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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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南方盛夏季节特有的暴雨天气,黑夜瞬间驱散白昼。雨下得如此酣畅,整个城市恍若在大雨里漂浮起来,积木般晃晃****。几道银亮的闪电不时划过,像天空疼痛地裂开几道口子。

早晨一起来,张倩女就给父母叨叨,说潘舒墨在公司上班,坐办公室的,家庭也是留州的小康人家。她反复强调,你们放心,他不图我什么。我俩很早就认识,又交往了一段时间,是有感情基础的。想到两人共有的羞耻感,她又加上一句,是牢固的感情基础。张亭轩欣慰地表示,先同学再恋爱,挺有缘分。劳玉的狐疑并未消散,只是不便露骨地质疑女儿的女性魅力。劳玉满腹心事的样子让张倩女有些不安,母亲年事已高,减肥又跟着受罪,精神高度紧张,有好几次,她感到母亲濒临爆发了,谁知母亲毕竟内功深湛,自个儿又消化了。

潘舒墨赶到张倩女家中时,衬衣粘在身上,新做的发型岌岌可危,手里的烟酒糖茶却没被淋湿。张倩女接过礼品,拨拨他的头发,说:“真想不开,东西是小事。”

张亭轩站起身来,冲潘舒墨满意地一笑,小伙子斯文白净的相貌深得其心。劳玉的脸上却露出医生惯看悲欢离合的淡漠表情,转身去了厨房。张倩女跟过去,大声说:“妈,我给你打下手。”旋即凑到母亲耳边,说,“和气点儿,他又不是你的病人。”劳玉点点头,嗔怪道:“瞒得真紧,我都没有心理准备,你急火火地就把你爸叫过来了。”张倩女说:“也没想到这么快,不过话说回来,年纪到了,人又可心,还拖着干吗?”

这顿饭启用了雅致的新餐具,以示隆重。潘舒墨极力赞叹餐具的精美,张亭轩没接话,岔开话题,说:“吃菜吃菜,凉了就没法吃了。”

张倩女自律地夹起几根青菜。潘舒墨体贴地说:“倩女,你胖瘦都好看,中午这顿也没关系,来点清蒸鱼吧。”张倩女架开他的筷子,笑着说:“自己受用就好,别来招我。你别不信,我是一定能减下去的。”只有她自己明白,如今,减肥的坚决里揉进了几丝柔软,不光为重建自身的生活,更是因为心疼他。连着两次,她都看得很清楚,当**退却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体上时,如灼伤般迅速移开,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席间,劳玉不冷不热的,张亭轩和准女婿倒甚是投契。趁两人在热聊围棋,张倩女说:“舒墨很有才情,全身都是文艺细胞。他连手指都那么漂亮,会吹笛子,会画山水,对了,还会变魔术。他聪明着呢,下棋一下就是一天,连饭都不吃。”

夸着夸着,张倩女看到,母亲的脸,母亲的笑,像突遭奇寒的瀑布,水流着流着凝成长长的冰凌,尖尖地向下戳着。父亲也像被人掐到痛处,热乎乎的气氛忽然就冷下来了。张倩女心一沉,本来,她以为父母会世故而心照不宣地接受这个男孩,并演技精湛地表现出对他的关爱。

劳玉蓄势待发,她讥诮地说:“呵,这一身的本领,能出名吗?能变现吗?”她又板着脸问,“除了会吹笛子,会变魔术,你会做家务吗?”

她的口气令人很不舒服,潘舒墨保持着风度,说:“阿姨,你是指做饭洗衣服吧?会一点儿,会做。”

张倩女说:“妈,哪有问这个的!”

劳玉一脸严肃地说:“倩女,你不了解家庭生活,这很重要。”她接着问:“舒墨,你会带小孩吧?我是说,你以后会学着带小孩吧?”

这不合常规、近乎刁难的提问令潘舒墨更加尴尬。劳玉像变了个人儿,老巫婆般逼视着他,发出阵阵冷笑。

张倩女扶住桌子,说:“妈,太过分了。”张亭轩也责怪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荒腔走板,太失礼了。”

潘舒墨站起来,用拇指钩住裤子口袋,他小声说:“我还是先走吧。”张倩女瞪母亲一眼,说:“我跟你一起走。”这时,张亭轩也跃跃欲试地站起来,似乎也想往外走。

“你们谁都别走。”

说着,劳玉疾步走到门边,顺手抓过皮包跨在肩上,她用身体挡住门,像在守护一个出口,一个可以逃出生天的出口,她说:“我走。”

没人能预料到这个后果。在往昔岁月里,情绪变化无常的张亭轩曾多次摔门而去,闹脾气的张倩女也曾夺门而出,去街上游**或去同学家倾诉。

劳玉幽幽地说:“这么些年了,我不止一次地幻想,想你和你爸消失掉,哪怕消失一两天也好。”

剩下的人都愣住了,仔细一回味,这话里有一种平静包裹下的惊天动地,一种不断滋长、无从化解而日趋深沉浓重的痛苦,让人悚然心惊。这话也挺伤感情的,但张倩女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不是一个伤不伤感情的问题。

