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春天的牡丹不可辜负,看到真牡丹便觉得这些年受了国画的骗。阳光下的欧碧如薄薄的绿玻璃一轮轮叠着,如一串由轻到重的铃声,清新鲜灵得让人忘了它其实也是富丽的,自然年年都开,见到的一刹那却恍惚觉得这是它的第一次开放。
在牡丹园里接到江恺的电话,他说又没控制住,真抱歉。我告诉他,不用控制,不用道歉。他当日就离开了,这会儿通话已是两天后。我说起信件,他才知道那天我去了他家,他问,你们聊什么了。我不知该从哪里谈起,直到挂了电话,他也没再提起信件的事情。
回到酒店,看到前台站着一个人,在跟接待员说着什么,是江恺的父亲。我以为他来找我的,正想上前,见接待员从存放柜里拿出几样东西放在台面上,一样一样都很熟悉,探望外婆时带的礼物,江恺给父母也备了一份,不同的是,父母这边还多送了几本书。接待员把东西一股脑儿放在酒店的袋子里,递给江恺父亲,我退几步躲到旁边的旅游纪念品商店里,看着他拎着袋子匆匆离开。
回程的高铁上接到江恺的短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想预约下一次咨询。我又谈起信件并给了他邮箱,他回复,庄老师,我需要时间想想。
到家已是深夜,一进门发现窗边的虎尾兰跟走的时候不一样了,整体好像长高了些,新的叶片从土里钻出来,叶子微微卷成一个小筒,还没有完全舒张开。接着我朝沙发看过去,毛绒动物们坐在宽大松软的沙发背上,白色鬃毛的马驹、大眼睛的小狮子、火红的狐狸、套着毛背心的绵羊、两只手牵着手的柴犬。猴子呢,它向一边歪倒了,我走过去,把歪倒的猴子扶坐起来,把它的黑色呢帽也正了正。我在客厅里陪着所有物件坐了一会儿才转到卧室里,临睡前看看邮箱,一堆未读邮件,却没有我等的那一封。
休息过来也没去单位,隔壁的刘先生知道我回来了,拉着我爬山、打壁球、逛茶叶展会。他开着一家中药店,有些年份了,进货的时候自己忙一阵子,平时有人看店,他只是偶尔去转转。我们先是当邻居,不知不觉又成了玩伴,经常一起爬山也一起认识植物。刚知道我的职业时,他露出惊愕和担忧的表情,下一次见面他对我说,以后我们要多游泳。我说你今天怎么没头没脑的,他说,你天天泡在别人的苦水里,全是些避之不及的人和事,多大的折磨。我这才领会到他的意思,收下了这份关心并告诉他,我有督导师和自我体验师,他们是我的守护神。我想起咨询中心的网站上对我的几行介绍,姓名、资历、受训背景,以及咨询范围:压力和情绪调节、神经症、自我探索和个人成长、急性心理创伤。我差点儿忍不住告诉刘先生,挂在网站上面的名字并不是我的真名。
江恺预约的是周日晚上。我早早来到咨询室,把洛阳买的牡丹绢花插在藤筐里。花朵绣球般大,颜色是渐变的粉,只有一瓣显得个色,近于深红,像湿了的胭脂,红色冷不丁一大步跳到粉白,倒是一点儿也不呆。摁下音箱开关,一阵雁鸣声响起,远远的从云霄里传过来的鸣叫声,在长空中一梯一梯地往下走。CD里是七首古琴曲,看来上回听到《平沙落雁》了。音乐声中顺手打开电脑,一看邮箱,江恺的邮件躺在里头,两天前就发过来了。
愣怔一会儿,才点进去看。
妈,有一次给你打电话,没说几句气氛就变得冷而怪,你好像收藏了很多冷话和怪话,跃跃欲试地就等着找个机会说给我听。挂了电话,我顺手拿起手边能拿到的东西,猛砸书桌一通。也是那天晚上我发现,桌子靠墙的一边儿光滑平整,靠我的一边儿全是大大小小的疤痕,一个小坑一个大坑的。
我坐在桌边回想这些年。大学的前几年浑浑噩噩,本以为考上大学就可以“做自己“,可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啥,最后一年躲不过了,拼命学习补亏空,我知道我会考试,也通过考试找到了工作。工作后每天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往前一看,前头没有选拔性考试等着我,也没有传奇功业等着我去建立,一切都很平淡,我就提不起劲儿来了。零零碎碎的工作压迫着我,我情绪变得很差,就摆出一副很不好说话的样子,别人都怕跟我打交道。我盼着生病,这样就不用去上班了。过了不久,早晨醒来一下床,趴在了地板上,我真生病了,发高烧连续烧了几天,病好后我就换了工作。
