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完全地拥有自己的时间,总是要付出点儿代价的。
麦思的代价是,逢周二资料室开放日,她晚上九点才下班,以此换取周五不坐班的自由。周五她总是起得很晚,松松地系着丝绸睡袍,奢华地消磨一个别人的工作日。只要是自己的时间,她就能轻易地感受到宁静和幸福。她能闻见柑皮的香气,发现各种小物件的精致之处,漂亮的纽扣、皮革上均匀的走线、鞋子里布印着的含蓄隐秘的花朵,一个闲极无聊的人才有心境体味的种种细碎的美妙。
这个周二,麦思回到家里,发现高羽居然没打《足球经理》,春莉也没躲在客卧里敲键盘。两人在餐桌旁聊天,桌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白葡萄酒。春莉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脸色很不自然。从留州回来后,麦思说事已败露,但又嘱咐她,不要跟高羽谈论辞职的细节。
可是,他们正在谈,谈得很投机很热烈,甚至开了一瓶酒。
麦思推挡着稠厚的空气缓缓走过去,本来想发作,临了却挤出笑容,聊什么呢?
高羽示意她坐下,说,在聊你呢,春莉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麦思忽地上来一股轴劲,故意不解风情,硬邦邦地问,什么事?
春莉低着头,高羽的脸色暗下来,说,瞎聊,瞎聊。
麦思摆弄起遥控器没再往下逼问,两人如获大赦地各自回房。麦思枯坐一会儿,抓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终于躺在**了。麦思和高羽却感到恐惧,他们同时嗅到了那股熟悉而危险的气息。他们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并排躺在枕头上探讨一些重大问题。进入停滞期了。在可怕的停滞中,他们也试图进取,鼓励对方学点谄谀献媚之道,密谋怎么结交显贵的老乡怎么把礼送出去,忽而看到希望的微光,忽而又泄了气觉得无路可走,后面的那些平庸无望的日子,已滔滔滚滚地来了。最后总是不欢而散,懊恼和沮丧潮汐般漫上来,在被淹没的一瞬,他们绝望地意识到,这晚的睡眠又毁了,豁豁牙牙的睡眠,早晨起来口苦、头疼欲裂、脸像大馒头在水里泡过一样,残败,憔悴损,极度疲惫地开始新的一天。
他们以为自己早学乖了,不再在敏感而悲观的黑夜里敞开心扉探讨未来。
然而今晚,理智、经验、对和平的渴求,悉数崩塌,熟悉而危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暗自滋长,趁虚而入。
高羽首先失去控制,说,我跟很多年轻人一样,对这个行业彻底丧失了兴趣。
麦思幽幽地说,没人逼你,当初是你自己全力准备考试,又倍感幸运地成为其中一员。你说,这条路会好走一些。
高羽翻个身,此一时,彼一时。
麦思说,过早地看透一些东西,就会有很多后缩和不努力的借口。出世,总是阻力最小的。
高羽冷笑一声,你在说自己吧,早早去资料室当了闲人?
麦思说,我是女的。
高羽说,你把我也当成女的,行吧?
女的!麦思有些烦躁。春莉……她不由得吐出了这两个字,索性发狠说道,春莉真是招人烦!
高羽说,招人烦?春莉不就是能给别人带来希望的人吗?
