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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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三月份,我会离开深圳去别的地方住一阵子。各地的景区风光迥异,扰攘是一样的,我受完罪就离开了,景区还在没黑没白地受罪。有一年夜宿河畔的古镇,深夜躺在**,窗外的人声像涨潮一样漫上来,渐渐盖过了水声。月洞门雕花木床挨着窗户,窗户下面是窄窄的河,打开窗户,红灯笼映着粼粼的流水,对面临水的街上站着人,拱桥上也挤满了人。古镇像个揉着眼睛缺觉的孩子,哪天能睡个囫囵觉就好了。也去过传说中适宜隐居的偏僻地方,发现隐士真多,已经热闹起来,难见荒烟蔓草,跟外头的气息差不多。后来就悄悄回老家住,市郊的宾馆,水库边上的度假屋,临行前或跟亲友见个面,更多的时候直接拉起行李走。坐上出租车,在座位上转头往后看,熟悉又陌生的小城越退越远,渐渐模糊了,是山水画虚虚濛濛的远景轮廓,像一场似有还无的残梦,遥遥挂在卷轴的一角。

很少跟亲友谈起我的职业,有人问起来,能含糊过去就含糊过去。这份工作神秘而高危,枯燥又刺激,似乎藏纳了数不清的秘密。但更多的时候我了解的不是个体独特的痛苦,而是公共性质的痛苦,洞悉的也非个体隐秘,不过是对世俗价值的反复体认,对永恒的贪嗔痴慢疑的来回温习。我的房间里噼啪闪烁着心灵幽深处迸裂的暗蓝色火花,同时也堆积了世事人心最表面的一层泡沫,浑浊而固执,强风吹过来都一动不动。

钻研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还是揣摩不透上级的心意,有时候用过劲儿,有时候又不够主动,经历几任领导,这方面没少下功夫,好像一直没找对感觉,领导对我也不太重视。

做销售三年了,业绩一直不理想,好几次差点被淘汰,量上不去,不被淘汰自己干着也没意思,没有愿景啊。每年固定培训也学了些招式,说穿了卖东西就是讲故事,讲故事的技巧我已经掌握了,但心理不够强大不够坚定,对人家脸上的表情会特别在意,抹不开脸面去磨客户,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轻松混成哥们儿,很苦恼,想请你在这方面帮我提升一下。

我有个高中同学,是我在深圳唯一的朋友。本来我们经济条件差不多,都是一套房一辆家庭型轿车。后来他跳槽去了一家金融公司,每年年底奖金下来了都发笔“横财”,换了豪华车,现在又准备换房改善生活品质。我呢,后悔大学时没学个好专业,现在还领着死工资。每次跟他见面,回来我都特别,怎么说,就是那个词,焦虑。但他毕竟是我在深圳唯一的朋友,人都需要友谊,其他社会上认识的不敢交心呀。我短期和长期都看不到赚大钱的希望,心里急,睡不着觉,可能快抑郁了。

这些本该跪在菩萨跟前默默念叨的话,说给我听了,菩萨不用回应,我得回应,厌恶和倦怠会一起袭来。来访者们境遇各异,有一点是相同的:每个人都气鼓鼓的,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我经常会有捂紧耳朵的冲动。他们的面孔年轻而老气,更是令我不忍细看。好在这类人士所受的是滚滚红尘的浅表伤害,没有真正的问题要解决,伤疤会很快脱落。再加上自助心理学这么流行,分支细,锁定精准,营销心理学、交际心理学、恋爱心理学,通俗易懂,实用性强,实在不需要专门花钱面询。

四月初回到咨询中心,桌上放着这一星期的安排表,江恺的名字又出现了,预约的是一个工作日的晚上。我仔细看了几遍,确定是江恺。

晚上,我提前到咨询室,开窗换气,再把窗子关上。掸干净茶几,调好灯光,倚在沙发上等。江恺提前了几分钟到,说,上个月就想预约,助理说你休假去了。

我请他坐下,聊了几句闲话。江恺主动提起单位的事,我问他最后怎么处理的。他说,写检查,会上公开道歉,之后饭堂里见面也互相打个招呼。才不过几个月,他说起来像是很杳远的事情了,也许那天他的慌乱和绝望,不仅仅出于对上司的畏惧、对前途的担忧,我感觉他可能不在乎这些,让他害怕的,可能是另外的东西。

反正我又搞砸了。他扶着额头,准备从头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