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假期,春莉一个人留在深圳“写东西”,麦思带高羽回到留州。麦思的父亲罹患痛风,一犯病右脚就不敢落地,只能单腿蹦,母亲则是年深日久的冠心病,随身携带硝酸甘油“小炸弹”,时刻准备着开炸阻塞的血管。
母亲让她感到惊骇和陌生。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抽抽就抽抽了。跟那些晚年急剧膨胀的老太太不同,她是收缩的,收缩到让人一打眼就有不祥的感觉:这个人快没了。仿佛她会越抽抽越小,直到没进泥土里,消失不见。
夜里,她跟高羽咬耳朵,嘱咐他、也是提醒自己:回来只有一个任务,粉饰太平。就这几天眼面前的工夫,顺着父母的意思,让他们心安。
回来的第二天,母亲就催她去探望大爷。在麦思心里,母亲是读过书上过班绝非俗物的女性,谁料想越老越愚昧,无子,女儿离家远,让她无比担忧自己的身后事,总觉得出殡时的风光要指靠大爷一家。
亲戚之中,最让麦思心惊胆战的就是大爷。这些年他退居二线,愤懑交织着失落,不放过任何一个当面数落麦思的机会,怨她红事白事都不露面,尤其是没参与他孙子的十日、满月、百日以及周岁宴。一想到他蓄势待发的模样,麦思就打怵,那是一种我要坐下来跟你“摆一摆”的架势。她和高羽在楼下徘徊半天,才上去揿响门铃。
两人手里拎着一桶花生油、一箱纯牛奶。
大爷家里的博古架上依然摆放着那棵“玉”白菜,大爷的开场白依然是,有几年没回来过年了?大爷的过年,特指年三十和年初一,差一天也不算,这样说来,有三年没在家“过年”。
麦思说,三年。大爷立刻露出鄙夷的笑容,他又要旧事重提了。他坚定地认为侄女毕业后的规划出现重大失误,他为麦思选定的理想职业是,在留州高中做一名历史老师。
麦思从不争辩,说,各有各的好,没法称斤称两。
既说到斤两,大爷顺势问起最感兴趣的物价问题。他说,深圳是吧?猪肉多少钱一斤?韭菜多少钱一斤?
麦思很为难,说,多少钱一斤还真没往心里记。
大爷执着逼问,那一个月吃喝花多少钱?
麦思说,也没专门记,周末去超市采购一趟。
大爷伸出右手出其不意地摸摸腋窝并迅速闻了一下手指,一周去一次?每天下班买新鲜的不更好?没有农贸市场吗?
麦思嗯嗯着,是,早市的新鲜,可没工夫每天去。
大爷寒着脸,用鼻音说,超市,你们年轻人就认超市。
他思路极为机敏,很快又找到一个话题,问,一天三顿都在家吃吧?
麦思蹙紧眉头,这问题他每次都问,每次不免纠缠一番。她想糊弄过去,低声说,在家吃,在家吃。
大爷看着她,说,都在家吃?
麦思只好说,中午饭不在家吃,在单位。
大爷瞪大眼睛,什么?中午饭不在家吃?早晨出门晚上才回来,这可是一整天啊。
他在农机局待了大半辈子,作息上纹理清晰。十二点回家,全家一起吃午饭,睡一小时午觉,下午回单位接着上班。因此深圳人的午饭问题一直令他困惑、怀疑,仿佛,权威无端受到了挑战。
麦思不敢争论下去,撒谎说,离家近的回家吃,远的才不回去。
大爷点点头,看起来高深莫测。麦思正想道别,只听他拖长了声音说,深圳好啊,经济发达啊。
一个熟悉的冷战从身体深处慢慢抖出来。她知道,大爷又要欲擒故纵了,这是他的保留节目。此时此刻必须要使出撒手锏了,她赶紧说,发达什么?工资高,消费也高!钱太暄了,城市的一万还不如留州的一千顶花!
这是一记绝杀,每次都能收到奇效。果然,大爷觉得自己赢得了最后的胜利,紧绷的莫名愠怒的脸彻底舒展开来,他一边嗔怪,瞧你说的,哪能呢?一边发出爽朗的舒畅无比的笑声。
从大爷家出来,麦思的胸口有些憋闷。高羽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双手支在大腿上,弓着身子笑,麦思甩甩头,也跟着笑。
刚才的会面有一种抹了油般的滑畅感,且洗练至极,显然这是当事双方都经过精心排练才会有的效果。
笑够了,高羽问,咱俩为什么要在这类事情上浪费时间?
