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史

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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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又歸於平靜。但這隻是表麵的,我很清楚,在豬界,我已臭名昭著。別說本鄉本土,就連外縣、外市、外省乃至外邦的同類,都在議論我,鄙薄我,說我不配做豬。兩年前某個初春的午後,我在回龍鎮的戲樓底下被新主人買走,我的名聲就敗壞了;更確切的說法是,從那時候起,我的名聲就走在敗壞的路上。

我的新主人名叫湯成民,是個三十八歲的單身漢。他身強力壯,本不該找不到女人。從鎮上人的隻言片語中,我聽出是因為他懶,可天下的懶人比勤快人多,多很多,如果懶人都找不到女人,人世將不堪設想。不過這事用不著我操心,我隻說跟我有關的。那天,湯成民本沒想買豬。想買豬的人,必然背個花籃,籃底鋪著稻草,回家路上,把豬放在稻草上,既讓豬舒坦,也免得豬拉屎拉尿弄髒了褲腿;他沒有,他抄著手,滿街瞎逛。我承認,見到他我就怕得慌,竟致四肢抽搐。他腳步閑,眼睛不閑,不管看誰,哪怕看一堆土,眼神裏也有股凶狠勁兒。不巧的是,我瞅他時,他也正瞅我,他看出了我的怕,於是朝我走過來,二話不說,就拎住我的一條後腿,將我倒提起來。那手勁真大,隻差沒捏碎我的骨頭。我強忍著,沒叫。是怕得不敢叫。他說,這龜兒子,為啥不叫呢?言畢,伸出指頭戳我睾丸。你知道,我其實沒有睾丸,我來到世上已有六十三天,十天前,舊主人請來一個騸匠,那騸匠用片柳葉刀,把我睾丸擠掉了,三天前拆了線,但傷口並沒真正愈合,抹在傷口上用於消炎的清油和鍋灰,宛然猶在。湯成民就盯住那裏戳,戳一下笑一聲,嗬,嗬,嗬。我實在熬不住,銳聲嘶吼。那時候天氣陰沉,殘破的戲樓簷角上,挑著低垂的黑雲,我舊主人的臉色,成為黑雲的一部分。我知道她是在疼我。她很疼我。騸我那天,我叫得淒慘,她不忍心聽,更不忍心看,幹脆跑進屋躲起來。這時候,她黑著臉問湯成民要不要,不要就放下。湯成民放下了,她一把將我攬進懷裏。可湯成民並未離開,摸出根紙煙塞進嘴裏,沒點,又摸錢。多少錢?他問。我舊主人席地而坐,屁股旁邊放著杆老秤,但湯成民說,不用稱了,給你六十,夠不夠?我值不了這麽多的,我最多值五十五,因此舊主人期待地沉默著。湯成民掏出一張百零券遞給她,她來不及找補,就伸過嘴把錢叼住,雙手將我捧給湯成民。湯成民卻又隻拎住我的一條後腿,我舊主人找錢時,他再次戳我,且下手更毒。我揚起脖子向舊主人求救,我倒懸的頭跟她相距咫尺,我的叫聲離她更近,可她不再疼我了。她把我賣了,還賣了高價,巴不得盡快和我一刀兩斷。湯成民收了零錢,把我往腋下一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