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者

來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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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江愷第一次坐在我對麵時臉上的表情。我熟悉這樣的表情,練過瑜伽了,修過佛打過坐了,老莊和張德芬都看過一遍了,還是不行。

江愷坐在對麵,陽光透過玻璃和一層薄薄的紗簾,落在他臉上。發型挺時髦的,頭兩側隻有短短的發茬,頭頂的頭發留長卻沒有塌下來,也沒有一撮撮粘在一起,看樣子是手指蘸點發泥往上抓的,抓得很蓬鬆,略微淩亂地立起來,說不出的恰到好處。再看衣著,條紋針織鑲邊的棒球服,天藍牛仔褲,淺褐色啞光皮質的德比鞋。一打眼就能估摸出來,他受過教育,有份體麵的工作,審美也合格,看上去是個活得不錯的人。

他讓我覺得很不安。初次來訪的防禦、不信任、試試看、半信半疑,他統統沒有,越是這樣我心裏越沉重。他看起來正常,實際上已經不知道怎樣往下活了,隻是還沒到完全絕望的程度。完全絕望的人不會嚐試改變,他坐在我對麵表示他對人生仍懷著渴望,或許把我當成了最後的希望。我呢,隻是選擇這份職業的一個普通人,既不睿智,也不神奇。

這幾年每接洽一個新來訪者,想到反反複複、纏綿難愈的過程,心就累了,我提不起興致來了解和琢磨一個全新的對象。每個人都是一座博物館,也是一座垃圾山。而來訪者不是來展覽生命中的功業並邀請我鑒賞的,他們會在職業化的導引下,在一個個失去戒備的鬆弛時刻,任由心底的一條條濁流暗河泄洪般地衝出來,而我在一片狼藉中仔細辨查,撿拾起有用的材料,耐心地抽絲剝繭。這是跟人相關的工作,跟人相關的工作隻能耐住性子,一層一層,一步一步,還未必總是向前,時不時繞一圈就回到了原地。

前幾次谘詢我說得很少,鼓勵江愷多說,放開說。江愷需要說話,需要盡可能地傾倒,他就是對著樹洞說上幾個小時也是有效果的。跟我一起聽他說話的,是一盆菖蒲、兩株琴葉榕和幾隻毛絨玩偶——龍貓、哆啦A夢、小兔本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