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恺走进来,右手捧一束鲜花,左手拎袋子,里头是两杯果汁。他问,庄老师,你喝火龙果汁还是苹果汁?
见到他手里的花,我心里就明白了,看来想到一块儿去了。屋里没有花瓶,我说,谢谢你的花,先放着,一会儿我带回家。选什么果汁呢?他问。我选了一杯火龙果汁。
最近在忙什么?
他说,平时上班,周末打游戏散步晒太阳,学着做几道新菜,还报了一个舞蹈班学跳太空舞。
能跳跳吗?
他打着响指轻轻摇晃身体好像在找感觉,然后嘴里说着月球漫步,开始滑步,手顺势抬起来搭住虚拟的帽檐儿并往下压了压,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我为他鼓掌。
他微笑着坐下来,说,现在你知道了吧庄老师,不是什么极端的成长环境,没有发生过特别可怕的事情,家里没有杀人犯,也不是虐待和赤贫,只不过是家庭中一些习以为常的甚至被当作美谈的做法,还有一些无形却细密的罗网,再加上我个人的脆弱。
我说不是你的问题,往上追溯源头时我们会为事件本身的细小和随意感到惊讶,但孩子就是这样被细细碎碎地塑造成今天的模样。
接下来,他慢悠悠地谈起自己,后来过了很久我依然记得他平和的语气和坦然的眼神。
我是个特别守时的人。有一次在外面玩忘记回家吃饭,不记得我妈是怎么管教的了,只记得我从六岁起就养成守时的习惯,只要妈让五点前回家,我肯定会在四点五十七到五点之间出现在她面前。我至今保持着这个习惯,跟人约好时间,哪怕穿越大半个城市,无论坐地铁还是开车,我都能提前三分钟到达,这是我妈给我的“天赋”。回想小时候在外面玩,玩的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我隔几分钟就会问附近戴表的人现在是几点。
我是个缩手缩脚的人,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很危险,我什么都不敢动。有一年暑假在奶奶家住了几天,发现茶几、柜子可以随便碰触,所有的抽屉都可以拉开,我不敢相信,隔了几天才确信这是真的。我尽情把抽屉拉到最开,仔细摆弄里面的每件物品再关上,像探索完奇幻新世界一样满足。我想喊就喊、想跑就跑、想躺就躺,还有一群表弟表妹跟我一起疯。而在我家,抽屉是不许拉开的,茶几上的杯子是不许乱动的,沙发和床也不能随便躺。有一回在放学的路上,下水道里跑出来一只老鼠,我看见老鼠忽然觉得很亲切,我跟它的神情是一模一样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讲笑话。妈妈总是一脸不高兴,大部分时候我不知道原因,我想让她多笑一笑,我要成为家里那个活跃气氛的人,我要经常有好消息报告给她。她一黑着脸,我就羞愧我就恨自己。后来我累了,也习惯了家里的气氛,照镜子的时候,我的阴沉跟周围的阴沉是融在一起的。
有一段日子我特别矛盾,小学语文课上第一次学“敌人”这个词,老师解释完含义,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妈妈。接着就开始谴责自己,谴责自己是个道德败坏的孩子,妈妈给我生命,把我养活大,督促我上进,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这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扇自己耳光。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能活长,好像随时会被抛到野外,孤零零死去。后来我发现,乖、学习好、当模范、被叔叔阿姨夸似乎能够保住我的命,再后来保命又如何呢,睁开眼睛的一刻,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什么,不知道属于自己的生趣在哪里,不知道接下来漫长的一天该怎么熬。我每天都比前一天多死一点。
现在呢?我问他。
我敢进厨房了,敢摸炉灶了,我会提前腌上牛肉,腌一天一夜,第二天大火煮开再文火慢慢煨,我愿意等着,为几口就能吃完的一道菜等着,等候的过程让我很心安。对了庄老师,见过我妈了吧,她还有希望吗?我是说,她还有快乐起来的希望吗?
想起江妈来,我有些恍惚,这世上真有一个她吗?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她存在吗,真正喜欢些什么吗?她未经选择地笃信了一些价值,并错认为那就是苦心找寻到的意义,跟从那些价值已耗尽她的精力,还能为自己喜欢点什么呢?无论喜欢上什么都意味着源源不绝地付出,那需要蓬勃旺盛的真正的生命力。
我说见到了,现在心里还记挂着她,她始终在苦海里漂**,日子太难过了,她受不了一天一天地过,想抢在时间前头做点什么,却把现在也弄没了。
他点点头,如果有个快进键,我妈会一键按下去让这一辈子赶紧过完,我也一样,中考的时候特别希望睡一觉半年过去,已经在高中了,高二时我又盼着睡一觉,一睁眼知道自己上了哪个大学,知道一个结果就行了。
江恺,你不是任何人的翻版,你一定要有信心。人活一世都爱询问意义,我觉得活着的意义是接受自己的缺陷,但从不放弃自我完善,对咨询师来说终身成长更是职业需要。你妈妈的精神发育可能停顿在了某个时刻,再也没有觉察、更新和蜕变,奴役她的东西却不断强化,越来越膨胀,强大到吞噬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
我有信心,痛苦了这么多年才明白,我要去生活,一天一天地过日子,越平淡的日子越值得认真过。人这辈子也没有一个万能的确定性的保证:我做到什么一切就都好了,反而我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是,我依然存在,依然会有人爱我珍视我。
那么,我看着他,希望他来说。
咨询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他说。
读完江恺的信我就长舒一口气,我为我的来访者感到高兴:他不再需要我了。卡伦·霍妮说解决心理问题好比翻大山,理想的情况是分析师只充当向导,指出最佳路线,现在江恺已经可以独自翻山了,不管这之后他还要经受多少次大同小异的反复的折磨,不管那个声音还会不会响起,调遣他,愚弄他,毕竟他敏锐地觉知到了生之困扰并决意**和改变,他怀有强烈的认识自己的愿望,他的生命会越来越清明通透。再说,还有一个爱他的生活伴侣呢,想起这对年轻人来我心里就暖暖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我眼前经常会出现一个画面,他们像童话中的两个孩子,一起穿过有巫婆和猛兽、但也有很多美丽风景的大森林。
庄老师,能说说你最成功的一次治疗吗?
