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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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那年参加了研究所的应聘考试,几百人竞争的职位,我笔试面试都是第一。入职头一年工作很认真,跟同事关系也融洽,大家对我评价不错。接下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跟兜不住一样,跟同事吵跟领导也对着干,人缘越来越差,一去单位就觉得空气紧张,待在那里也是讪讪的,只好去找别的出路,看看选调什么的。选调也是通过考试,我擅长这个,试了几次就考上调走了。

在新单位,工作上手很快,一切都很顺利。谁知道过了一段时间,就跟鬼上身一样,又把挺好的局面破坏掉了。我很容易跟人结仇,事事都想反抗,不是诚心的也没什么坏心思,不知道为什么,形容不出来的感觉。

中间还有,不详细说了。现在这个单位是去年夏天刚换的,刚到单位的时候特别高兴,我渴望加入陌生的群体中,我就是个新人了,是另外一个人了,没人知道我的底细,可以重新再来一遍!谁知道那天跟中了邪一样还是搞砸了,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暗中指挥我,在秘密规定着我生活的走向,不管我怎么做,都是往那一步里迈。

听着江恺的叙说,我眼前不断出现一幅画面,画面里藏着深深的悲哀,叫人看一眼就不由得心情黯然。一个年轻人清晨醒来时是怀着希望的,洗脸刷牙,穿上干净的衣服,默默给自己鼓劲儿开始新的一天,尝试着友善对待周围的一切,然而在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希望和美好总是迅速溃散,无论他多么努力都走不出这个轮回。

这些年一直不太顺。江恺总结道。

我问,你主动同其挑起冲突的人有什么共性吗?

他想了一会儿说,仔细想想,都是品性很不错的人,但会在某一个瞬间让我感觉受到了约束。

约束?还有没有更多的词语可以描述?

压迫,剥夺。服从别人让我感觉很难受,像一座山压过来,把我压成薄薄的纸片,也像一大把管子插在我身上,生命一滴滴被吸走了。他很肯定地说。

越来越清晰,我准备开始梳理。看起来,他是个自由的成年人了,不管家庭和父母以前如何,他早已挣脱而出。然而,过去并未走远,像个**,向他招手,一扇扇门次第洞开,长长的通道显露出来,熟悉的口令响起,他毫不迟疑,扭头往回走。召唤他的到底是什么?

觉察和认知是最重要的,只要能认知到是什么在操纵他,就可以用相应的方法来治疗。

回想起来,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让我有受束缚的感觉。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总是尽快原形毕露,尽快让人知道我不好惹不能沾,是个怪人是块滚刀肉,别跟我分派任务,别跟我交代事情,别打扰我,离我越远越好。扭曲的是,我又多么希望跟每个人的关系都是正常的。没救了,你理解那种感觉吗?好不容易焕然一新,然后稀里糊涂又是老路,意识到自己又回来的一刹那,一下子就灰心了,一点儿心劲儿也没有了。日子太长,我想把阳寿分给小雪,分给你,分给医院里得了绝症的那些人。他郁郁地说。

我忽然改主意了。

我儿子跟你同一年出生。我说。

也在深圳吗?他肯定比我好得多,我的意思是比我快乐得多。

不在深圳。

那就在国外了。

他死于脐带绕颈,抱出来的时候已经凉了硬了,除了在我肚子里活动、呼吸、生长,一秒钟也没在世上活过。

我们面对面坐着,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恍若漫漫长夏,热气凝滞不动,世界也被粘在了原地。

又过了几年我跟丈夫也分开了。

接着呢?再婚了吧?

我不再往下继续,岔开话题说,我之前在老家是做财会工作的。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江恺安慰着我,好像我是他的来访者。我看着江恺的脸,一时恍惚起来。最近这几年,长成青年人的儿子频频造访我的梦境,他有浓黑的眼眸和上扬的眉毛,个子高高的,喜欢穿天蓝色牛仔裤。白天走在街上,碰见男孩子从我身边经过,我会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地方或汇进人流看不真切了,我才继续往前走。

江恺的眼睛忽然一亮,说,庄老师,你看圣斗士吗?我最喜欢的圣斗士是凤凰座一辉,工作后挣了钱,收藏了很多一辉的模型,有一座是他穿着金色的神圣衣,身后垂下长长的凤凰翎羽。一辉总是死去再复活,而且凤凰座的神圣衣也是有生命的,毁坏了可以自愈。

他讲述起凤凰座的几场著名战事,战斗的激扬,涅槃的灿烂,太阳仿佛伴随着精彩的故事冉冉升起,带着隆隆的巨响声升起,迸射出道道金光,辉映着他年轻的脸。他说自己不该被生下来,抱怨活着真没意思,但是他又多想好好享受生命,好好享受来人间的这一趟啊。阳光、星空、连绵的青山、雨后的草地、诗一般的公式、友情、体育运动、书、电影、花朵、热乎乎的家常菜,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我告诉他,别灰心,千万别灰心,这不是什么绝症,也没有严重到要从心理领域转到精神卫生领域,已有的理论足够帮你认知了。

到底是为什么?他问。

我尽量不给他定性,假我,俄狄浦斯情结,人格障碍,部分社会功能的缺失,这些标签于他无益。人是多么复杂和差异化的存在,不是几个概念几种分类就能说清的。我尝试着用他能听懂的语言,跟他一起分析和逐步发现。

你感觉有个神秘人在指挥你,你是被迫进入到情境中的?

非我本心所愿,我想在平和友善的环境中工作啊。

仔细回想一下,事情失控之前你一般处在何种状态中?

不知道,就是感觉难以忍受,局面、氛围都不对。

轻松的气氛,良好的人际关系,为什么难以忍受?

他皱起眉头,是呀,为什么?

也许,这些会令你感到不适,因为不适你才想改变。

改变舒适的环境?他瞪大眼睛。

你不断创造条件,让自己置身于对抗性的境地中。

我创造的?但处在这类境地中并不愉快,很压抑。

并不愉快,可是你熟悉,你熟悉这种恐惧:敌人在身边,让你不得安宁。你盼望回去,让自己沉入业已熟悉的恐惧中。

业已熟悉的恐惧?

是的,与其等待不可知的恐惧,不如先期沉入熟悉的恐惧中,这样就有一种虚幻的掌控感。如果说有个神秘人的话,这个神秘人,就是你的恐惧。

他说,那业已熟悉的恐惧是什么?敌人又是谁?

一种症状的背后必然勾连着一大段过往,熟睡的个人生活史,需要慢慢叫醒它。我说。

他那么聪慧,我觉得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回避着我的眼睛,说,这一层要慢慢体会。

我点点头,不用急,今天也差不多了,回去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