演一种角色就能过完一生。转换角色能让自己轻松,有时还会带来好处。轻松本身就是好处。毁坏了一种角色,就可能毁坏了全部。我不愿意这样。
而且,在特定的环境将某种角色贯彻到底,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宽厚的一直宽厚,乖巧的一直乖巧,时髦的一直时髦,朴素的一直朴素,人们就会觉得,自己的过去并非虚无,甚至觉得还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有了这种错觉,就不会徒生岁月无情的感叹和忧伤……听了高玲玲和尹世茂的话,看他们流泪和窃笑的样子,我就知道时光在流逝,世界在改变,就无法不让丝丝缕缕的忧伤弥漫在心底。
大家都不愿再提杨顺城,可杨顺城仿佛始终躲在暗处,瞅着我们,我们也知道他在瞅着我们,想不去在意他,不去说他,都不行。
李小冉站起来给同学敬酒——尽管她多数时候是文静的,喝酒却不得了,喝再多也不醉,到某一个时候,她好像有了醉意,但再喝两杯,又清醒了。谁也不敢坐庄跟45个人喝酒,她就敢。喝到尹世茂门口,她偏了头,很好奇地问:“你给杨顺城写那封信的时候,模仿的是谁的笔迹?”
谁都听得出来,她是对高玲玲不服气,要成心打击她的。高玲玲不是说杨顺城那么爱她吗,不是因为杨顺城对她惊天泣鬼的爱流眼泪吗,如果杨顺城真的那么爱她,就会尽可能熟悉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笔迹。然而,尹世茂写那封信,不可能模仿高玲玲的笔迹,除了入学之初杨顺城“抢”着扶过高玲玲一回,没在公开场合对高玲玲有过任何表示。去棕榈林和杏园弹吉他,根本就算不上表示;并非只有高玲玲一个人去澡堂才经过棕榈林,英语沙龙在杏园的活动,也不是高玲玲一人参加。如果尹世茂随手写了那封信,杨顺城就死心塌地地跑去赴约,他的赴约就和高玲玲毫无关系。
大家听出了李小冉的意思,却不好点穿。连李东也知趣地保持了沉默。
高玲玲跟我们同桌,在我的斜对面,尹世茂的正对面,我看见高玲玲漂亮的脸蛋抽搐了一下。
尹世茂聪明,知道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不回答也不好,便爽朗地笑几声,模棱两可地说:“我记不清了,反正我模仿的是个女生的笔迹,你们说,谁对杨顺城有那么大的魔力?”
然后跟李小冉干杯。
酒是干了,那个问题还摆在那里。不仅是我们,就连高玲玲,也在期待尹世茂给一个明确的答复。然而,真的明确了,要么让李小冉尴尬,要么让高玲玲伤心。高玲玲一定会伤心的。她伤心并不代表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无论如何,她丈夫也比杨顺城强,强一百倍。那人我们见过,是他把高玲玲送到母校来的,胖是胖了点儿,却仪表周正,彬彬有礼。把妻子送来他就离开了,离开时高玲玲对他说:“我回来之前给你打电话啊,你要来接我啊。”这种自然而然的依赖,证明她爱自己的丈夫。
然而,有一种爱是温泉,有一种爱是烈火。
我们浸泡在温泉似的爱里,却渴望着烈火的焚烧。
还是刘畅,李小冉的丈夫,出面解了围。
他轻轻巧巧地把话题**开:“如果杨顺城分配好一点,不知道会怎样。”
我们当年的分配,有统分和直分两种,直分当然更好,好在可以直接进入某个单位,不像统分那样,被人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而且是从高处往低处踢。我们班有七个直分名额,我和刘畅都是直分的,杨顺城为何没享受到这种待遇,不得而知。按成绩(这是主要标准),他长期全年级第一,如果他愿意去考研究生,绝对能考上北大,二班有个学生就是考到北大去的;表现么,他只缺过一天课,课后就知道弹吉他,至于看黄片,别人看过,我也看过,何况系里不知道我们看黄片的事。
即便被踢来踢去,如果不踢回七里沟,他大概也会去上班,也会过上另一种人生。
然而,他到底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了。他对那个环境的厌恶,让他不愿意回去。
大家唏嘘感叹了一回。
李小冉还在挨个敬酒,但刘畅叫她别喝了。她果然就不再喝。那些没被敬到的同学不干,她说:“下回补上。”她的眼睛里,有对丈夫无限的感激。尽管她喝再多也不醉,但酒是乱心性的,酒点燃了她嫉妒的火焰。那粒嫉妒的种子,一直埋在她的心底。现在那火焰灭掉了。是丈夫帮她灭掉的。再也不会复燃了。就像一枝毒花的种子,在适宜的气候下,爆出嫩芽,长出枝叶,张开花瓣,还没来得及结出新的籽粒,就被掐掉了。那粒毒花再也不会开花结果了。她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不到半分钟,就跟另一个同学交换,坐到高玲玲身边去。这样的情景,已经显得多么遥远了啊。
尽管遥远,却让我们清晰地回想起大一的时光。不止是大一发生的事情,还有那时候的热,那时候的冷,那时候从江上飘来的润湿的空气,那时候同学之间边试探边靠近的新奇和温暖,——那时候,杨顺城背着吉他,在校园里弹唱“我可爱的她呀在哪里”,弹唱他即兴创作的歌曲……
两张面孔,依然是高玲玲的更美,但而今,同学的意义大于脸蛋。甚至没有人在心里去评判她们的脸蛋。现在真正让我牵肠挂肚的,是没有到场的杨顺城,那个在念书时我们都不喜欢的人。
刘畅对老婆的做法很满意,对别人看她们的眼神更满意。这从他微微上翘的嘴角可以看出来。
尽管世界如同一张烙饼,翻过来是这样,但翻过去,却不一定是这样。
“被阳光忽略的,没有被风暴和黑暗忽略……”
这是杨顺城从西藏回来后,在高玲玲校门外唱过的歌。
在他自编自创的歌曲里,老是出现黑暗、光明这样的字眼,以前,他是要让光明照彻黑暗,这两句歌词表明,他打定主意要回到黑暗里去了。他砸碎吉他,吹着口哨,究竟去了哪里?
