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

字体:16+-

周五,麦思在潮润的空气中醒来,一缕暗淡的光线从没合严的窗帘缝隙里漏进来。

天阴阴的,是个仿若被黄昏修订过的清晨。她来到阳台上伸展一下四肢,感觉自己像一只猫,好人家养的懒洋洋的猫。

雨还没有落下来,但她知道,雨已经在路上了,大团大团铅灰色的雨云在西边的天空上纠结翻腾。

风大雨大。她泡一杯姜茶,随手拿起一本周刊,心里很静,很知足。

这才是真正的一天,一天什么都不干却没有一丝“浪费”的感觉——这一天专门拿来怡情养性,充满意趣。活着真好,看似不起眼的一天,却使日子有了张弛和明暗,使得家庭园艺和美食制作成为可能,无名肿毒慢慢化掉。

傍晚她步入厨房时并不恐惧,而是兴致高昂地烹制晚餐,能彰显个人美学的晚餐,走出厨房时也不像往常那样疲惫而充满怨气。

她时不时望向窗外,透过疏朗的梧桐叶子往下看,传统地,家常地,等待着丈夫归家。

高羽没按点回来,她在饭菜上扣紧盘子。继续等。再后来,饭菜没有热乎气了。

电话也打不通。麦思慌了神,赶紧翻找衣柜,看到制服都在,却少了几件休闲装。

噩梦成真,靴子落地。高羽没去上班。

麦思瘫坐在地板上,脑子还在飞转。第一,可能是临时加班,手机没电。第二,若真没上班,不知道有没有请假。

基于虚荣的必要,以及避免外人对他们婚姻的无端揣测,她思量半天才拨通高羽同事小余的电话,小余是高羽的同乡,很久前来家里吃过一顿饭。

小余,好久没见。最近天气不大正常,你还好吧?

她一口气说完。

小余似乎有些错愕,反应几秒才说,是麦思姐呀!我还好还好。

麦思抓牢电话,紧张地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小余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说,肺炎可不是闹着玩的,让高羽好好休息。他也真是的,怕麻烦我们,不肯说出在哪儿住院,不然今晚就去看他了。

麦思长长呼出一口气,说,不用不用。就是,就是没那么快康复,这病黏糊,请你们多包涵!

果然,高羽没去上班。万幸的是,他还请了假。刚庆幸完,随之而来的竟是微微的遗憾。为什么还要请假?为什么不干脆彻底消失呢?

对自己奇怪纷乱的心思,麦思不想再一层层剥下去,她随便喝下一碗麦片,约春莉到文山湖边的咖啡厅见面,她说,很急,打车来。

两人在湖边找到座位。

麦思的语气充满责难,高羽今天没去上班也没回家。

春莉赶紧看看手机,表情有些失望,他没联系我。

春莉安慰道,麦思,不要太担心。那天高羽反复说,他是男人,有个家要养,不能冒险,不能逞一时之气,不能悬崖撒手。

麦思闭上眼睛。她想起前天晚上,屋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她躺在高羽怀里,对他说,你是我丈夫,你是好男人,以后我们还会有个可爱的孩子。她似乎单方面下定了决心,此前,他俩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让不让一个孩子来到世上。此刻,她娇弱又强硬,她的话像细小的锯齿,在高羽的皮肤上温柔却坚定地拉过。他一言不发,一张寡欲的淡漠的脸,缺少生气。她感到气氛很怪异,倒宁愿他烦躁地推开她,发上一通火,发完了事。

春莉接着说,麦思,我觉得高羽确实有点儿问题,要慢慢解决。高羽说他羡慕我,一天一天地不用出门,不用在等电梯时发愁跟别人聊什么。高羽还说,他吃完饭在单位院子里散步,远远地看到一群人走过来就心惊胆战,他不想跟他们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羽又说,上一天班,啥事不干也累,耗得上。有工作也是事务性的,机器人做才合适。

麦思做手势止住她,尖刻地指出,别总高羽说高羽说,不就职业倦怠那点事吗?你又说了什么?