不能用成功来形容,说说最难忘的来访者吧。
大概五六年前她跟母亲一起来的,不,母亲扶着她来的。南方的暖冬穿毛衣足够了,她缩在大棉袄里勉强露出头来,脸上一点活人的生气和神采都没有。她母亲告诉我,女婿心梗说没就没了,结婚才三年,蜜一样的,没过够。她不吃不喝,有点力气就拿头撞墙,别人建议把她送进康宁医院,她母亲不同意,说先来看咨询,不行再送医院。
你是怎么做的?
我什么也不能做,常规方法在突发和剧烈的精神刺激面前显得很拙劣,也很虚伪。她哭,我陪着她哭,能疏导一点算一点。私下跟她母亲说,打安定让她睡着觉。
接着,她一个人来,我还是由着她一遍遍倾诉,在纸上一遍遍写出来。亲人,好朋友,该说的都说了,别人毕竟有自己的生活,生死也挡不住太阳每天出来,我能做什么呢,就是听她重复地说,陪她哭一场再哭一场,鼓励她向前看、往下过,一秒一秒地往下过。
有一个时期,她很认真地跟我谈起丈夫的去向,有时候说他封闭培训了,有时候说他去上海出差了,下周回家,还给她买了裙子、化妆品和几盒蟹壳黄。我认真听着,说真好真好,顺势跟她讨论美丽的衣服、好吃的东西、这个季节的树和花,她说她想起来了,出门时看见小区里的扶桑开了满树的花。我太高兴了,你知道这对她来说有多难吗?
后来,我在不引导宗教信仰的前提下跟她一起念“大悲咒”,你不用觉得奇怪,遇到过不去的大坎儿的时候宗教的作用更容易体现出来。
前后咨询了半年时间,她不再出现。
为什么难忘?
没想到还会再遇见她。前不久我跟几个朋友打羽毛球,打完拐进体育馆旁边的超市里买水,一进超市我就看见她推着一辆购物车,车子里放得满满的,豆腐、饼干、巧克力、酱菜、卷纸、儿童拼图。她的耳环很显眼,明亮的金色大圈,真洋气。我远远看着她,江恺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情吗?
我被她感动了。
是你救了她。
我摇摇头,救了她的是流逝的时间,是**一日三餐,是贪生和恋世的好品质。日复一日的生活是最有魔力的。
沉默了一会儿,江恺说,我妈可怜就可怜在这里,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形容呢,被架空了,靠激素和补药勉强撑着,红着眼睛很用力,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下一次见到我妈,我不想再逃跑,我想坐下来跟她说说心里话。如果可以选,我希望小时候调皮不听话,上一般的学校,考普通的大学,一辈子没有巅峰,茶茶饭饭过实心的生活,知道什么是真实的,健全到能爱身边的很多东西。我会跟她讲,这是我的理想,等到闭眼的一刻我会把这当成一辈子最大的成就。
我点点头,说,实心的生活从现在开始也不晚。我不赞成把成年人的困境都归咎于过去—童年、家庭、父母等,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责任呢,人要为现在的自己承担应该承担的那部分责任。
我继续跟他分享那些闪耀着光彩的案例,讲述人的荣光与胜利,赞叹人的灵性和潜能,而另外的部分我自己知道就行了,我不会让江恺知晓这个部分。比如说,两年时间里我跟一个来访者聊了上百个小时,共同经历了一些决定性的时刻,不断地坚定信心,最后一次咨询时他问我,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对吗?比如说,一个十七岁、体重一百九十斤的少女,坐飞机到处追星,回到家就躲进房间拉紧窗帘,吃饭只吃炸鸡外卖。她被父母送过来后,门刚关上她就拿出写好的遗书,一页一页念给我听。比如说,在目前的环境里,咨询中心要生存我要执业,就必须采用某种类似美容场所的令我感到羞耻的营销办法,预充值、买十个小时送一个小时,等等。
我们没有按照规定的时间结束,古琴曲从《渔樵问答》到《忆故人》转了几个来回。雁鸣声又响起时,江恺讲起从洛阳回来后的奇遇,讲得很细致,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我被他感染了,一幅幅场景如在眼前。几个月以后,我依然记得这些场景,仿佛我也身处其间,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很多很多的亮光涌向我,有的是天上来的,有的是相爱的人身上散发的,还有一种光,是属于苇草般柔弱又强韧的生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