谁也不清楚。
要是清楚,就通知他回来参加校庆了。
好几年过后,消息才陆陆续续地传来。
他没再回西藏,而是去了云南某地一所偏远的中学。那里的教师,最高学历是中师,杨顺城这种本科毕业生主动上门,等同于天上掉馅饼。他一去就受到重用,教高中毕业年级的语文,而且当了尖子班的班主任。他把班费收起来,揣进腰包,一天课也没上,就不辞而别。
班费能有多少钱?顶了天几百块。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随后他去了广东佛山,在一家鞋厂做工。厂里没有住宿,他就在厂子附近租房。租给他的那家人,有三室一厅,手头紧,就腾出一间租给他,于是,他跟这家人用着同一把大门的钥匙,像是一家人。房主真是把他当成一家人看的,有客人来,请他同桌吃饭、喝酒,买了好菜,也请他品尝。他在那里租住了大半年,有天夜里,房主两口子外出办事,他就把他们的女儿强奸了。女儿不满十五,还有一个月才初中毕业。他在那小女子的抽泣声中,迅速出门,消失于茫茫人海。
这些都是小道消息,甚至无法理清消息的源头。小道消息的生命特征,就在于“理不清”。
但我们都听说了。
又过去两年,也就是我们毕业十九年过后,某天下午1点半,我正在睡午觉,手机突然叫起来,把我做着的一个好端端的白日梦,惊惊乍乍地吵醒。是刘畅打来的。
刘畅问我:“你知道杨顺城的情况吗?”
我说我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呢?
原来他不是要问我,而是要告诉我。
因大姐生病,他最近回了趟老家。大姐是血液粘稠,引起轻度中风,在镇医院输了几天液,好多了,他跟二姐一起,陪了大姐两天,就返回重庆。走到县城时,他搭车去了七里沟监狱。去的目的,是想找到杨顺城,至少打听到他的下落,弄清他的联系方式。我们班开毕业典礼那天,有一个约定:二十年后,大家再回母校聚首。时间定在2011年7月15日。为此我们还制定了若干规章,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在这二十年间,谁也没有权力死去。毕业十年利用校庆聚会的时候,由于杨顺城没到,害得大家像被割了一块肉,从头到尾地想着那块肉,说着那块肉。千万不能下次又这样。二十年可不容易,二十年有太多的话想说,不能只说杨顺城。刘畅是杨顺城的老乡,有义务帮助大家找到他。
县城去七里沟的路,已全部硬化,车程由六个多小时,变成了不到三小时。那个小镇还是一条独街,却有了许多高楼,变得认不出来了。刘畅想找到当年跟杨顺城吃挂面的那家小店,已经找不见了。但菜市场还在那里,一眼就能望到的。只是没看见七里沟监狱的购物车。刘畅搭公交车去了监狱。半面斜坡上的大门外,显得格外冷清,只有个七十来岁的老人,站在那里,相当落寞地瞭望远处。
刘畅对门卫说,他要进去找个人。门卫问找谁,他说找杨顺城。门卫不认识杨顺城,刘畅说他爸曾在这里当保安科长,现在想必退休了。门卫还是不知道,当然也不放他进去。
那个老人听见刘畅的话,问了一声:“你找杨顺城干啥?”