春莉苦着脸,我说得真不多,说先写了几年材料,没黑没白,后来安抚性地调去负责会务,挺清闲的,会前摆放茶杯,会中保持微笑、随时添水,会后倒茶叶根儿、洗杯子。但我怕,怕一辈子就是摆茶杯、倒茶水、洗茶杯了,怕一辈子,就这么散了。不是不想踏实工作,是这工作让人害怕。

麦思心里一酸。她想起春莉搬离她家前,很勤快地把搁板上的东西洗了个遍。

她仍然不能原谅春莉,大部分人,会逐渐变成没有任何技艺和才能的人,大部分人,在对一个和几个错误的保持甚至是捍卫中度过一生。她说,春莉,你知道吗?他已经习惯了繁琐沉重又毫无意义的工作,再坚持几年,一过四十就没感觉了,什么意义价值感,彻底没感觉了,多好!这几年也容易混,《足球经理》源源不绝地供给刺激和荣耀,没有失败和衰退。只要他不厌倦,就能永远沉浸在自我欣赏中,无害怡情。

春莉摇摇头,高羽心里亮堂着呢,他说你哄着他沉迷游戏,其实,你已经放弃他了。你觉得他不具备混世能力,不是那块料,也融不进那些圈子。

麦思更加厌恶春莉,她辩白道,我们在精神上一直能沟通,我爱惜他,就因为他不是精通世务的人。说白了没什么大志,只求个清静安稳,这不过分吧?

春莉歪着头,你真这么想?

麦思说,春莉,我们都不年轻了,三十多了。我再也没法忍受一个新的男人深入我的生活,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一想起来,仅仅是想一下,都觉得累。

沉默,沉默。

月亮升起来。湖面铺了一层淡奶油色的月光,湖水显得更加柔和沉静。

你实话告诉我,我是没有希望的,对吗?春莉的声音像从湖底传来,带着股微微的凉意。

麦思小心斟酌着措辞,说,春莉,你写的东西,我不确定。艺术家是另一类人,我不了解。

春莉说,我现在挺皮实的,有的编辑说话委婉,有的就很直接。我知道他们都讨厌我,怕我,躲着我。本来我以为,我能掌控它,心里有什么东西快胀破了,受够了被人摆布,受够了满身枷锁,以为写心里的东西会很容易,是顺手就能抓到的一根稻草。实际上,它更神秘,更飘忽。说真的,我并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突发奇想,稀里糊涂就……

她说着说着也觉得没意思,不瞎扯了,我有点儿怀念以前的工作。

麦思心里很难受,怅然若失。然而她太累了,没有精力再关心春莉的困境,也不想深究任何人任何家庭的真实细密的悲欢。

夜色渐浓,湖面上浮起薄薄的雾。隔着雾气看湖对岸的房子,灯光微茫,飘飘渺渺。麦思告诉春莉,高羽也没少给我泼冷水,日子比一片薄冰还要脆,失去任何一个人的固定收入,生活质量都会锐降。我们变着法儿地控制对方,一定不能出去,一定要坚持住。

春莉期期艾艾着,也许,真降了又如何?有那么可怕吗?多一点过简朴生活的勇气,少买点东西不就完了!

麦思没心思再讨论下去,不耐烦地说,春莉,你疯够了吗?不上班你能干什么呢?无论干什么都会有困惑,你思考得太多了,总会有困境。倒茶水洗茶杯又如何?享享清福、浑化于人世不也挺好?

向来随和的春莉沉下脸来,她望着远处的湖水,说,世事无常,你这饭碗,想端得稳就能端得稳吗?我看也未必。这么说吧,也许你追求和守护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守也白守,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掌控过什么,是不是?

麦思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被春莉攫住了。幼时看到的一幕,此刻不期然再次迫近到眼前。这几年她才意识到,她曾是某个历史节点的旁观者,她才明白了那个场景的微言大义。她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从高空照下来,人们脸上的阴沉和凄迷却凝成挥之不去的浓雾。几百个中年技工木然地站在留州丙纶厂紧闭的铁门前,人身在地面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据说,已经第十一天了,他们仍在确认自身的渺小和个人意志的虚幻,曾经坚信不疑的安稳,跟他们一刀两断,说断就断了。

她和高羽貌似主动又充满痛苦的坚守,霎时变得滑稽可笑。心底张皇,哪里安稳过,不过是无抵抗地腐烂罢了。她不敢再往深处想,狼狈地跟春莉道了别。最后,她在春莉脸上看到的表情是怜悯。春莉竟然在怜悯她。

这之后,麦思不识趣地用各种方式联系高羽,写下情意殷殷的短信和留言时,她非常讨厌自己。直到第三天晚上,高羽才主动给她打电话。

总算听到他的声音,麦思强忍眼泪,故作轻松地说,在哪儿逍遥自在呢?

