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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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走走停停的,冷了几次也冷不下来,约略有个意思罢了。树叶陆续地掉,不似北方迅疾严厉,一下子全掉光,裸出枝枝杈杈,枝丫上总还笼着一层绿意,只是绿得薄了,不像夏天那样累累的。

临近年末,期末考试的缘故,青少年来访者多了,婚姻咨询也多起来,好像婚姻也要经历年终大考一样。最近这个月江恺没有出现,看看下星期的预约表,依然没有他的名字。

周六下午的咨询排得满,我过了饭点儿才下楼。拐进茶餐厅,靠窗坐下,捧着餐单看半天,还是点了云吞面;饮料呢,鸳鸯、热鲜奶、阿华田、好立克、柑橘蜜、红豆冰、可乐煲姜,一行行看下来,最后我在杏仁霜后面打了个勾。

茶匙一下下搅动杏仁霜,白色的小漩涡旋转着,甩出来清冽微苦的杏仁味。附近写字楼加班的人三三两两地进出,大都挂着胸牌,坐定话不多,埋头填饱肚子。餐厅里很静,用餐区跟切配间只用玻璃隔着,玻璃后面一根银色横杆,悬着一排挂钩,勾着油鸡、烧肉、卤鹅、青蒜,射灯打下来,青蒜碧绿如洗,烧肉的皮色是枣红枣红的。

抬头看见一个颀长的背影,等他转头,转过头来却不是。这些天,看到高个子男孩就忍不住想起江恺来。

出电梯,沿着走廊往办公室走,我远远看见一个人在门口来回踱着步。走近了,发现是个面生的年轻女人,冲着我点头。目光越过她,望向前台,值班的姑娘不在。我拉开包的拉链,摸到里面的强光手电筒和高分贝报警器,心里踏实了些。

我不往前走,女人也不动,互相对视几秒。她说,您是庄玉茹老师吧?我见过您的照片。

我紧攥住手电筒,心想随时备着的东西竟然真要用上了。

庄老师,我是江恺的妻子,我叫于小雪。

手还是没从包里拿出来。走廊里的灯光偏暗,于小雪走近几步,我才看清她的脸。看清了,攥着手电筒的手指不由松开了。当时形容不出来,后来回忆起跟于小雪唯一的这次见面,回忆起她的脸,一个词才浮现出来:弧度。生硬、苦愁、凌厉的脸上是见不到优美弧度的。于小雪呢,眉毛从中间开始弯,眉尾恰当地收住,不至于耷拉下去,双眼皮儿不深不浅,像两道秀气纤巧的虹,嘴角向上翘,像横躺着的月牙儿,从耳垂到下巴颏儿也是一条流畅的弧线。很喜相的一张脸,无论笑不笑,笑意是满的,要溢出来的样子。成年人的面相泄露的信息太多了,无关乎天生的五官美丑,面相里往往隐匿着一个人的心理和生活状态。

走廊另外一头的保安朝这边走来,我取出钥匙打开门,犹豫地看着于小雪。她迎着我说,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我拿不定主意,身体却侧过来让一下,她赶快走几步,跟在我后面进了屋。

她坐进江恺常坐的沙发椅,环视房间,视线最后落在书架上。我以为都是专业书籍呢,原来不是,她喃喃念出声,《通俗天文学:和大师一起与宇宙对话》《中国首饰史话》《李白传》《夜航船》,这是,呀,还有这么多绘本和漫画。

不清楚她的来意,我礼貌地笑笑作为回应。

她说,家里现在有很多心理学书籍,《释梦》《荣格文集》《行为主义》《自卑与超越》《论人的成长》,都是江恺买的,我有时也翻一翻。

我心里忐忑,等着她切入正题。我这个职业在来访者家属那里名声并不好,有的目之以传销、灵修、邪恶催眠一路;有的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伪科学、读心魔术;有的时刻提防着,怕咨询久了依赖上,跟亲人反而疏远了;最习见的是把我们看成江湖骗子糊弄人,新时代骗术,闲聊天儿居然按分钟收费,还那么贵,简直是敲诈。

庄老师,你会保密吧?她问。我以为她要跟我聊聊江恺,没想到说的是她自己。

声音圆润好听,珠子一般滴溜溜地滚动着过来。

就是一刹那,我看他一眼,偏巧他也看我,那一霎可真长啊,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发生过了。之后又见过几次,都是一帮人一起的,听见他跟人打听我,我装作不知道的,其实心里挺高兴。今天,他跟我,两个人,在咖啡馆待了一下午,把不多的几种饮料试了个遍,好意思又不好意思地坐着,都不说告别的话。直到咖啡馆灯亮了,我心里乱,告辞出来,在公园里晃了晃,实在没头绪,才来这里碰运气,看看您在不在。

她又详细说起两人怎么在草木染工作坊共事,我边听边细细地捋。于小雪是纺织面料设计师,这个我早听江恺提起过,也由此想通了他为何穿着打扮颇为讲究,从他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认同度来说,本不该这么讲究的,想来都是于小雪对他的积极影响。

因职业之便,我对男女间的事了解甚多,深知那全不由人的疯魔劲儿,就像一把火,除非烧完燃尽,不然过不去。我担心江恺,一时默然,对着眼前的于小雪,却更多的是理解。我知道婚姻有多难,知道跟江恺在一起生活有多累,也猜到于小雪对“草木染男士”的好感,恐怕是因为在痛苦中浸泡太久,想露出头来透口气,未必是动真情。

