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跃技术有限公司位于深圳的西北角,它是个生殖力惊人的母体,具有扩散膨胀的特性,在周边衍生出环状排布的居民区和购物中心。华跃的总裁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作为庞大的高科技商业帝国的执掌者,他太过神秘低调了。几年来,只有公司开大会时,他才惊鸿一现。他是活着的传奇、商业时代的偶像,这几年,他在全国及海外布局,摊子铺得很开,在各大名牌院校招聘毕业生,欲把计算机、电信精英一网打尽。他身上向外辐射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也许,都快变成强迫症了。
华跃批量制造出城市中产乃至于富裕阶层,这家公司对员工的勤奋程度有极高要求,同时在金钱回报上也绝对慷慨,很少有公司会大方地把股份(利润)与员工共享。对华跃人来说,工作区和生活空间并无明显界线,搅和在一起了。张倩女居住的社区离公司只有几站路,楼盘定位准确,两年前刚一开盘就被华跃员工抢光。每天,她行驶在“居里夫人”大道上,过两个红绿灯,一拐弯便是公司。偶尔,被汹涌翻腾的厌倦情绪驱使着,她会刻意绕远路,拉开一段距离遥望华跃圈。
它像一只巨大的灰白色的茧,风雨不透,固若金汤。
周一晚上,照例还要加班。张倩女和她的团队,秉持着华跃人特有的习性,熬夜,不运动,亚健康,性格偏内向,信仰埋头苦干和不请假,习得的麻木忍耐,适应高强度工作,以加班为核心价值观。
研发房里多是年轻的小伙子,阴气却一直很重,无论春夏秋冬总让人感到一丝凉意。生铁般的冷光灯下,这群脑力劳动者脸色青白,似一群忙忙碌碌的鬼。对这代人来说,拿知识和健康换钱很正常,在其他公司,牺牲了健康也换不到钱,而在华跃,遭受多少痛苦,相应就收获多少甜头,让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这份工作糟践了你也愉悦了你,它包含着某种魔鬼般的魅惑成分,令你的人生有所附丽。它像一袭穿厌的华服,毕竟镶金错玉,不能说扔就扔。
夜里九点半,大家从座位上起身,幽灵般晃**到休息间,准备补充能量。公司厨房供给各类美食,烤串、乳鸽、炒花蛤,只要加班的员工想吃,鲍鱼、海参也照样提供。
在一个个加班的深夜里,张倩女吃掉了难以计数的曲奇饼、蜜三刀、烤鸡腿、卤汁牛肉,各种高热量零食,疲惫和焦虑激发起强大而原始的肉食欲望,祖先的基因程序重新启动,只有甜品和肉食才能给予她力量,让她浑身有力气,让她实现从菜鸟到高手的地狱式成长。自那个雨夜决定减肥,她就清空了零食抽屉。别人加餐时,她躲得远远地咽唾沫。现在,减肥已来到瓶颈期,肉都带着吸盘,嘬在骨头上,再往下,是以克为单位计数的。
今晚,消夜的香味格外热情,飘散得到处都是。她烦躁地踱来踱去,有好几次都蹭到休息室门口了,又咬住嘴唇转身离去。她提醒自己,没志气,没毅力,还说什么瘦身?你不想再穿魔术收腹裤,不想再穿黑衣服,你想穿酒红、雪青、柠黄、芥末绿,想穿印花、棋格、镂空,穿月光一样的薄纱裙子。你要向地球上最伟大的减肥偶像妮可·里奇学习,从“土肥圆”羽化为时尚女王。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把头伸出去。纤弱骨感的月亮,斜挂在研发大楼的一侧。大楼的玻璃外墙是绚烂的金属蓝色,月光下闪着粼光,像一片海兜底儿一掀,直立而起。
在这栋布满服务器的建筑物里,她身体内部的服务器正无声瘫痪。她强提一口真气,奋力支撑起一副空壳,试图用意志来对抗身体内部的紊乱。
饱嗝声从休息室传过来,悠长,畅快,似召唤,又似诱引。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一个胃,她在用胃感受和认知整个世界,一个干瘪和异常敏感的胃。不知哪根神经一松动,她忽然就泄了气。她绝望地跺跺脚,心想顾不上那么多了,带着放纵一回的快意与痛楚,她奔向休息室。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偏离了她的设想。