新工作的最初我拼命表现,希望身边的人喜欢我欣赏我,表现了一阵又烦了。
空气里遍布铁钳,箍得我喘不上气来,很轻松的工作也会让我暴怒,稍有波折我就会很担心,我顶撞所有跟我商量事情的人,说别逼我了,别逼我了,他们都尽量少跟我打交道。我发脾气的样子很像你,就像你在替我生活。
接着,又到一个新单位。几个月后熟悉无比的感觉又回来了,我既渴望被肯定,又讨厌别人指挥我命令我,很怕跟别人接触,好像任何小小的接触对我的生活都是一种打扰。我像一根绳子,被两个想法拔来拔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又要跟别人争吵,感觉又将大祸临头,我在本子上写道:“江恺,记住,当心头升起一股烦躁时,不要再用习惯的方式去发泄和对抗。“合上本子再翻开,妈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我看见几段长得差不多的话,分布在本子的不同页码上,原来这些话,早就一遍遍写过了。我没法逃避了,各种困境一股脑儿围过来,我游魂一样在屋里走,小雪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的心沉下去了,单位的人也是这么看我的。
你是谁?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们的眼神透露出这样的疑问。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晚之后我开始看心理咨询,咨询师让我认知到,原来黑夜如此漫长,走了二十多年仍在原地转圈,原来成年后自以为自主生成的众多行为,都不过是对过去的延袭和模仿。我总是回到我们家的老房子,爸在家里待不住,屋里就我们两个人。我坐在书桌前,紧张地用指甲划过桌面。你的目光落在我后背,像一块大石头。你好像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牙咬得紧紧的,双目灼灼地盯着我,表情无比坚毅。目标就在前头,我压抑着所有的愿望往前奔(我多想跟着几个小流氓在溜冰场边学跳太空步啊),让自己时刻处在极不自然的亢奋中,激**的日子几年一个跃进,一个突破接着一个突破,我只有完成了才能得到你的爱,我只有成为一个完美的好孩子才能得到你的爱。我也随时准备迎接你的尖叫和哭泣,因为即使这样,你还是觉得慢,觉得不够好,你督促我尽快忘记怎么一步步地走,路,跳着过就行了。大部分时候你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我也沉默着,沉默过后我躺在**却感觉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有时候我情愿你狠揍我一顿,也不要冷冷地不理我。否定,否定,否定,成块成块地投掷过来。忽冷忽热,冷和热都是过度的﹑激烈的﹑戏剧化的,极致的冷和极致的热。空气紧张得绷直了,我也绷直了,并就此逐渐失去了健全地活着所必须具备的弹性。
我终于离开你了。
我从未离开你。
有些东西,深藏在我的体内,用我觉察不到的方式决定我的命运。幽灵跟我寸步不离,牵引着我一次次回到熟悉的情境,我以为妈妈还在背后,鞭策着我干大事,一件接一件。再看看自己,长大了强壮了,能不依靠妈妈就活下去了,于是我把往日的怒火喷向现在。此时此刻压迫者并不存在,我这半生都在跟想象中的压迫者做斗争,这个百变的压迫者易容乔装,化身为工作制度和生活秩序,化身为某领导,化身为一个弱关系的朋友,也时常化身为某位萍水相逢的服务业人士。我跟他们斗争过后,那种熟悉的压抑感也回来了,我又不舒服了,我需要让自己不舒服。
