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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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过后,张倩女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苛,在单位吃午饭也不碰淀粉和肉类。劳玉喜忧参半,一会儿觉得女儿成功在望,一会儿又担心她方式峻急伤了元气。

周末,张倩女在柔和的晨曦中醒来,是个淡蓝色的清明的早晨,雨季过去了。她走到窗边,看见一只长尾白鹡鸰轻盈地在空中滑过,纤细的双足一勾,落在树枝上,树枝**了几下。

早晨的空气有几丝淡淡的青草香,她拉伸身体,感觉四肢轻盈,双臂舒展如缀满羽毛的翅膀。这美好的幻觉促使她拿出了电子秤。她排空体内所有废液,除去衣物,近乎**地站上去。

数字梦幻惊艳。她不敢动,唯恐那数字是露水,轻吹一口气就滚落进尘埃,灰飞烟灭。她用眼睛盯紧数字,轻轻蹲下,用手抹抹表盘。

她听到一声欢呼。四下无人,半天她才反应过来,这颤抖的欢呼声是自己发出的。

正在阳台晨练的劳玉走进来,凑近表盘看了看,一看,这位素来冷静的女医生竟蹦起高来。

从 80 公斤到 75 公斤,整整十斤的战果,堪称大捷。

时机正好。劳玉顺势提出:“倩女,要不去相个亲吧。男孩研究生毕业进了深圳的一家研究所,老家也是留州的,知根知底。牵线的阿姨磨叨好久,我一直没回话呢。”

张倩女皱紧眉头,说:“才减下来十斤,我基数太大了,现在就不出去吓人,行不行?”

劳玉说:“先见见面,就当交个朋友。”不顾女儿还在犹豫,她赶紧打电话联系,把约会定在了周日晚上。

张倩女吸取同学聚会的教训,那条黑色长裙穿在她身上,营造出了乌云压城而来的末世灾难感。唯有高挑削薄的女孩,才能空****地挂着长裙,挂出仙风道骨、飘飘林下风致的韵味。她仍然没有凹进去的腰身,却鼓足勇气系上一根腰链,勉强粗勾出模糊的曲线。

她早早来到约会地点,靠窗落座,利用光可鉴人的玻璃,摇头晃脑地对自己进行审查。胖女人永远没有磊落,穿衣镜前所有的努力都为隐匿和掩藏,为制造“显瘦”的错觉。桑蚕丝、雪纺、塔夫绸,任何轻盈飘逸的面料,接触到她雄健的体魄,都是一次血肉模糊的相撞,绷在身上一点都流动不起来。她驾驭不了简洁时尚的紧身衣物,更不适合繁冗拖沓的民族风。她致力于达成科学般精密的“可体”效果,又技巧地选择了拉长颈部的V领。正拨弄着头发,忽然在玻璃上看到有人朝这边望过来,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丑态。

她只好端坐在座位上,不一会儿电话响了,一个年轻男人张望着走进来,应该是徐辉。她拼命吸着肚子起身打招呼,并在微笑时紧紧收住下巴。

她特意将约会地点定在光线迷离的咖啡厅,也自认为向徐辉展示了个人最好的形象。本来,她对这次相亲抱有谨慎的乐观,她却发现,徐辉的脸被冻住了,迅速挂上一层严霜。这表情,她太熟悉了。失望,惊愕,受了冒犯般的自怜,以及已无法控制的嫌恶。

点完饮料,徐辉把头转向邻座。邻座的两个女孩猛然一看,长得竟是一样的,密实的假睫毛、羊脂玉般的肤色、粉嘟嘟水光釉面的嘴唇,虽落窠臼,却依然赏心悦目。她们都穿着娇俏的蓬蓬短裙,露出弧度优美的小腿和玲珑的脚踝。

为了不冷场,张倩女只好不停地说话。徐辉不跟她做任何眼神交流,只使用简短的语气词应和,他看起来相当不兴奋。张倩女并不生气,这是分内的待遇:胖子都没脾气,胖子都是烂好人,胖子谈不上性别,胖子心里敞亮,胖子无论被同伴怎样冷落或埋汰,都不能介意。