她冲进休息室准备纵情狂欢,凶猛的油膻味锅着腰一头撞过来,毫无预兆地,一股酸水从抽搐的胃里泛上来。她失控地呕一声,**涌上喉咙又被她强行咽下去,她捂住胸口,拼命往下压。
同事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平复呼吸,背对着门,慢慢退出去。
经此哗变,她惶惑不已,不知该表扬坚贞不挠的身体,还是为它的自行其是而羞恼。她亲自败坏了自己的胃口,烤串之流,已非她的补给。最近一次,她体验到饱足感,是在潘舒墨的小屋里,某种甜蜜而异样的饱足感。那天之后,借着她难得的空余时间,他们又在茶社清吧等处约会过几次。
小屋和小屋里的男人,正隔着雾气迷蒙的深夜,脉脉地凝望着她。
她的身体又不听话了。
她撇下工作溜出研发大楼时,是梦游般的不真实感。好孩子,好学生,好员工,一路走来,她身上有一种被驯化的优秀。在公司这些年,她从没翘过班呢。想到项目组的同事,她有些惭愧。他们实诚、一根筋、肯下力,这都是年轻人才会具有的美好品质。年轻的工程师们也面临着各自的困境:发量可疑、颈腰椎病、在重复劳动中深陷和坠落、既无时间也无热情葆有和发展一点自己的兴趣、被富足安稳的生活牢牢控制而一点都不敢动……
无论如何,她逃出来了。去下沙村的路上,父亲仿若与她同行,今夜的她,正向着流逝的时光,接续上父亲的骨血和根脉。
潘舒墨的住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音乐声,是许巍的《水妖》。
那段磅礴激越的吉他声响起了,瀑布一般凌空而下,轰然落地。她从背后抱住他,像对着一盅酥皮海鲜汤,把层层叠叠的起酥轻巧地卷起。他回过身来。她又把自己铺成一张金黄色的蛋皮,妥帖地包住肉泥。她预热、升温、焗烤,让青花鱼充足的油分从容地渗出,在皮肉之间鼓胀充盈。她是浓稠繁复的酱汁,耐心地完成一次入味的腌渍。
肥白的汤圆在热腾腾的滚水里浮浮沉沉,糖浆越熬越黏稠,火锅欢腾地冒出白汽,娇软的鹅肝化成玉液琼浆。终于,一口细细的白牙,温柔地咬开酒芯糖、灌汤小笼包、奶黄流沙点心。一把秀气的小刀子划过牛排,脂肪的芳香刹那四溢,被猛火锁住的肉汁缓缓流出,露出水红色的嫩肉。石榴开裂,宝石般的籽粒飞溅出新鲜清甜的汁液。
世界沉沉入眠,静谧而甜美。
潘舒墨突然从小**弹起,踢踢踏踏地跑进卫生间。
这个时候,好比喝下一杯好茶,正回甘呢,他跑去做什么了?张倩女用床单裹住身躯,好奇地跟过去,她看到,他竟然在搓洗一件短袖衬衣,忧心忡忡,直到把衬衣抻平晾好,神情才放松下来。
他什么都不说,面有惭色。张倩女约莫猜到了,也不点破。
过了一会儿,他发觉如此卑微的自尊毫无认领的必要,解释起来:“深圳这天气,一天下来衬衫全湿透了,一股酸臭味,而我只有两件衬衫,这意味着每天都要洗一件。赶上阴天下雨,替换的那件干不了,就使劲儿拧,哪拧得干呀,最后还是湿答答地穿上,下摆紧贴着肚皮,用身体的热乎气一点点烘干。”
每年都有那么几个月,湿气成为南方的主宰,湿气蠕蠕地爬进人的四肢百骸,骨缝里似要渗出水来。青苔在背阴的地面绵延出厚而密的一片冷绿,又沿着树干向上生长。在阴湿深入骨髓的夜晚,张倩女做过一个梦,梦见全身垂下流苏般的长长的绿毛。
潘舒墨说:“所以,五件短袖衫是在深圳生活的底线,这样就能拥有一个从容的工作周,不用上班时记挂着家里的衣服能不能干。”
她明白了,难怪总觉得外面下着雨。此地居住的人,大都只有两件衬衫,一下班就洗好晾出去,水珠从一个个窗口滴下,砰然落地,恍如雨季。
他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要这样活着?为谁活着?急于被什么承认?你,我,李凌飞,杨菁,王磊。”
她一脸倦怠,说:“没细想,顾不上细想,就一步步被逼到了这里。”
他失神地说:“乖,不捣乱,擅长和解,默默挣钱,训练有素的隐忍,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人,太压抑了。”他盯住她,说,“你也不是。”
她能听懂他的话,心像被蛰了一下,疼得她捂住胸口。她想起父母来,想起他们眼睛里偶尔闪过的、水银珠子般的晶亮晶亮的光芒。
她皱着眉头:“我讨厌自己,讨厌那份工作,我训练自己热爱它,把它当成人生的寄托,可你不知道它有多无趣!”说完很解气的样子,她接着问,“真的没有选择吗?”
