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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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愷離開後,我在診療室躺了一會兒才回家。回到家,走進臥室,打開衣櫃門,感應燈隨即亮了,斂藏的光在小小的空間裏伸展開來,大衣、毛衣、襯衫,擠擠挨挨擁過來。我從抽屜裏拿出一塊洋布,藍底白花,顏色舊舊的。不是用舊的,是不曾流走的時間一層層蒙在上麵,讓它變得晦暗也變得沉重。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昏厥。原來蘇醒不是一瞬間的事,而是一節節、一格格的。先是有耳朵了,聽見喊我的名字,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傳到耳邊已經衰弱,回聲**悠悠地響起,在空曠處經久不散,絲絲縷縷地飄著,聲音的細絲被一根根抽長,漸漸斷了,風一吹,沒了。接著,我感覺到身體的存在,不是實心的,是玻璃球,能看見裏麵樹枝一樣的脈管,懸浮流動著的血液。再往後,有觸覺了,指甲蓋劃過的地方涼涼的,是鐵架子床。最後,有什麽東西重重撲在身體上,我猛地坐起來。

孩子的臉是青紫色的,雙目緊閉,他還沒來得及看我一眼,看人間一眼,眼睛就合上了。人們在床前箍成一個半圓,紛紛勸說著,要把他抱走。我扯過被子蓋上他,隻露出拳頭那麽大的頭,說讓我抱著他吧,就一個晚上也行。熄燈後我靠著一個枕頭,在黑暗中注視他。相鄰床位的人背過身去,歎息聲比披散下來的頭發還長。我摸索著下床,繞過彎曲的樓梯,走到有路燈的地方端詳他的臉,我想記住他的模樣。那做母親的一夜很短很短,一叢叢黑黝黝的冬青樹很快從晨曦中顯現出來,頂著初生般的濕漉漉的綠。夜裏多個瘋狂的想法,比如說把他做成木乃伊,把他浸泡在某種溶液裏,把他冷凍起來等待醫學的飛躍,像晨霧一樣升起又消散了。最後我手裏攥住的是一塊裹他的棉布,我湊過去聞,大口吸氣,好像這樣他的氣息就能在我的身體裏往複循環了。後來過了很久很久,我已經可以敘述和談論這件事情時,別人聽了覺得可怖,對我來說卻是一輩子最溫柔的夜晚,我跟我的孩子在一塊兒,胸膛貼著胸膛,靜靜地等著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