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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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日常生活中的困難,如何麵對為成功學所異化的現代社會,如何看待人性的弱點和優點,如何從日常生活中得到滋養,蔡東都有自己的看法。她的《照夜白》《天元》《來訪者》《我想要的一天》,等等,都關注這些問題。在這裏,我尤其想談談《來訪者》。這是蔡東小說中特別值得注意的一篇。它在蔡東寫作中的位置,近似於《我之舞》之於史鐵生的意義——它們都是作家在經過反複探求之後,第一次清晰地、完整地表達他們的人生哲學。《來訪者》這篇小說的意義,將會隨著蔡東寫作的進一步展開而變得更加清晰。

史鐵生的《我之舞》,主要寫的是人在殘疾等極端苦難下如何進行自我超越,《來訪者》則主要是寫普通的日常生活本身可能存在的困厄。《來訪者》中江愷的母親,不過是和大多數人一樣,渴望兒子能夠出人頭地,從小就對江愷嚴厲管教,嚴厲要求。然而,當出人頭地成為唯一的目標,她和江愷都在不知不覺中被異化,他們的生命都因此而變得極其單麵,極度貧乏。來自母親的愛,也異化為一種沉重的心理負擔。蔡東和史鐵生一樣,都以古典主義的立場去看待人,肯定人的主體性和價值;他們還都有慈悲之心,既看到眾生皆苦,也看到人本身存在超越的可能,看到人身上有他們獨有的光芒。在《來訪者》,也包括在《天元》中,蔡東都試圖對當今流行的成功學提出批判。成功學的可怕在於,它預設了隻有達到何種標準,一個人的生活才是幸福的,從而造成生命存在的單麵化,甚至人的痛苦都是非個人化的。《來訪者》的敘述者是一個心理谘詢師,姓莊,江愷叫她莊老師。對於自己所從事的工作,莊老師有著清晰的認知:“這份工作神秘而高危,枯燥又刺激,似乎藏納了數不清的秘密,但更多的時候我了解的不是個體獨特的痛苦,而是公共性質的痛苦,洞悉的也非個體隱秘,不過是對世俗價值的反複體認,對永恒的貪、嗔、癡、慢、疑的來回溫習。”這其實也是對當今社會的透徹理解。在這個時代,成功學的力量是特別強大的,個體必須有足夠強的力量和意誌才能抵禦它。即使個體能找到出路,也不能保證都能獲得幸福。《來訪者》的第一段是這樣寫的:“我記得江愷第一次坐在我對麵時臉上的表情。我熟悉這樣的表情,練過瑜伽了,修過佛打過坐了,老莊和張德芬都看過一遍了,還是不行。”對於自我存在的問題,江愷並非在理智上沒有認知的能力,但是他始終麵臨著一次又一次的情緒衝擊。而在另一個場合,“聽著江愷的敘說,我眼前不斷出現一幅畫麵,畫麵裏藏著深深的悲哀,叫人看一眼就不由得心情黯然。一個年輕人清晨醒來時是懷著希望的,洗臉刷牙,穿上幹淨的衣服,默默給自己鼓勁兒開始新的一天,嚐試著友善對待周圍的一切,然而在某種神秘力量的驅使下,希望和美好總是迅速潰散,無論他多麽努力都走不出這個輪回。”實際上,莊老師何嚐沒領受過這“深深的悲哀”?她也有她的心結和心傷。她也遭受過不幸,了解人心的這份職業也經常會給她帶來厭世的風險。和江愷打交道的過程,對於她來說,實際上也是一個不斷自我完善的過程。麵對其筆下許多人物這“深深的悲哀”,蔡東則時常懷著“深深的悲憫”,懷著“深深的愛願”。她清楚地意識到人物和人世的困厄是實在的,但她的敘述絕不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