他说:“少数人的选择不叫选择,是败退。我想过回留州,父母能照应我,小地方日子也舒服,我喜欢怎样就怎样。可到底差了点什么,白天还好,夜深人静时难免后悔不甘,也许这辈子都过不好了。依循本心地生活,就真能幸福吗?真会满足吗?说放下就能放下?我没把握。”他向外看去,说,“深圳就在我对面。”沿着他的视线,她看到远处是剧院,充满未来感的造型和色彩,宛若银河系里的天体。
他一脸迷醉地说:“我经常查看剧院的演出信息,上周是林怀民的《九歌》,这周是瓦格纳的《指环王》,太丰盛了。”
他摇摇头:“可惜,我被焊在了下沙村。这是消磨志气的地方,让人意兴阑珊。最消沉的那段日子,我特别希望,希望天降横祸,一辆玛莎拉蒂冲过来撞上我,如果幸运的话,不死,只是半残,我不告富豪,肯定选择和解,这本来就是钱能解决的事。我一有钱就置业,就在深圳定居!”
他猛然抓住她的胳膊,摇晃着,说:“倩女,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我多想混出点名堂!”
张倩女想起自己的羞耻。相亲的男孩用指控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她是不洁的、有罪的,他们的神气里,透着唯恐被她黏上、被她缠上的机警、冷淡与小心翼翼。有个男孩怕她不自觉,还敲打她说:“在动物的世界里,雌性过于肥胖,是对所属物种的犯罪。”
足够了,羞耻就是她和潘舒墨的信物,他俩的山盟海誓,远比众多城市男女精算得来的婚姻更经得住推敲。
想到这里,她说:“你不会被焊在这里的,下周见见我父母,咱俩定下来。”
潘舒墨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惊诧,随即握紧她的手,用力点点头。
本来,张倩女想扎扎实实、慢词长调地谈一场恋爱,听了潘舒墨的话,她感觉事情突地紧迫起来。这个坎一下子就迈了过去,倒也凝练。
周末,张倩女去机场接到父亲张亭轩,这是他第二次来深圳。前年他初到深圳,发现女儿变得如此不堪,震惊而痛心,问了一通,骂了几遭,终也无能为力,他住了一星期就闹着回去。
父亲迫不及待地逃回留州的小院,也遁入旧日的生活中去。小院里,时光逆流而上,停驻在可堪温习的某一段日子。那时,他每天坐在庭院里,气定神闲,虚位以待。宾客结伴而来,或擎着两包桃酥,或拎着一网兜橘子。寒暄过后,宾客环绕着石桌坐定,父亲开始高谈阔论。他是杂家,是通才,是天赋异禀的民间奇人,会聊天,会讲笑话,周身充满磁力。从历史到宗教,从诗词到音律,他博闻强记高深莫测,时有精辟之论。宾客们如沐春风,作倾听状,作顿悟状,作陶然欲醉状,频频颔首,间或插话。
渐渐地,这批宾客是空手而来了,表情里多了几分亲昵的轻佻。父亲的兴致也不那么高了,演讲时观点和金句经常重复,终于,这茬宾客竟渐至零落消失。父亲的叹气声,在大片的寂静里缓缓流动,又被风传得很远很远。好在,很快又有另一拨人找上门来,父亲坐而论道,重展风采。
二楼窗下的张倩女震惊地发现,父亲居然是背出来的,他太熟练了。
已然烂熟。这使得他的演说流畅生动,从不磕磕绊绊,洋溢着充沛的自信,上天入地,光彩四射。他的听众是小城的各色闲人,无业、自由职业或病休在家,共通之处在于爱好文艺。母亲出于医生的洁癖,曾厌恶地指出:那梳大背头的似乎不是什么雅人,是个名声不佳的神棍。父亲摇头说:“哪是神棍?是本城堪舆界的名人。”他又提议:“客人在时,你也一起坐坐,你就凑个趣嘛!”她蹙紧眉头,说:“去倒一圈茶吧,我可没工夫闲聊,还得做饭呢。”
固定而频繁地与父亲来往的闲人,只有戚叔叔一个。张倩女从窗口望下去,发现他俩像古画上的两个人。两人一坐就是半天,静物般沉默。偶尔,戚叔叔的话音儿随着穿堂过屋的微风,飘进张倩女的耳朵,她听见戚叔叔说:“风雅委地,时运不济啊。”
