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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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石窟门口望过去,成千上万的石刻佛像沿着伊河东岸逶迤而来。

从光滑的崖面往里掏,掏出来凹型的佛龛,凿锤对着大块的岩石,凿下不是佛像的部分,佛,就出现了。巨大的佛像跟山体似断还连只能仰望,低处的岩石上,数不清的小造像依着山势密密排列着,小佛像只有几厘米那么高,却依然让人觉得壮丽。

江恺一路介绍着,哪一尊是精品,什么年代,有何特色。他说记不清来过多少回了。又走了几十步路,他指指前面,快到了,龙门最大的一尊佛。

我们来到卢舍那大佛面前。此处游人最多,导游被扩音装备放大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个历史人物的名字不断被提及。我没有细听传说,仰头看去,看到大佛融进了山石中,她是菩萨,她也仍然是半座山。我被她的神情迷住了,忘记了她是石头,奇异的感觉涌上来,好像我无论移动到哪个位置,她的目光都像暖煦的风一样吹拂过来。还记得有一年去西安散心,见到秦陵深埋在地下的永生军团,一个个高大的陶俑,斜斜地扎着发髻,没有眼珠和瞳仁,永远无法与之对视,看着看着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了后脑勺,大夏天的,我打了个大大的冷战。

不是为了旅行而来,此时游兴却真上来了,问江恺能不能再去白马寺。他看看表,说赶过去试一试。

来到白马寺,寺门关着,已经闭门谢客。我们沿着赭红色的围墙走了走,暮色渐渐围上来。灯光疏疏落落地亮起,不远处是一家小酒馆。

郊野之地,路上车辆很少,行人也零零星星,天黑下来,是荒村一般的寥落清寂。进到小酒馆里,我们商量着点菜,芹菜炝花生米、小酥肉、焦炸丸子、蒸槐花,主食要了半打锅贴。菜单翻过来,看到有糯米酒,我问他,喝点酒吗?他笑笑,度数不高可以。

很快,店家温了一壶酒上来,酒壶旁是一个小瓷碟,放着干桂花。我先把酒倒在杯子里,再洒上厚厚一层桂花。乳白色叠着金黄色,米酒的酒香托着桂花的甜香,在不大的屋子里漫溢着。

热酒入口顺滑,跟酥肉、丸子和闲聊也相宜,我们又要了一壶。北方初春的夜晚还有些清寒,喝了几杯酒身体才暖和起来。我拈着酒杯,想起大佛的面容,嘴角浮现出笑意。

笑什么呢?江恺问。

我说,江恺,你去过很多次石窟了,给我说说,你在大佛脸上看到了什么?

很庄重,庄重里还有点亲切。他说。

嗯,庄重、亲切,还有吗?想想她的衣服。

衣服,衣服是袈裟,石头的袈裟。江恺有些出神。

对,石头袈裟,是石头吗?

不是。他仰头喝下一杯酒,手拿着酒杯在桌子上划圈,说,是石头也不是石头。

我回忆雕像的每一个细节,心里不住地赞叹,大佛的通肩袈裟像随手捋起水的波纹,披在身上,衣纹悬垂着,一道道绵软自然的弧线,看不到任何峻急紧张的转折。

石头凝固下来的是什么?说说你的感觉。我继续跟他探讨。

他说,垂感。

会不会还有一个词可以替代?我问。

他捏住眉心,让我想想。

石头凝固下来的,是松弛。他说。

对,那是石佛最好的状态,也是人最好的状态。玻璃门上起了一层雾气,隔开小酒馆和外面茫茫的夜。我看见,他耸着的双肩渐渐沉下去,脖子出来了,变长了。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惊讶地张大嘴,说,你看,脚在使劲儿,我的脚居然在使劲儿,明明喝着酒说着话呀,使劲儿干吗呢?我循着他的视线见到桌下的一只脚,只有前脚掌着地,隔着鞋子仿佛也能看到:他的足弓绷紧,脚趾在用力抠地。

脚慢慢放平了。

原来我一直是这样的,像剑拔出来,弓拉得满满的。江恺不敢相信。

过了一会儿,他说,下雨了。

我用手抹抹玻璃上的雾气,向外看去,只看到一小框黑夜。

他吸吸鼻子,下了,我闻见雨味了。

杯中米酒,安安静静地待着,慢慢地,上面澄出一层透明的青汁。半晌,雨点才稀稀疏疏地落下来,闷声打在地上,似乎数得清,渐渐地,雨点小了也密了,像簌簌落下无数粟米般的小花蕾。

刚才好像去了一个地方,从没去过的地方,那里太寂静了。他的神情恍恍惚惚的。我不去打搅他,等待他彻底回过神来。又过一会儿,他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心安的感觉,很陌生,也很美妙。

我点点头。好长一段时间了,故去的儿子没有再出现在梦境里,他好像走了,真的走远了。

咱们接着聊吧,庄老师。

又加上一份牛肉汤,就着热腾腾的汤,我继续跟他闲聊。文章、书法、琴曲都能看到背后的人,至少能看到人某个时期的状态,他是焦灼的还是安详的,生硬的还是柔软的,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他呼吸的长短和轻重。比如说有的文字整篇读下来,能感觉到作者气短气促,因为文章也在呼哧呼哧大喘气,还有的文字一惊一乍,吸引人,当然吸引人,就像字里行间伸出一只手,强拉着你走。再说说女人的美,有的女孩子认为优雅是凹出来的、拧出来的,是对抗出来的,其实自然放松的时候才可能谈得上好看,骨架舒展,脊柱曲度正常,挺胸抬头不但不累,反而是最舒适的。

人的体态以及面庞的纹路走向里,几乎储存刻印着过往所有的情绪和心理习惯,那些恐惧和焦灼并没有倏忽而逝,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日久天长地凝结了下来。

走出小酒馆时,我才意识到刚刚是一次艺术治疗,没有感觉到它的开始,也没有感觉到它的进行,概念和知识隐去,点、节奏、设计、目标皆不明晰,即兴而偶然。

我也很久没这么松弛了。

躺在酒店的白色大**,江恺的话还在耳边回**。细雨潇潇,一灯如豆,木桌木椅,酒菜温热,门外传来鸟儿振翅飞过的声响,过后天地俱寂,更是悠然神远。他环顾四周,说,我这些年,就是这样的时刻太少了,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