何况,她为什么来找我呢?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些。

她接着说,庄老师,你是专业人士你帮帮江恺吧,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信心也快磨没了,早租了房子说搬出去,又舍不下小家,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这个小家,一想到跟他过不下去了,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掉眼泪。

这代人是爱过才结婚的。我暗自庆幸。

她说,最近这几年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遇见烦心事他就情绪低落,一低落就好些日子,毫无理由的他也会突然不满意,好像他本身需要痛苦,好像心绪恶劣倒变成享受一样。外面阳光那么好,扭头看见他,他头顶上压着一大团乌云,我一哆嗦,全身冷透了。他有时待在房间里会忽然大叫一声,接着传来猛砸键盘的声音,好像自己跟自己说起话来,跟念咒一样。渐渐地,各据一室,我也安不下心来,飘飘摇摇地等着,干等着他大叫一声,叫完了反而安心了,好像跌进看不见底的洞,掉着掉着总算着地的感觉。

她的声音绷紧了,眼眶里滚着泪珠,眼尾的睫毛湿湿的。

一次次重复,就跟进了闭路循环一样,看不到头。前一阵子他跟单位又闹起来了,这个,他跟您说了吧?

那天下午临时加了咨询。我仔细咂摸这个“又”字,心里明白了几分。

她趁我不注意擦擦眼睛,说,庄老师千万别对他有成见,他是一点儿坏心眼儿也没有的人,他多单纯啊,上大学那会儿他脸上就写着三个字:好男孩。

她谈及大二那年去找高中老同学玩,认识了江恺。她随口提到的大学名字让我心里一震,江恺只跟我聊过他的专业,从没跟我提起过他毕业于全国数一数二的学校,我有些吃惊。

提到大学时代,她高兴起来,跟我讲他们相处的一些画面,讲得很细致,不愿意漏掉往事一丝一毫的好,脸上始终是小女孩的欢喜劲儿,眉眼更弯了。

我忽然觉得大有希望,很明显她比江恺健全,她是可以从经历中获取养料并被平淡生活秘密滋养着的一类人,这对江恺来说太重要了。

好男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末了,她说。说完垂下头盯着地面。

她相信别人,她主动来找我,刚才还说起江恺看心理咨询,她没有质疑没有冷嘲热讽,还帮着在网站上选咨询师,浏览简介和照片,说选这位吧,慈眉善目,看着很亲切。

我的年纪,大概跟他们的母亲差不多。

怎么会对他有成见呢,他是我的来访者,我会帮助他发现一些问题,帮助他的过程也是在帮助自己。每个来访者的心都像冻了几十米的冰层,不能急,慢慢来吧,小雪。我轻声喊出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接着说,心理咨询可以从幼年入手,从过往经历入手,家庭、父母、成长历程,沿着这个方向去找线索,这是流行的手法,这种手法因为很少触及现实、相对安全而被广泛采用。但不要忘了一句话:“我”是一切存在过、一切业已完成的事物的总和。人是什么?人是所有经历的总和,而不仅仅是童年的经历。你呢,你曾经是,现在也仍然是江恺的经历。

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我看到他在受苦却帮不了他,也没能让他感到快乐。夜里他经常做噩梦,喉咙里发出特别惊恐的叫声,双手在黑暗中乱抓,我想让他醒过来,又怕中断一个梦不好。白天的时候偷偷看着他,既想耐下心来安慰他,又想扭过身去躲得远远的。

我明白她的处境,她正渐渐丧失跟丈夫共同生活的兴趣。江恺的烦躁、怨恨、不高兴像病菌一样四处滋长,高频率的爆发让她身处家中而难获安宁,在爆发和等待爆发中熬时辰,家庭的场,家庭的氛围,吃人不吐骨头。

我把叹息压下去,对她说,我知道你厌倦了,再坚持一下,别放弃。你是江恺的生活伴侣,也是一个良好的客体,跟你相处的美好体验会改变他内在的心理机构,这样他就有希望重新建立起跟环境、跟他人的健康的客体关系。

最后我告诉她,我最喜欢的心理学家是阿尔费雷德·阿德勒。他认为儿童在 5 岁左右形成了生活风格,也就是构建起了人生原型。但阿德勒不看重过去,他还说过一句话:生命总会设法延续下去。

她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点头,生命总会设法延续下去,相信你庄老师,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的。

送走于小雪,我先推开窗户让风吹进来,又关掉吸顶灯,只留一盏低瓦数的台灯,最后把自己放妥在躺椅里。眯了一会儿,坐起来准备回家,抓起手机放进挎包,手指又触到了包里的防身用具。几年前一次咨询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人总盯着花瓶看,透明玻璃花瓶,注水到瓶身的一半,一束鹅黄色的小苍兰亭亭地站在清水里。咨询完了,我手捂胸口调息了半天,心跳才渐渐慢下来。从此,房间里没有了玻璃花瓶,也没有了瓷瓶和陶瓶,植物栽种在塑料花盆里,干花们——鼠尾草、地中海蓟、满天星、珊瑚红豆、莲蓬,住进了各种形状的藤编、竹编或柳编的花器里。

来访者是个十几岁的初中生,也许他只是喜欢那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