高羽说,第一天,早晨起来先堕落地喝散装白酒,然后吃得很饱很饱,晚上喝浓茶,极度放纵。第二天,在深圳湾看了一天水鸟和大雁,站在海边,万事皆空,有一种把自己在世界上删除掉的快感。今天,在慈云寺做了一天义工。

麦思硬着头皮问,什么时候回来?

高羽说,我会回去上班的。只不过,求求你,这几天是我最放松的时候,我想看看到底能不能再为自己多做点事!别来烦我!求你别烦我!

麦思还有很多话想说,却感觉到高羽的抗拒,她闭上了嘴。

梦里有很多声音。有时高羽在嚷嚷,求求你,别来烦我。通勤通勤,通你妈的勤!每天都是一堆烂事!有时她在哀求高羽,上班,星期一了,你去上班,星期一,求求你,去上班。她的哀求声游丝般飘浮在空气中。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凄厉,她用力把高羽推下床,上班了,你快去呀!她看到高羽从地上爬起来,驼着背挪出卧室。她鼻子发酸,用被子紧紧蒙住眼睛。

春莉再次打来电话时已经在外地,她说前天离开了深圳,打算到处走走。

周末晚上,一个新的工作周猛扑过来。高羽要回来了。他的齿缝里似乎有尘土,他说,今晚能到家,要后半夜了,别等我也别担心。周一,我去上班。

麦思拉过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蓬松的棉花被让她觉得温暖安全。她把消息发给春莉,春莉没回应,一直等到十一点,才打来电话。

春莉说,在苏州呢,坐船沿着护城河游了一圈。

麦思问,怎么想起去苏州?

春莉沉默一会儿才说,苏州古城城门上是伍子胥,是伍子胥的眼睛。

“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春莉的话在耳边回**不止,透骨的冰冷传遍麦思的全身。原来,那句话像饿狼和幽灵一样,一直尾随着春莉。

那谶语般怨毒的警告——你一定会后悔的。

春莉说,连伍子胥的眼睛都见识过,就什么都不怕了。

春莉继续说,我上了最晚的一班船,船快开时上来一个白净的评弹师傅,他唱的我一句都听不懂,但不知道为什么——

春莉,你又哭了,是吧?

是。还有几个人在喝酒打牌,师傅不看他们,看着船顶板唱了一晚上,后来我请他喝了几杯酒。

春莉的声音忽然变得欢快起来,说接下来还要去黄山、西湖、武陵源。

麦思想起玉门关的荒漠旁边,那条本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河,那条让人灵魂出窍的河,她低声说,去玉门关吧。

春莉答应一声。世界在向她敞开着。

最后麦思特别想对她说,春莉,你能不能把东西写好你有没有才华,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

麦思在心里重复好几遍,总觉得时机和气氛哪里不对头,终究没有说出来。

挂断电话,她想,春莉,我就先欠你这句话吧。你能不能把东西写好你有没有才华,你是不是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其实一点儿都不重要。

夜里,麦思睡得不沉实,一遍遍地摸枕边,总是空着。

她起身来到高羽的书桌前,那个上锁的抽屉前。抽屉上的锁太纤巧了,显然并不具备实质的防护作用,却是某种拒绝窥探的表态。

麦思从工具箱里取出钳子,轻轻一扭,锁就掉落了,砸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她呆立片刻,轻手轻脚地打开抽屉。麦思先看到一把枪。

她屏住呼吸,拿起来掂掂,颇有分量,很快她就凭借常识看出来,这是一把仿真枪,青春期少年们的最爱。接着她往里看,看到一台望远镜,小小的,小得让人心疼,让人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