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

十一

字体:16+-

两人一路引着我来到小区,小区的建筑物很疏朗,花园开阔,种着些合欢、夹竹桃、石榴、垂丝海棠,地上除了草坪还有大片的毛杜鹃和矮牵牛,水系景观也愉人眼目,防腐木的平台,曲水游廊连起几座小巧的六角凉亭,岸边随意散落着几块景观石,流水潺潺,红红白白的锦鲤在硬币大小的绿萍间游弋。江恺妈妈还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放好电动车,上楼的时候走错楼道,丈夫喊她也没听见,自己觉出来才慌忙往后退。

她邀请我倒不是随口客套,是巴不得跟熟悉儿子的人聊聊天,掌握些情况,求个安心。

我坐在沙发上,左右看看,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儿。我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说参观一下装修吧,江妈站起来,说哪里装修了,能住人就行。先来到江恺的房间,她说搬过家,这里的布置还跟江恺小时候差不多。一个老式的写字台挨着窗户,写字台桌面和两侧粘满贴画,我凑近看,贴画不是年深日久磨出来的那种斑驳,看上去像被人大力撕过,彩色图案和白色粘胶一条一条交错着,隐约还能看出一点变形金刚和足球小将的图案。单人**的被褥卷着,露出下面的床板,床旁边是书橱,透过书橱玻璃能看到一排排题典。我拉开玻璃仔细看,除了题典还码放着一厚本一厚本的模拟试题,都是土黄色的书脊。衣柜贴墙放着,也许柜门后面就存放着江恺的各种小物件?珍藏着童年记忆、散发出私人气息的小物件。趁江妈背对着我往外走,我打开一扇柜门往里看,见柜子一角放着塑料绳捆扎在一起的书,匆匆一瞥,最上面一本《圣斗士星矢》的封面是一片一片的,被透明胶布黏起来,还是可以看出碎裂的样子。

我跟着江妈往外走,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窗帘半掩着,屋里有些暗。

接下来我说参观房子的格局就行,只在房间门口张望张望。陈设都差不多,东西很少,一点儿杂物也看不见,每个房间都有钟表,卧室里最多,似乎有三个。

再回到客厅,江爸不见了,想是趁机逃脱,躲进了房间。江妈坐下来,叹口气说,别人家的儿女越长越成熟,江恺快三十的人,越来越孩子气。这孩子变了,不敢认了。

孩子气也不是什么坏事。我说。

他在单位怎么样?

挺优秀的。我有意使用这个词。

江妈脸上有了喜色,说,从小就是小大人,坚强,懂事,学习好,从不弄鬼掉猴的。我年轻时气性大爱着急,有一回趴在**生闷气,他呜呜哭着给我端来搪瓷杯,妈你吃点方便面吧,我接过杯子,一摸杯子壁是凉的,原来他用凉水泡的面,我一下就笑了。

我笑不出来,仿佛看到了那时的江恺,一个安慰母亲的小男孩,一个照顾大人情绪的小男孩。

知道邻居们怎么夸他吗?到现在我还记着,说这是个英雄孩子。

小英雄江恺。我环顾客厅,想找到一幅江恺儿时的照片,白墙上什么都没有挂,电视柜上只有一个关着的机顶盒,指示灯没有亮。

江恺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木讷,聪明机灵着呢,那时候说起神童来,江恺也算一个。

我露出一丝苦笑。多年的咨询经历让我有机会看清背后的底细,很多所谓的聪明小孩,不过是因为成长环境恶劣,时刻准备着应变而不得不警醒聪明,一个孩子哪里需要这么多聪明,孩子要是像个孩子,该有多好。

她继续说,一直到他考上学,我们没操过心也没感觉到什么叛逆期,平平顺顺过来了,那些年过得真快。她喜欢回忆,说起来就停不住,她想使劲儿拉着我,在那段日子里多转悠一会儿,那段日子里,江恺身兼金童、尖子生、小天使数职。

阳台上的衣架被风吹得砰砰乱晃,我心里隐隐的感觉变得更加清晰。我说,这么大个阳台,前面又没遮挡,光照充足,怎么不养点花?

她愣一下,嘴里含混地说小区有花,很快扭回正轨,说,江恺呀,那些年真是争气。

后来呢?

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大变样了,我对他的希望不像以前那样容易实现了。

你对他能有什么希望?就是母亲对儿子的希望吧?我说。

我希望也没用,他这些年不太顺。小学、初中、高中都挺顺的,接下来在大学、在社会上反而磕磕绊绊的,他说自己没什么朋友,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一个年轻人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呢?他的眼神也变了,小时候眼睛里晃着两个小太阳,一看就是个热诚孩子,现在冷冰冰的,让人见了就想躲开。

她忽然想到什么,说,跟真事一样,前一阵子给我写信,打印出来寄给我,说一打电话就吵架,说不透。有什么好说的?他就是不孝顺,他就是烦我,我喘气儿都有错。

信上怎么说?