刘畅转身看他,眼睛慢慢发亮。
尽管这人的头发都白完了,但刘畅还是认了出来。这是当年去市场买菜的李叔叔。
刘畅叫了声李叔叔,说自己某年跟杨顺城到这里来过,还坐过他两趟车。
李叔叔比刘畅还高兴,“缘分啊!”他说,像遇到亲人一样,抓住刘畅的手不放。然后他告诉刘畅,七里沟监狱要搬往成都郊县,搬迁工作已进行了四年,绝大部分干部职工和服刑人员,都走了,煤矿也还给了地方。现在,监狱里只留下了极少数人,这些人年底前将全部迁走。“我不走,”李叔叔说,“我在七里沟干了四十多年,舍不得走。等他们走光了,我就守这个破庙。”
难怪他显得那么落寞。
“杨顺城他爸呢?”
“走了,今年三月份走的。”
“李叔叔你有他爸在成都那边的电话吗?”
“电话……你是想找杨顺城吗?自从大学毕业,杨顺城就再也没回过家了。”
刘畅“哦”了一声。但并没彻底失望。杨顺城没回过家,不等于他爸就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于是他又问李叔叔要杨顺城父亲的电话。
李叔叔看着刘畅,眼神苍老、悲凉。
“你别费心思了,”他说,“杨顺城死了。”
杨顺城是被枪毙的。
因为他杀了人。
案情发生在川滇交界处的水富县。九年前的某个深夜(算起来,那正是我们参加五十年校庆的前后),他跟同伙在水富县郊外,拦截了一辆车,把车主杀死,碎尸后装入大提包,扔进金沙江,抢了车主的手机一部,相机一部,现金两万三千元。之后与同伙分散逃跑。杨顺城逃到合肥,逃到武汉,逃到贵阳……具体逃了多少个地方,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许多地方都只在车站停留。大半年后,他到了宁夏的青铜峡。或许是因为逃跑太累人,或许是看中了青铜峡这座西北小城,他终止了混乱的脚步,在此隐姓埋名地住下来。钱早已在逃跑途中花得精光,他便去建筑工地做力夫,卸水泥。那是一种只有肉体的生活。他把肉体作为赌注,去跟白天黑夜抗衡。
这年五月的某个黄昏,杨顺城下了班,往出租屋走。从清晨忙到黄昏,他没觉得累。一具没有心灵的肉体,是不知道累的。但经过一处公园的时候,他突然腿脚打闪,差点儿跪下去。
有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坐在一棵菩提树下弹吉他。
小伙子边弹边唱:“我站在故乡的中心,却是一个离乡背井的人……”
杨顺城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像冻结多年的冰层正在坼裂。
他蹀蹀躞躞地走到那人身边,对他说:“你唱的是我的歌。”
是的,这是杨顺城的歌。当年,他从不把歌曲写在纸上,那些即兴弹唱,是通过谁的笔,谁的手,谁的嘴唇,从南方传到了北方?在某一处暗角,有一双眼睛在注视他,有一双耳朵在倾听他,并把他孤独的生命接纳过去,抚慰更多的孤独。然而,对这些,我们,包括他本人,都不知道。
小伙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满身水泥灰的人,会唱歌,而且还说是“我的歌”。
“我可以弹弹你的吉他吗?”
这是小伙子听到的又一句话。这要求能拒绝吗?小伙子拿不定主意。
由于出汗,杨顺城扑满水泥灰的衣服,变得硬翘翘的,连头发也硬翘翘的,脏不忍睹。他便将衣服脱下来。五月下旬,在他的故乡,早已枝叶扶疏,而在这座西北小城,还是一派冬景,特别是太阳落山之后,空气干冷,直钻骨头。光着膀子的杨顺城,接过了小伙子手里的吉他。
小伙子说:“别,你穿上衣服再弹吧。”
杨顺城没应,躬着油黑的脊背,在六根弦上摸索。吉他叽里咕噜,像一窝受到惊吓的鸟。他的触觉已经生疏,但这无关紧要,吉他是他的另一副身体,他和它,会在短时间内相认。摸索一阵,空弦音便在指头上绽放,紧接着,冰棱棱的乐曲流淌而出。“故乡,我只能远远地看你了。风声在母亲的子宫里鸣响,大道上尘土飞扬,模糊了我的双眼……”他唱完了小伙子没唱完的歌。
小伙子泪流满面。他自己常常弹唱这首曲子,却从没有过这么刻骨铭心的感受。
他把杨顺城介绍到了自己所在“火柴乐队”。
杨顺城很快坐了火柴乐队的头把交椅。以前,乐队都是翻唱别人的歌,在市内的娱乐城里混,现在,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歌了。杨顺城创作的那些歌曲,无一人能真正听懂,比如:“水呀,站起来吧,站成光明磊落的空间,把血肉还原,把骨头还原。我会打着赤脚,静静地,跪在你的面前。”谁能知道他是在祭奠葬身金沙江的冤魂?又有谁能听出他深入骨髓的忏悔?但奇怪的是,所有听众都被打动了。他从冰凉的河川上踏过,一直往前唱,唱到他的大学,从大四唱到大一,唱到刚入学的日子。他的歌曲就此改变了温度,阳光渗入,坚冰融化,变得柔软,发出甜香。那时候,有个女生不嫌弃他身上的气味儿,那时候,有个女生温柔地递给他一张餐巾纸……那时候,他心中有爱。