麦思说,几年才虚虚一次,有什么不能忍的。
麦思已感到非常幸运,今天大娘不在。记得上回,大娘一见到她,脸上就露出动物般的表情,是那种发现了腐尸的动物的表情。大娘留着很短的寸头还染成黄色,凸显出一张大脸。大娘两颊的肉哆嗦着,挽着她的胳膊问长问短。她讨厌大娘说话时步步为营每一步计算都很准确的样子,大娘通体浑圆却并不让人感到慈祥可亲,大娘穿着一件满是骷髅头图案的毛衣,散发出鲁莽而尖利的小城时尚感。
大娘的神态,大娘的衣着,这些细小琐碎的恶,会让麦思产生生理反应,胃酸不可抑制地逆流而上,接着胃疼,一阵阵地,往咽喉那里疼。
麦思带高羽来到中心广场,多年前她曾在这里套圈儿、溜旱冰,如今每到晚上,这里就成为县城最大的消息集散地,这里有无数爱恨情仇,也有无数不厌其烦描述着的完美生活,晋升、开辟第二职业、孩子上县文艺晚会,等等,等等。这向着四方铺展的广场,阔朗而又逼仄,几乎让麦思透不过气来。她想起春莉,她确信,此间的罪恶,足以促使春莉逃向南方。
两人一直在外面闲逛,直到天黑才回家。
麦思见母亲正忙活包饺子,就向高羽使个眼色,两人偎着母亲坐下来。氛围不错。母亲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似乎鼓足勇气,终于试探着问起,“事业”上有没有“进步”。
高羽转身去了卧室,麦思支吾两句,打开电视。
母亲很是委顿,只好开始鼓吹她的和面绝技。她左手指着面盆,右手高高举起,说,麦思,看看你妈,不知道什么叫和面拔不出手来,从来都是三光,面光,手光,盆光!她的声音激昂高亢,与干缩的身体很不协调。这几年她喜欢回首往昔,发现大半辈子都在自我牺牲,以至于很不快乐,炫耀“三光”是她所剩不多的人生乐趣了。
麦思偷眼看着母亲,她穿着假冒的洞洞鞋,里头的肉色丝袜若隐若现,她没走过运,没享过什么福,大润发里抢购贱价鸡蛋的队伍里肯定有她,最关键的是,她的丈夫虽未出轨却也并不爱她。真是个典型的母亲,看她一眼,就会联想到匮乏和不幸,看她一眼,就知道她被日子研磨过了,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妈,我当上副所长了。
话是自己蹦出来的,麦思惊愕不已。
她看到母亲的脖子往上一抻,真的?这孩子,你也不早说!你爸晌午起来就蹦跶出去下棋了,他还不知道呢!母亲说着说着眼眶就湿了。
高羽在里屋古怪地咳嗽几声。
麦思帮母亲放好案板,说,就是主管几个课题,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
母亲的笑容松弛而满足,那是老怀为安、一辈子有了结果的笑。她说,以前一提这话头你就黑脸,我和你爸都快闷死喽,这下放心了,路会越走越宽的!
麦思心里一动,自己想要的,不恰恰是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僻静吗?
麦思走进里屋,低声道,不要乱出声。高羽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儿心疼你。
我也心疼你。麦思说。
前几年,每当高羽觉得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时,就躲起来偷偷念《心经》。
她把高羽拉回到客厅里,陪坐着。父亲也从外面回来了,父母热议着麦思的才能和前程,高羽跟着附和,不扫他们的兴。很快又没有新话题,几个人干笑着,气氛重新变得枯涩。麦思不小心碰触到母亲的皮肤时会感到有些尴尬,她们之间,不是长期生活在一起的亲密。麦思早就想走了,她爱自己的父母,同时又无比渴望跟他们拉开距离,回乡一定不能超过五天,这是她的极限。
这几天,也有姨姑嫂婶猛然想起春莉,老姑娘加辞去公职的春莉是留州的名人。显然,她们并不真正认识春莉,显然,打探之前她们已有预设:春莉肯定是有后路的。从中彩票到结识著名商人被高薪挖走,每个人都急于为春莉寻找合理的解释。麦思没想到,群众对一个陌生的名字能关心到这种程度。她们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语气笃定:没后路,能把吃皇粮的工作白白瞎掉吗?
麦思特别想宣告,没有,就是没后路。可看着这些一脸精明相的人,她还是选择了漠然,她说,不知道,在深圳没见过春莉。她更不能暴露春莉的真实去向,老家的人势利,对不具备普世知名度的骚人墨客并无钦羡崇仰,而是蔑称他们为“大酸梨”。
高羽在旁边听着,慢慢咂摸过来。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临睡前用后背蹭了下麦思,说,你多虑了,别怕,真的别怕。
两人曾半真半假地谈起对工作的厌倦,结果引起双亲的高度警惕。说起来,两边的父母都受过教育,但只要跟工作有关的议题,就从未获得过严肃的对待。父母们痛恨变化、偏离和不确定,他们阴阳怪气地嘲讽,无师自通地运用修辞,不是反语就是影射,他们还喜欢举例子,指桑骂槐,曲径通幽,弦外之音和韵外之致一波波地在空气里**漾。怪话说完后,往往升级为大吵大闹,预言这将是“一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
从子女的婚姻伊始,他们就觉察到自己失去了实际的控制权,他们也渐渐明白,这代人对父母的容忍度很低,他们的歇斯底里沾染了几丝虚弱徒劳的气息。
半天,高羽才说,你呢,其实你比老人家还保守,你又在怕什么?是生下来就带着的原初恐惧吗?
麦思身体一僵,折回到自己的枕头上,说,行了,睡吧。
两人在老家的最后一天,把麦思妈妈视若珍宝的双缸洗衣机强行淘汰,换成了全自动。回程时天上落着小雨,飞机缓缓拉升,拉升到晴朗的平流层。
又要见到春莉了。一想起春莉,麦思就心绪纷乱,她觉得春莉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外壳,一个臆造的自由澄明之境,好不去面对真实的世界。飞机下降时,她从睡梦中惊醒,梦里她恍惚看到,春莉在坠落,面目模糊,四肢张开,飞快地在她眼前掠过,落到了她看不到的地方。舷窗外,白日和黑夜正相互浸染。
春莉满脸放光地迎接他们,接着把麦思拉进客房,诡秘地表示,她正在创作“一部类似于《红楼梦》的小说”。她脸颊泛红,那颜色不是胭脂水粉能调和出来的,像刚洗完澡或刚运动完,是一种天然水润的潮红。听她如此描述,麦思的心就凉了。加上旅程劳累,加上她对文学并不迷恋,连礼节性地作势阅读都欠奉,就打着哈欠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