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的餐厅供应自助早餐,我端着盘子一圈走下来,盘子里有了白煮蛋、香肠、青菜和切成小块的油条。放好盘子,想起粥还没盛,去盛了一碗小米粥,顺手接一杯豆浆。往回走的时候,江恺进来了,他看见我,示意我先找位置坐下。
上午他计划看望外婆,我是跟着去还是自己游览洛阳,昨天没有商议,也是怕他拒绝,我故意没有提及。他取餐坐下,我想着既然吃早饭遇见,正好也就一起去了。
为了表弟上学近,我姨没往楼上搬,住的还是平房小院。老人家心里恋着住平房,出院才同意过去的。我家住在高楼层,外婆才不肯来呢。江恺一路说着,很快出租车在一个胡同前停下来。
胡同很深,往里走了几十米,江恺仔细看看大门,辨认一下,说,是这里。
开门的是一个有点儿年纪的女人,短发,体胖,毛衣在身上匝出来一个圈一个圈的。她袖子挽着,手上沾满白沫,好像正在洗东西。江恺愣一下,叫声阿姨,女人看看他,摇头表示不认识。江恺说,王莉是我小姨。女人“哦”了一声,把门完全打开来,说,都上班去了,就我跟老太太在家,我姓徐。
徐阿姨,我从外地赶回来看看我外婆,江恺边说便往里走,我跟在他身后。
院子方方正正,中间垦出一块松软的菜地,蔓着菜苗,搭着黄瓜架和扁豆架,一大一小两只狸猫在院子一角的香椿树下躺着。女人把我们引到东头的房间,转身离开了。江恺快步走进去,我跟着迈步,随即又缩回腿来,就站在门口往里看。
老人坐在床沿儿上。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认出外孙,话跟不上,吃力地咳出几个音节。江恺跟她说话,她也听不清。我试着根据她的脸想象江恺妈妈的模样,然而这张脸已没有清晰的轮廓,眉毛掉光,只剩下浅浅的白印子,眼皮垂下来几乎覆盖住眼珠。透过眼皮没遮住的不规则的两条缝儿,她定定地看着江恺。
江恺坐在她身边,说,歇着吧,外婆,咱不说话了。阳光铺在**,老人眯上了眼睛。江恺轻轻站起来,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一一放在桌子上,奶粉、蛋白粉、钙片、蜂胶、花旗参、一套保暖内衣,还有一只智能手表。这种手表可以测血压、呼救,我在商场见过。他拿着手表回到床沿儿,戴在外婆手腕上。她还是没有醒,他就握着她的手,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老人猛地醒过来,两人又开始说话,翻来覆去那几句,她听不清,他也听不清。
老人指指屋角,一个简易马桶放在那里。她站起来,江恺赶紧扶着,她挪一步,江恺挪一步。她并不胖,坐下去时身子却显得很沉,重重地砸在马桶圈上。她解完小手,继续坐着,好像解小手就用光了力气,只能在马桶上坐着攒劲儿。好大一会儿她表示可以站起来了,江恺两手放在她的腋下,几乎是把她叉起来的,她喘息片刻,抓着江恺的胳膊往回走,更慢了,一顿一挫地挪着。我看看手机,在这房间里一来一回居然耗去二十多分钟。
日光一点点移动着,月季花的影子印在窗玻璃上,老人的头缓缓垂到胸前。
江恺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我们一起来到院子中央。江恺不住地摇头,说,前年还不是这样的,能打牌能上街买菜,老人老起来太快了。
徐阿姨在偏房里忙活,见到我们就推开偏房的小窗户,探着身子说,中午陪你婆吃饭吧?我多收拾几个菜。
不了。他高声说,又转头低声向我耳语,一会儿我姨我姨夫该下班了,咱先走。
女人说着怎么不吃饭呀,追出来送。看她掩上门,我们才往外走。
在胡同里走了一小段,江恺忽然停下来,往后退几步。胡同口迎面走来两个人,一前一后,都推着电动车。江恺转身看看大门,已经关上,又往胡同另一头看,堵死的。他双手抓着背包的肩带,一下子紧张起来。我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怎么了,江恺?
我看着他,很明显,他想飞走,却少生了一对翅膀,他出了一身大汗。
那两个人走近了,走在前面的是个女人,嘴里叫着江恺的名字。
你们怎么来了?江恺沉着脸。
你姨叫我们过来一起吃饭。女人看到江恺的脸色,有些畏惧的样子,说,她不知道,不,……你不是还没买上票吗?你姨不知道,我们不知道你回来。
我倒是听明白了,也猜到他们是谁了。料想是保姆通知主家有客来,主家再往下张罗,就把他俩张罗上了。江恺好像受到很大挫伤,说,谁要吃饭,走了。
女人嘴里说这孩子,不停地拿眼觑看江恺,畏畏缩缩的。江恺厌烦地别过头去,闭上眼睛又睁开,忽然迈开步子从两辆电动车之间走过去。
江恺。
女人的声音怯怯的,尾音儿细弱,可能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江恺停住步子,肩膀一耸一耸地大口呼吸,忽地回过头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他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只能等着。
他咬着牙说,爸,你这辈子真亏了。
音量不大,一字一顿,硬,刺耳,没头没脑,却又直奔靶心。我没想到是这句话,接着才注意到推另外一辆电动车的男人,男人穿着三粒扣羊毛背心和深色西裤,普通的长相,头发黑白掺杂,北方中年男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话是不能单独出现的,前头必然有很多很多句,这句话开裂的地方,不尽之意汩汩往外冒。
江恺嘴里说着你别逼我了,跌跌撞撞地走出胡同。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他泥塑般呆立的父母,辛酸一波波淹上来,怎么也压不下去。胡同夹道里,不知谁家的一棵玉兰树,长长的枝条伸出院墙在半空中一颤一颤的,顶上的花开了,花瓣像莹润的白玉片子,底下花苞鼓鼓的,也快绽开了。
你是?不知过了多久,她问起来。
江恺的同事,办公室挨着,我姓庄,碰巧来洛阳出差。我撒了个谎。刚才我注意到,江恺看见她时倒退几步,她也一样在认清楚江恺时,往后退了两步,踌躇一下才继续往前走。
她点点头,尴尬地笑笑,说,真是怕了他了。话头随即一转,来家里坐坐吗?
我这次来洛阳是想借机见见江恺的父母,甚至以为我能一力促成双方的和解,昨天江恺说不回家时我还有点失望,没想到今天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一时劲头儿也不大了。
挣扎片刻,我说,方便的话就去家里,随便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