劳玉接着说:“每天最高兴的事,似乎就是忙活完了,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她的话不见刀锋,却分明已划破了什么。

张倩女对母亲的习性印象深刻,母亲确实有一个投掷的动作,把自己痛快淋漓地投掷进沙发里,然后蜷起身体,半张着嘴巴看电视。本来,张倩女以为母亲完成这个动作时身心舒畅,现在她才领悟到,这个动作里隐含着的放弃与屈从。本来,她以为沙发里的女人快活圆满,现在她才体会到,这幅家常画面里暗藏着的惨烈、销蚀和幻灭,这里头,有一种绵密、隐蔽而阴险的力量,有一种无底深洞般的腐蚀性的快乐。

她又想起自己透过小窗看到的一幕:下了班的母亲久久站立在家门口,她抬起脚来,又后退几步,迟疑地逡巡着,当她终于迈进自己家时,即使相隔一段距离,张倩女还是看到了,她的肩膀在战栗。接着,她走进厨房,再出来时,蓬松如雾的发卷已塌陷。最早,她进厨房前会戴上白帽子,后来不知为何也不戴了。

积蓄已久的雨水,宣泄般扑向大地。

劳玉守住门口,披坚执锐,这不是她的风格,此刻与过往缺少过渡。她终生都在自我控制,合乎规范与道德,她以通情达理、宽厚和顺而著称,从不由着自己性子胡来。她擅长把喜怒哀乐搅拌均匀,得体地应对她的丈夫、女儿和病号。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她敏捷地拉开门,像一条鱼一样轻快地滑了出去。

劳玉就这样滑了出去。剩下的三个人张口结舌地站着,房间里满满的,全是难堪。张亭轩手里的健身核桃球都忘了放下,他像拿了一块热地瓜,不停地从左手倒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他的眼睛不敢看潘舒墨——这个代他受过的年轻人。

不知何时,潘舒墨也悄悄离开了,张倩女完全没注意到。她仍在回味刚才的一幕:母亲滑了出去,宛若一条鱼滑进海水。她懂事以来,一直无法将目之所及的头皮屑般琐细零碎的母亲,跟当年那个充满艺术气质、遭遇街头爱情的女孩联系起来。但母亲滑出去的那一刻,两个形象终于令人信服地重叠在了一起,美丽,疯狂,不计后果,单细胞动物般透明,一通电就亮了,太阳一晒就热起来……此后的日子里,张倩女始终记得这个如梦似幻的场景,母亲是娴熟的,行云流水地滑出去,好像在意念里演练过多次。

晚上,劳玉发回一条短信:别找我,我很好。

两天后,张亭轩返回留州,回到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里。到家后他给女儿报平安,说:“深圳是个好地方。你看小区里的荔枝、杧果、波罗蜜,不用专人照料,自个儿就能长好,一嘟噜一嘟噜地结果子。只是我住不惯,你要想爸爸了,就回来看看。”

张倩女说:“爸,有时候上来一阵劲儿,真想任性一回,不干了,天涯海角地想去哪儿去哪儿。”

张亭轩思忖良久,说:“不要冲在最前面,也别落在后头,你现在就挺好,多少同学羡慕呢,可别瞎折腾,叫人笑话。你们这拨孩子,聪明,遵守秩序,适应力强,大有可为。”

他的话虚弱无趣。张倩女心里很难过,嘴上却说:“爸,别担心,想想罢了,还能去哪里?我以成为华跃人为荣,我会坚持住的。”

放下电话,她不得不承认,父亲在精神上早就是个老人了,那层炫目的光圈也早已消散。

经历了多年的过度解读和透支提取,那个熠熠生辉的晚上终于油尽灯枯。那晚,音乐教师张亭轩把妻女召集起来,他说:“音乐课是高中的附庸,校长不懂音乐,学生们也毫无音乐才华。对我来说,上课就是浪费生命,把自己一点点废掉。我辞职了。”他宣布时语调平静,像轻松地完成一个高飘的空翻,飞升而去。父亲的平静是一种绝对的震慑,传达出勇敢、坚定、深思熟虑等丰富的信息。母亲没有哭闹,也没有昏厥,相反,她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那会儿,时代还未突然加速,人们还不上蹿下跳,房子是祖业,钱值钱,母亲作为知名的内科医师,受人尊敬且收入不菲。上小学的张倩女正是表面乖巧、内心激**并极度渴望偶像的年纪,她觉得,就该有父亲这般潇洒独特的人物,不上班,无所事事,日子拿来虚度。父亲是自知的,他英明地踏进遴选过的生活,不含杂质地成为自己,替胆怯的人们做梦,宛若灰暗人世的一星微光。多年来,张倩女自卫般地排斥着真相—显然,父亲享受不了没有界线的自由,内心也从未宁定,他把那晚的抉择,拉低到魔怔、犯傻、失误的层次,降格为一时糊涂的愚蠢决定,甚至,像懦弱无能的逃逸。

他先莽撞地拒绝了世界,过后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拒绝这个世界的能力。为兜住这个错误,他潜心学习书法和国画,攻柳体,习花鸟,欲以润格致富,结果只能过年时为亲友免费写挥春。他专门钻研过演说技巧,期盼跃升到有识之士听他白话还给他钱的完美境界,结果只吸引了小城的一批“珍禽异兽”。

张倩女记得,父亲为邻居女人写春联时,女人拉着劳玉,夸赞道,你男人真巧。劳玉摆摆手,巧什么巧,万金油,玩家子,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神经兮兮。邻居女人亲热地用胳膊肘扛她一下,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好好哄着吧,让他自在!