神神叨叨的,看心理咨询什么的,我打听了,什么咨询,是哄着他说小时候的事,全赖在父母身上。他这么大个儿人,对自己就没有责任吗?简直走火入魔了,就会埋怨我,说我没有灵魂,活得不真实,好像我是那种很坏的女人。冤呀,没处说呀,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哪些地方做错了,想破脑袋都不知道。我这辈子什么也没做,就培养了一个孩子,孩子竟然说我猎杀他,你看这用词,我不过稍微严厉些,管得贴一些,当妈的不都这样,也没见人家的孩子活不成。

她看着我,寻求支持,你说是不是?孩子来了,说来就来,谁天生会做母亲的?

我小心地看她一眼,她周身似乎没有多少热乎气儿,看上去又扁扁的,没有长宽高,像个小黑点在茫茫的水面上晃**漂浮。我听懂了江恺的那句话,并非指向男男女女那方面的,他另有所指,她根本没听懂地臊红了脸。刚才一进门我就感觉冷感觉不舒服,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屋里少了点什么,这个少,并不牵连着钱的困窘。屋里干干净净却没有一盆花草,哪怕一盆仙人掌或一盆枯死的花,也无装饰品,或好看一些的生活用具,色彩也单调,望过去一片灰扑扑的。跟朴素无关,是荒芜的气息,草草的,不知道在往前赶着什么。因为莫名的惶急,一切刚好够用就行,准确得吓人,闲置在这里是不被忍受的,热情、快乐也嫌多余。

在这个叫作家的地方,发生过很多无人在意的小事,它们伏脉千里地决定着成年江恺的一举一动。注意到我在打量四周,她说,我从年轻时起就喜欢素净。

她是个能说会道的女人,颇善敷衍,也会做戏,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却是冷淡,对此刻活着的冷淡。她坐在我旁边,但感觉上她并不在这里。她的积极和机警不过是浮泛的一层壳,里头空空的。她的动作表情里藏着作为一个生命体的深深的懒怠和疲倦,岑寂的绝望如穹顶般低低地笼罩着。我仿佛能看见她独坐在漫长的光阴里,像在默默忍受某种酷刑。

我向她推荐通俗一点的心理学书籍,她笑笑说,咱这把年纪别上这个当了。

我再次问起信的内容,她不愿多提,说好几次想回封信,又觉得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吵嘴,没有新鲜的话要说,还是算了。

她失神地望着窗外,说,那些年,不用问不用多说话,我只要看他一眼,就一眼,他就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我也不怎么动手打他,不用动手,我只要不高兴,不理他,他自己就慌得跟没魂儿一样。

一只小飞虫从窗户里飞进来,很快不见了踪影。过了一会儿,屋子里面光线暗的地方,出现一个绿莹莹的光点,晃动着,忽地,绿色光点一闪而过,消失在明亮的地方。

我坐在她身边,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陪伴,我还是想陪她坐一会儿,就像陪着那些在深渊里挣扎渴望得救的来访者一样,他们总是坐在我对面,有的不会哭也不会笑,有的天黑下来就如大难临头,好不容易熬过去一晚,第二天还必须一切如常地上班,有的一闲下来就觉得心慌,不停地干事,不停地制造**,目标达成之后却一片虚空,更加难受。

她背着光坐在椅子上,双手从两腿间垂下去。半天,她抬起一张凄苦黯淡的脸,叹口气说,变了,世道变了,让我赶上了。

会好起来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我宽慰着她。这会儿我不想跟她争辩,更不想指点或责备她,想着这辈子大概只能见这一面,我就想把身上的暖意尽可能分给她,把信心也传递给她。我是真有信心,她儿子多善良呀,咨询的时候也有意无意地替她打了那么多掩护。

她霍地站起来,吓了我一跳。她死死盯着墙上的表,惊叫着怎么一晃就十二点多了。她很慢很慢地重新坐下去,低声说,又该做饭吃饭了,这日子过着,真是麻烦呀。

锦鲤游得很快,摆动的尾巴像一抹抹大红颜料在水里化开了。跟江妈道完别,我在水池边坐下来。水清且浅,阳光透下去,池子里晃晃****的满是光。池中央有一棵睡莲,从茎中伸出来的长长的根,在水中一条条清楚分明,两朵莲花挺出水面,一朵年轻,一朵不太年轻了,一朵是蓝色的,一朵是紫色的,几只小乌龟趴在睡莲叶子上,一动不动地晒太阳。鱼在水里游弋,乌龟在叶子上晒太阳,天空和云彩也映在池中。我仰起脸来透过树枝的缝隙望着天空,北方的天空总显得更高远一些。我这才长呼出一口气。

出现在街头巷尾的江妈是一个看不出任何异常的妈妈,就是这个正常让我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一个多么常见的家庭,粗粗一看还是个好家庭,夫妻俩都有安稳体面的工作,几十年没病没灾过下来了,孩子学习好有出息,在大城市安顿住了,这看似完满的一切却让我感到深深的惋惜。在江妈前面,我看到一条粗大的脉络从遥远的地方延续下来,江妈只是其中的一环,在江妈背后,深厚久远的传统巍然而立,押着她,押着许许多多的生命。

她送我时说了最后一句话,江恺迟早要后悔的,后悔对我大吼大叫,等我死了他会扑在棺材上大哭,后悔我活着的时候对我不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