还要多久才能穿过黑夜?我不知道,但我一直没停住脚步。在电话里跟你谈过多次,你只有一种反应:不屑一顾。我说婴儿时期的母婴关系有可能决定一个人的终生命运,你说瞎编乱造,婴儿能懂什么记得什么,我说家庭生活中细如针尖的伤害代代相传且无人称之为伤害,也没有人愿意深究情绪剧烈波动的母亲对敏感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说家家难免的勺子碰锅沿怎么就成了伤害,我说想跳出旧有的模式换一种方式生活,你理解为“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家“,你至今认为我们关系恶化是因为于小雪的挑唆。事实上,是于小雪让我知道活着不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她鼓励我,鼓励我打扮打扮自己,用心挑件衣服,找好一点儿的理发师设计发型,以前我总觉得我不配﹑我不行,现在我已经可以享受这个部分了。从认识小雪她就整天笑嘻嘻的,我喜欢她的笑,她的笑跟太阳光一样宝贵,有一阵子她不笑了,我知道为什么,当我感觉一切都没有希望时,我用沉默惩罚自己,也惩罚她。
妈,你也可以多笑笑,印象中你总是不高兴的,听到好消息也只是勉强笑一下,笑容很快消失,好像从来没见过你咧开嘴大笑。梦见你的时候,你孤身站在沙漠中,五官是往下走的,像受到格外强大的地心引力,简直是要往下流了。
你可能不理解我写下的这些话,没关系,不是为了让你承认些什么,更不是为了埋怨﹑懊悔和仇恨。这么多年来,你跟我一样疲惫,你跟我一样经受着说不出来的隐秘折磨,我们被困在一个共同的炼狱里。我经常在你脸上看到嫌弃的表情,我以为你是嫌弃我,后来才发现,你更多的是在嫌弃活着的自己。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尝试着认识层层包裹下真实的自己,一起尝试着分析为何我们浪费宝贵的生命一遍遍重演着相同的剧情,我盼望,不管在什么境况下咱俩都始终怀有努力生活和寻找快乐的意愿。
在大人们认为我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我也清楚地知道,跟妈妈在一起很难受。但我多么想亲近你,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能亲近的人。现在,我仍然想亲近你,闻闻你身上的气味,即使我五六十岁头发都白了,我还是想让你搂着我,白头发的你搂着白头发的我,我老了,但我还是有妈的人。多少次了,恨意突然涌上来,我再也不想服从和满足你,再也不想为了你迷茫中慌乱抓住的精神支柱而奋斗。这一切多么虚假,我像清除病毒一样大力删掉你,过不了多久又偷偷加上,也屏蔽过你,又忍不住想看看你的动态,再把你放出来,算不清楚,不知道重复过多少回了。一想到你流泪我心里就难受,爸说你大白天一个人躺在**,脸对着房顶,不出声地流眼泪,我当时就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我想马上回到老家,为你擦眼泪,帮你做一碗甜酒煮鸡蛋。想到有一天你会死,会被烧成灰埋在地下,我的心就像被剜出一个大洞,我妈呢?世界上再也没有我妈了,大洞越变越大,直到整个人都空了。我也不见了。人只要还有妈,就有底气有胆子,就有恃无恐随时变成小孩子,没有妈,大概就会感受到彻彻底底的孤独吧。
母子关系会影响孩子的所有关系,会影响我看待世界的心态和目光,会影响我的生活信念。但最重要的永远都是现在,我知道任何关系都无法强行修复,我能做的是先对自己负责,学会敬畏日常,让生活成为能量的不竭源泉,再把从心底生出的活力和爱分享给别人,并在不久的将来分享给我的孩子。
看来是时候了,我为我的来访者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