他在火柴乐队待了七年,创作的若干首歌曲,都有对“玲玲”的呼唤。
“玲玲,冬天到了,天空沉了,花儿谢了,我把我的翅膀折下来,让你欣赏……”
想必,杨顺城走南闯北,一定遇见过比高玲玲更漂亮的人,他却从未动过心,更没有恋爱过。
然而他没能在这样的怀念中老去。
2009年3月,东南某电视台举办民间乐队大赛,火柴乐队当然希望参加。但这完全取决于杨顺城。当同伴征求杨顺城的意见时,杨顺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个机会。”
他说的“机会”,含义模糊,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又有了追求。
有追求,就意味着有生活的渴望。
火柴乐队得了一等奖。杨顺城的歌感动了无数人。
乐队回到宁夏,估计还没来得及开庆功会,杨顺城就被抓了。
杀人之前,杨顺城和他同伙在水富县城住过两天,第三天,他们既没回宾馆,也没退房,就销声匿迹了。当车主的家人报了警,从车辆旁边浓稠的血浆判断,这是一起凶杀案。公安把目光瞄准了路外的江水,派人打捞。那个大提包很快现身。各种迹象表明,从宾馆莫名消失的那两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刑侦人员根据监控录像和宾馆服务员的描述,栩栩如生地绘出了杨顺城和他同伙的肖像,四处张贴,还在网上发布。火柴乐队上电视台表演时,水富县先前那家宾馆的服务员正看那台节目,一眼就把杨顺城认了出来。尽管不是以前的名字,但绝对是那个人。他毛茸茸的脸(跟高玲玲见过最后一面,他就不那么勤常地刮胡子了),特别是那两颗朝外拱的门牙,实在太显眼了,他也没想到去整整容。
服务员报告了警察,警察千里追凶,将杨顺城擒获。
他在浙江打工的同伙,也在半个月后被缉拿归案。
“要不是盛军,杨顺城不会变得那么坏的。”李叔叔对刘畅说。
“盛军是谁?”
“就是跟杨顺城一起犯下命案的那个同伙啊。他曾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服刑人员,那回你跟杨顺城来的时候,他正在这里服刑。小伙子本来很不错的,当年犯罪也是出于义愤,一时冲动:他跟几个朋友聚会,其中有个侏儒,饭吃完,主人端出梨子,侏儒给大家削皮,削出第一个,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席桌对面,递给一个女子,说他爱她,还亲了一下她的手,惹得那女子很不高兴。另一个朋友挖苦侏儒,说你爱她可以,等你长过1米75再说。那时候,侏儒27岁,不到1米3。侏儒被刺痛了,跟那人吵,没吵两句,那人重重地扇了侏儒一个耳光。盛军是个厚道人,平时对这个残疾人朋友也特别照顾,见他被打,心里不平,站起来和那人理论,那人说:‘这小矮子是你爹呀?我就要打你爹!’一脚朝侏儒踢去。侏儒被踢到桌子底下。盛军拿起水果刀,一刀刺过去,把那人搞成了重伤。”
李叔叔用舌头卷了一下嘴角干沙沙的白沫,接着说:“他被判了五年徒刑。来到监狱,他表现得非常好,下了一段时间矿井,就被提升到地面,打扫狱区的卫生。你们来的时候,他就在打扫卫生。小伙子本来很不错的,可不知道为啥,出去过后反而屡次犯案,屡次进监,后来也不知道杨顺城是怎么跟他搅和到一起去的……”
刘畅知道盛军是谁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跟李叔叔告辞,回了重庆。
回重庆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同学们打电话。让人惊异的是,杨顺城被抓后,对自己的所有罪行供认不讳,其中包括他在云南某中学席卷班费逃走,以及他在广东佛山强奸了房主不满十五岁的女儿。这些找不到源头的消息,为什么如此准确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或许,正像因纽特人认为的那样,经常说到和想到某个人的名字,名字里就会附着那个人的灵魂。
2011年7月15日眼看就到了。毕业典礼上,我们确定二十年后的聚会,由班长和尹世茂联系,校庆聚会时,又增添了高玲玲作为联系人。但直到7月14日,他们谁也没有提起,也无任何人过问。
而今,约定聚会的日子,早就过了。
光阴没有等我们,光阴一如既往地流逝,仁慈地帮助我们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