趁她低头喝咖啡,徐辉伺机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惊一乍地说:“哎呀,忘了单位还有点儿事。”他拿出一百块钱,快而用力地捻了捻,这才放在桌上,说:“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张倩女久久地摩挲着这张纸币,受宠若惊。以前见过的男孩,有不到三分钟就借故先走的,有莫名地得了理让她请客的,相形之下,徐辉真是忍辱负重,涵养过人。徐辉起身离开时,她想厚着脸皮对他说,我自食其力能挣钱,也愿意匀出精力来照顾家庭,把方方面面兼顾好。她到底没说出口,看样子他又是个“唯美”的实用主义者,不会看在收入的份上和她相处一段日子,发现和享用她的贤良。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大把光阴,机会无限,精明也是有骨气的精明。

还顾不上为自己伤感,她倒替牵线的阿姨担忧起来。之前几位介绍人,事后都曾用一种貌似隐晦而又确凿无疑的方式向她表功:为她挨了骂、落了埋怨云云。

然而,今晚的打击注定接踵而至,它们早已潜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等着完成最后一击。

咖啡厅细长的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株洁白的姜花,当张倩女从姜花旁走过时,正好有几片花瓣簌簌落下。她一愣,魂飞魄散,急忙快步离开。

她想,肯定是胖子身上的人气特别浓浊,熏坏了柔弱的姜花。

她回到家里,恹恹地给母亲打个招呼,就蹩到卧室里掩上了门。她胖大的虎躯里是无所凭依的委顿,将近一米七的个子,像被什么东西坠着,顿时就矮了下来。结果无需多问,劳玉在女儿卧室前站了良久,心想:可惜我陪不了你一辈子,不然,真不愿意让你去受委屈,反反复复地受委屈。她发一会儿狠,又劝着自己,不得不顺下这口气。

夜里,劳玉睡得很不踏实,模模糊糊地听到开灯和开门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极力压低又凌乱不堪的声音,**她的耳朵,她猛然坐起来。

是吞咽的声音。

厨房的灯,白晃晃地亮着。张倩女像个慌乱的小动物,瑟缩着身体大口吞咽。劳玉哎呀一声,说:“闺女,这速冻水饺都过期了!”

倩女说:“没事,冻得好好的。”说完,她像猛然意识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木木地说,“妈,减肥又失败了。”

她失神地说:“流食吃够了,我想要咀嚼的感觉,中午在公司里,人家吃包子吃油饼,我喝稀粥,看着,只能干看着。我想吃点实际的东西,给个馒头夹两片咸菜,我也知足。全身没劲儿,饿极了,饺子一下从喉咙滑下去,半盘子没了我还不知道什么馅儿的。”

女儿不求甚解地吞下半盘饺子,这让人心酸的事实劈头砸过来。作为历次减肥行动中严厉的监督者,张嘴就是名言警句的智慧母亲,劳玉再拿不出什么高明的手段,她本能地说:“吃吧,吃吧,难为你了。”

张倩女猛烈地摇摇头,霍地放下筷子,跑进卫生间。劳玉紧跟过去,接下来看到的一幕,令她有一种身体被拎起来倒控的感觉,血液全部冲向头部。她看到女儿把食指和中指伸向喉咙,又是抠,又是捣,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声干呕,嘴角撑到耳朵根,脸都变了形,跟怪物一样。

劳玉冲过去抓住她的手,说:“不减了,不减了。”

张倩女挡开母亲,咕嘟咕嘟吐出来一堆糜状物,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起酸腐的热臭。她嘴角流出带血丝的涎沫,佝偻着腰,呼哧呼哧大口喘气。劳玉拍打她的后背,眼圈不觉间已红了。

张倩女用水漱漱口,说:“妈,不能就这么败了,我下去跑步,把没吐出来的热量消耗掉,你接着睡吧。”

她沿着小区的绿道奔跑起来,她觉得自己出的不是汗,是一层油,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分泌着油脂。她真想把自己点着了,让赘余的脂肪尽情燃烧。突地脚一软,她跌坐在地上。身处密匝匝的居民区,她却感觉到可怖的空旷,她被这浩瀚而精彩的世界孤立了。

她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

她不想成为母亲的拖累,更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如此狼狈。眼下,她需要另一种意义上的亲人。她和那个人在气氛微妙的社交场合上,曾建立起某种秘密的亲缘联系。

她冲动地拨通潘舒墨的电话,不铺垫也不客套,她问:“你住哪儿?”