麦思说,再过几年就是笑话!杵在留州的大马路边,身上挂着一条古镇调调的长裙,手里挎着藤编篮子,嘴唇涂着油彩般的黑色唇膏。
她吃吃笑着,接着说,如果我不是你老婆,也能对你怀有深切的理解,也能成为你的好知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高羽说,我就奇怪了!一方面,你总觉得自己很高档,总说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这个俗不可耐,那个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另一方面,你一张嘴就是大道理,什么好不容易“占住了坑”,什么不能“破功”,什么冲动是魔鬼,什么活水、保险绳、安全带。
麦思的笑一点点僵硬在了脸上。对这种奇怪的撕裂,没人能比麦思本人更能体会到个中痛楚。麦思坐起来,提高音量,是,我也奇怪,我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居然能忍受这些!说到最后,是哭腔了。
高羽也坐起来,扶着她抖抖索索的肩膀,不闹了,不闹了,家里还有客人。
麦思的身体簌簌抖动,她说,我跟你一样,也在承受很多不喜欢和不情愿,为挣这份工资,把自己搞得很卑微。她说,我当闲人,是用年年谈话、年年考评受辱换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用一种刻毒、挑衅的复杂语调背诵《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他把脸深埋在枕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夜晚失控地滑进深渊,一声巨响,粉身碎骨。
第二天,两人眼眶下都是嵌入式的深深淤青,怕跟春莉打照面,几乎是从自己家里逃出去的。晚上,两人做出各自忙碌的样子,春莉呢,待在房间一动没动。
好不容易等到周五,麦思和春莉终于找到机会,正式坐下来,掏心窝子。
无须铺垫,春莉一上来就说,放心吧,高羽很成熟,对人生大事深思熟虑,不会走极端的。他说,对你,对你的父母,对周围所有的人,他都是有着责任的。
麦思跟没听到一样,她为春莉泡上碧螺春,轻轻转动着玻璃杯,说,青螺比尖削的龙井耐看,更有韵味。
春莉接不住这句话,只好把视线落在餐桌旁的搁板上。一排雪白的搁板,码着精巧可爱的小碗、蕉叶形状的碟子、驯鹿雪花图案的彩绘盘,款型别致,色彩浓艳,散发出生活的丰盛感和宽裕感。
春莉说,看到这些好看的餐具,这些盛满香料的瓶瓶罐罐,就知道你活得很讲究,很有兴致。
麦思摇摇头,不,这不是小布尔乔亚趣味。很多时候,是不添置新盘子新杯子,生活就难以为继了。这是我能接受的变化,添一点新鲜美好的物件,日子又能过下去了,吃喝拉撒又有点意思了。
一点软弱的改良罢了。
春莉似懂非懂地,视线再次落在搁板上。
麦思说,你看,上次我买回来一个杯子,颜色是轻烟一样的绿色,对喝水这个很日常的行为就有了崭新的兴致,我变得很爱喝水了。
春莉说,那写东西就相当于我的新杯子吧。不过我又觉得,其实,不写,更好。我摸摸这个,动动那个,就是拖着,不往电脑前坐。你发现了吗?我把你家的花生都剥完了,我还喜欢帮你择菜,择芹菜叶什么的,多简单的劳动!
两人都意识到一些真正的困厄和痛苦。仿佛幽闭于黑魆魆的山洞,从一个绝境走向另一个绝境,始终没觅到通往光明之门的道路。
聊了很多,麦思却觉得,关于春莉和高羽的对话,她没有掌握事实的全部,心里还是不踏实。
接下来的一周,春莉宣称找到了房子。搬出去前,她把搁板上的杯盘仔细洗了一遍。
麦思并未挽留,她早盼着王春莉滚蛋了。春莉每天赖在家里,毁掉了她周五的独处。那样的一天她不愿跟任何人共享,她需要空间和心理上的绝对的空旷,哪怕有人在房间里关上门不出动静,也是确凿的打扰。
春莉走后,麦思不放过任何警戒教育的机会,说春莉在写作上毫无前景可言,有些东西跟努力不努力没关系,缺少禀赋,不得其门而入,是个“巨大的悲剧”,还预测春莉在外浪**几年后,迟早要回留州。
大部分时间高羽只是听着,偶尔才反驳道,你的语气很世故,你就剩这点聪明了,习惯性地对所有的事情不抱希望。但春莉是痴人,说不定哪天就捅破了窗户纸,就开了窍!有时,他的声音会突然低沉下来,说,我完全能理解春莉,她写东西不是发神经,不是瞎胡闹,她是太压抑了。每次高羽这样说,麦思的心就会猛然疼一下。
高羽不会喋喋不休,麦思也无意滔滔辩论,她蜷缩进松软的沙发看古装电视剧,并鼓励高羽去《足球经理》里挥斥方遒。他们都在表面健全、内里败絮一团的家庭里长大,深知“隐忍”意义上的安宁与和睦也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