现在的父亲,是神色惊恐而脚步虚飘的男人。他花费大半生的时间,亲手推翻了自己。

过了几日,劳玉又发来一条短信:别找我,我在净尘山,想一个人待几天。

张倩女想起母亲的描述,山上的房子是乳白色的,窗前垂下镂空的米色纱幔,推开窗子,迎着人的是一大片碧绿的湖水,窗边爬满茑萝、丹桂、凌霄、木香、扶苏藤,花枝垂入湖水,湖面上落满花瓣,风从远处吹过来。她依稀看到,母亲就站在窗前,全身散发着花香,芬芳迷人。她回了一条短信:亲爱的妈妈,照顾好自己。

此时,她才想明白母亲话里的深意。原来,母亲说的“我们”,不是指她和丈夫。“我们”,是母亲跟另外一个自己。

母亲的手机始终打不通,她的生活处于自觉闭合的状态。晚上,张亭轩向女儿打探消息,张倩女说:“我妈应该也在留州,西郊的净尘山,她想一个人待着,你不用去找她。”

张亭轩说:“西郊哪有什么净尘山,是连成片的荒山,没名字也没开发呀。”

张倩女心里一动,说:“她成心不让我们找她。”她伤感地想到,实际上,她和母亲从未亲密无间,她想当然地认为,母亲这般的普通妇人,早已不需要某种层面上的高贵而多余的生活。

张亭轩说:“咱俩没事就打打她的电话,说不准什么时候开机。”

张倩女答应着。电话那头,父亲接着说:“你妈最懂我了,我们是一类人,只不过……”他终究没再说下去。

张倩女感到脸颊上热热的,是眼泪在流。她羡慕这个失意的男人,他精彩过。她也佩服老妈,五十几岁的人了居然还有力气挣扎!

她站起身来想透一口气,想仔细看看,自己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水银滚珠的亮光,她刚站起来,就察觉到一股压迫的力量形成合围之势,渐渐逼近她。十面埋伏。她瑟缩着重新坐下去。毫无疑问,她的敌人更加阴沉强大,那是一个裹挟着整整一代人的庞大而严密的系统,像一个深深的坑洞,让她怎么爬都爬不出来。

她找了个借口挂掉电话。

眼泪慢慢干了。

又坐了一会儿,她打开电脑搜索,不断输入关键词,净尘山、湖水、白房子,然而,她在浩浩汤汤的信息世界里找不到一个匹配的结果。

她枯坐在黑暗里,潮汐般的饥饿感准时涌上来,她拨通潘舒墨的电话:“在哪儿呢?”

他报以沉默,半天才回答:“还能在哪儿,问都不用问的。”

饥饿又来了,它躁狂地伸出尖尖的牙齿,乱扑着咬人。她的腿,拖着她下了楼,她的手,伸到货架上,拣了一堆臭名昭著的零食:薯片、鱼蛋、花生米、豆腐串、炸鸡翅。她渐渐适应了它们的气味,她拈起鸡翅根,油顺着手指头往下流,这是蛊惑人心的场景,饱含着尘世的乐趣,她死死咬住油透了的动物残肢,有一种沉沦的快感。

总算过瘾了。她彻底不要自己、自我惩罚般地大嚼,抻着脖子,昂起下巴,动作近于困兽的撕扯。她沿着一个光洁如镜的斜坡往下滚,舒服,滑畅,一切都那么顺利。

东西很快吃光,悔恨和自弃夹缠在一起,她无比嫌厌自己,亦心灰意冷,虽卸去减肥的重负却并未感到轻松。生活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也许是致命的系统错误吧,总让她有欠缺感,总让她不停地想吃东西。从明天起,她要疯狂吃遍各种经典的下饭菜:地三鲜、卤猪耳、咸鱼茄子煲、尖椒鸡蛋末、油豆角焖排骨、红烧肉炖小土豆……她要把每片猪头肉在芝麻酱里滚一圈再送到嘴里,那得有多香啊!电流般的酥麻感在她全身传导。

此刻,潘舒墨在下沙村埋头洗衬衫,迷茫地搓洗着,水流卷着泡沫漫过他下棋的双手。父亲在小院子里,研究地上的月光一寸一寸地向西推移,母亲在那个据说叫净尘山的地方,享受孤独的日日夜夜。

她坐在窗下,想起二楼那扇神奇的窗子,那会儿她能看到,无数条小路通往云朵洁白的天空。

她从窗子望出去,外头是无边无际的华跃圈。她突然感到很厌倦,她就这样看着窗外,不知不觉地,天已经亮了。天地如此宽广阔大,可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