潘舒墨住在下沙村的农民房里,高贵富丽的深圳在这里戛然而止。潘舒墨打开门时,一脸窘迫,像被人撞破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丑事。单房里的家具粗陋不堪,贴木纹纸的两门衣柜,浸透了历任房客汗液、看不出原色的床垫,床头挂着几个铁丝衣架。然而,张倩女注意到,饭桌的矿泉水瓶里塞着一蓬血红色的火焰般的野花,窗下又挂着一串手工编织的风铃。显然,小屋的租客在困顿之余,依然对生活有所期盼,有一颗热爱和讲究的心。

张倩女回想起那个如坐针毡的聚会之夜,两人谨小慎微,连呼吸都不敢尽兴,两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loser,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比赛幸福。

几只小飞虫在撞击着吸顶灯,为玻璃罩子里暖热的光亮,一下一下地撞去。他们默然而坐,莫逆于心。他们已准备好诉说,告诉对方,自己到底为生活付出了什么,那是孤身一人时不愿爬梳的记忆和不敢直视的现实。

潘舒墨用赞美打破了沉默:“你学历高,发展得好,不像我,刚够吃饭。”

张倩女摇摇头,说:“代价太大了。我这辈子都忘不掉做的第一个项目。一毕业就签了华跃,先分到机顶盒的项目组,负责开发硬盘接口,设计完做测试,才发现对硬盘进行读写操作时有数据错误,不同厂家的硬盘出的问题还不一样,也就是,我要Debug了。没日没夜地攻关,夜里加班时吃消夜,越吃饭量越大,不到半年就明显看出来胖了,跟蒸馒头一样,忽地就发起来。回头一看,我的身心里,也有一个无法解决的bug。”

怪不得她胖成这副模样,潘舒墨唏嘘道:“深圳人都羡慕华跃待遇优厚,我也曾痴心妄想,想成为华跃的一员,其实,钱哪是容易赚的。”

张倩女说:“催命一般,实在扛不住时就想吃东西,吃大鱼大肉,每顿都吃撑,有东西在嗓子眼堵着才舒服。”

“倩女,你这是病,是情绪性的暴食症。”

“是,管不住自己,吃再饱也没用,还是想吃。”

张倩女无奈地苦笑,潘舒墨投桃报李了:“我更惨,在一家小私企上班,什么杂活都干却攒不下钱,像机器在空转,根本买不起房子。你知道吗?今天,没房子和没朋友之间发生了必然的联系。因为自己没有家,我就不愿去朋友家做客,他们熟练地领着我参观房间,介绍采光多好,储物空间多巧妙。他们温婉贤惠的老婆势必露两手,忙活一桌子丰盛的酒菜,有老火汤,有海鲜,鲜得发甜的蛤蜊,肉都是充满弹性的。我心情低落,还得赔着笑脸,赞美他们有品位,艳羡他们有福气,享受人生神仙日子云云。聚会那天,我是最后一个到的,不敢进去,比进沙场还怵头。”

张倩女想起聚会上他张皇而游离的模样,听同学报出自己住在某花园几栋时,他如遭电击,面如死灰,旋即出去躲了半天。

她安慰道:“房子不都贷着款吗?那幸福也不是实心的。再说,朋友间的家庭聚会很正常,没恶意。”

“不是稳定频率的家庭聚会,一般只有一次,再没有第二回了。当然不是恶意,我也不怪他们。人熬到一定阶段就要集中释放一次、展示一次,然后,各奔各的前程。也许他们下次展示是十年后了,不知我还有没有去当道具的资格。”

两人的神色都变得黯然起来。生活的本质是庸常、脆弱而不容异端的,一条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既定轨道,稍有偏差,你跟人群的交集就会越来越少,很快就被隔绝在外了。

他偷偷地看她一眼。年轻的她竟有一副慈祥之态,令他想起姑姑婶子等长辈女性,令他想起孕妇、奶娘之类的女人。她身上的温馨和蔼,仿佛轻轻一动就会洒出来。他忍不住向她靠了靠。在深圳这几年,他经历了诸多无法宣之于口的伤害,格外仇恨那些嗅觉灵敏、嗲声嗲气的女孩。她们对用不上的男人,比有威胁的同性还要厌弃,连面子上的敷衍都省却了。