有段时期,两人找到一个可持续讨论的话题,那就是《红楼梦》。他们谈论无才补天的贾宝玉,互相恭维对方是“留州甄士隐”。戚叔叔特别喜欢谈秦钟的遗言,说一个正值韶华的妙人儿临终那么挫败,为什么?因为没实力,没有立足于世的实力。父亲点点头道,秦钟遗言,说不定正是宝玉一生悔恨之处。他若功成名就,家族兴旺,也就保住了众姐妹的大观园。戚叔叔说,大观园永不凋敝,这是他的理想啊。殊不知,功名利禄那条路,才是滋补理想的唯一的正途。父亲说,那么美好的生命在末世挣扎,要救她们,只能自己跳进泥淖,他不愿跳,就眼睁睁看着,再一个个地哭着纪念。
二楼窗户里,张倩女从书架上取出《红楼梦》,按回目翻查到秦钟去世的段落,她反复将遗言读了几遍,只觉平淡无奇。
这时,她听戚叔叔说,年轻时读红楼,秦钟去世的一段没引起注意,年纪大了,才咂摸出味道来。父亲附和道,浪**子秦钟临死时大彻大悟,说错的是自己,让人觉得格外沉重。
戚叔叔走后,父亲独自坐在阴凉的丝瓜架下,鉴赏着庭院里的日影、花木和鸟声。他像一件古老的旧物,蒙着厚厚的灰尘,轻轻一碰就嘎吱嘎吱地响,一阵风来就七零八落。他的眼睛,像两孔黑魆魆的山洞。张倩女知道,只有把各色闲人拢到家里来,才能为他带来一丝光亮。那段日子,她时常替父亲担忧,前方那些庸常的日日夜夜,他该怎么度过呢?
很快她就读了寄宿高中,接着离开留州去上大学。她断断续续地听母亲说起,父亲学了太极拳、旧体诗、昆曲,而且,父亲是留州第一批学会喝工夫茶的人,学会后鄙夷地把大茶缸子扔进垃圾堆。母亲的讲述拼接起父亲这些年的生活,看来父亲对自己陷入那种机械而可鄙的圆熟中去也早有不满,于是勇于跨界不断研习新才艺,推陈出新以维持上座率。
此刻,阳光穿过机场透明的顶棚,照亮了来来往往的旅人。张亭轩说:“倩女,还在减肥吧?瘦些了!瘦了好,我不怕别的,就怕糖尿病三高什么的找上你。”他的头发上像落了一层薄雪,灰白色的脏雪,比起同龄的男人他更显萧索衰老。
快到家时,张倩女朝父亲诡秘一笑。她推开门,身子立刻闪到一边,满怀期待地看着父亲。一套崭新的骨瓷餐具,亭亭玉立在餐桌上。白底釉下彩,明艳的黄绿色,那颜色仿若刚点上去,还水灵灵的呢。图案是蝴蝶忽闪着翅膀落在水仙花上,用手轻轻一弹,便发出清脆悠扬的响声。这是为迎合父亲的审美情趣,特意添置的新餐具。
张倩女一直记得,某个夏日的黄昏,父亲赋闲在家一年有余时,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发难,伸长食指,指着石桌上的几个搪瓷盘、不锈钢盆,说:“无论多好的菜,用这些家什一盛放,就叫人毫无食欲了,真是破败潦草!不能用好看点儿的盘子吗?”母亲说:“一样吃,还能变了味?”父亲摇摇头,拖着长音道:“夏虫不可语冰,朽木不可雕也!”
这话似乎蕴藏着可怕的杀伤力,张倩女看到,母亲的脸霎时紫红肿胀,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想辩解什么,又说不出来,母亲拼命眨眼睛,把眼泪硬憋了回去。第二天,她从百货一零买回整套 56 头的骨瓷碗碟,她把晶莹剔透的瓷器在餐桌上铺陈开来,一件件细细玩赏了半天,看起来,她比父亲还要喜欢这些美丽又脆弱的小玩意儿。
父亲的言行举动,为日常生活增添了幻境般的戏剧效果。他或午后高卧或焚香静坐,每逢彼时彼刻,母女俩就不再高声说话,走路也蹑手蹑脚,如履薄冰地供奉着他的优美和诗意。有时,闲人们翩然造访,母亲袖筒卷得高高的,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一条褴褛的红**还往下淌着水呢。蓦地,她从粗鄙的生活场景中抽离而出,她像登上炫彩的戏台,生疏而做作地说,不巧啊,他踏青去了。不巧啊,他赏雪去了。不巧啊,他钓鱼,不是,他垂钓去了。母亲拙劣地拿捏着声腔,张倩女很替她难为情,但父亲每次出门的时候,的确是这样跟家人告别的,我踏青去了,我垂钓去了……
作为高雅新餐具试图取悦的对象,张亭轩神情复杂,显然他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视而不见地靠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下面拿出塑料纸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