张倩女察觉到,他的身体靠了过来,越挨越近,她感觉到他的鼻息和体温。

雨季明明走了,外面却好像在下雨。在这间狭窄到让人无端亲密的小屋里,他们若有所待。

张倩女的身体暖烘烘的,像一点点鼓胀起来的面包内瓤,越来越松软,像藕粉冲过水,渐渐苏醒了鲜藕的颜色和芳香,仿若一块通体晶莹的流动的琥珀。潘舒墨的口气很清新,令她联想起甘笋青柠檬汁的气味。他的手拂过她的后背,像用柔滑的奶油裱花,像溶化的乳酪四下流淌。他身上男性的体味,令她想起肉类碳烤烟熏过的特殊香气。他凑在她耳边低声曼语,是经秋霜打过的小白菜,甜甜的,糯糯的……

水乳相融,骨酥肉烂。她的干枯和饥饿,以奇异的方式得到纾解。她终于不再是一坨死肉了。

小屋里的黑暗,光滑得像一匹丝绢。她深深渴望,天空落下来一滴灼热的松脂,紧紧包裹住两人,她和他,扭绞、缠绕、交错,从此天长地久,直至化为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起身离开小屋时,为墙角纸箱子里堆放的杂物感到惊愕不已。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出生的男性来说,它们的存在着实突兀。几十个二锅头的空瓶,红标签绿瓶身,还有哈德门瘪瘪的烟盒。这分明是属于劳工阶层的,粗糙浓烈、直击感官的口味,这廉价的口味里,有人生难以言传的快乐。酒精、尼古丁,都是好东西,足以抵偿白日里遭受的痛苦,是苦干一天的至高奖赏。

潘舒墨一脸沉醉:“我喜欢喝醉的感觉,酒劲儿总在一瞬间发作,千军万马地来了,接着天昏地暗,能好好睡一觉了。小时候,我讨厌我爸喝大酒,我爸那种男人在北方一抓一大把,就着一瓶桃罐头能喝一斤白酒,喝得吐绿胆汁,喝得快死了挺尸般躺着,下次还是喝。现在,我特别能理解他。我爸喝酒时,又哭又笑,说他活腻了。”

他停顿一下,重复道:“又哭又笑,说他活腻了。没人信他,也没人理他。”他的话音忽然变了,他发出了变声期男孩才有的凄厉声音,声音破碎成几股,每一股都像带着锯齿的箭镞,在空气里到处乱窜。

张倩女回到家就瘫倒在**,耳边始终回响着他碎玻璃般的哭腔。他多像雨季里阴干的衣裳,没有一丝阳光的味道。他怨气太重,经济能力有限,目前已可预见到中年的一事无成和脾气暴躁。作为婚姻亲情和妇女美德的一部分,她势必要承担丈夫的不得志。可这又有什么好怕的?她心底深藏着一个秘密,连母亲都没告诉。两个月来减掉了十斤肉,同时,她的月经也停了。

她的气味盘旋在小屋,潘舒墨依然沉浸其间。是的,她从视觉上摧残了他,她五花三层的身体让他恶心欲呕。她的后半生将在徒劳的减肥中度过,永无成功之日。然而,他试探着拥抱她时,蓦地起了个念头,也许,他抱住的,是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这感觉让他怦然心动。她温厚善良,透着工科背景的沉稳朴实,她在全球著名的通信公司担任项目负责人,她将带给他梦寐以求的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生活。想到这里,他立刻变得很软弱,在审美上毫不犹豫地变了节。

他们翻来覆去地想,到最后,几乎是怀着必然牺牲的悲壮感,毅然决然地、热烈地接纳了对方。

这晚,劳玉站在窗前,直到看见女儿开车进了小区才躺下。对减肥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事,她感到疲倦了。跟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开战,取胜何其艰难。接下来,是僵持,胶着,甚至还要反复。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早暗自渴望着一个痛快的崩断。每次女儿宣布减肥失败,她的沮丧都是假装出来的,实际上,如释重负,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