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杨子千仍忙活着钢铁之事,虽然完成了任务,但上级说多多益善,王冰也说要把刘公岛的废旧钢铁都运出来,送给八路军制造枪炮,消灭侵略者。他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沟北村,看看运来的钢铁情况,有时逢扈破浪过来,一起卸了钢铁,到邻村酒肆吃杯酒,说说话;有时也随扈破浪去刘公岛,扈破浪边做菜边教他,然后吃喝一顿,扈破浪再找便船捎他出岛。
这日杨子千又要去沟北村,出墩前村拐上北去的小路,刚行不远,忽听身后有人喊:“站住。”杨子千一愣,回头看是于茯叶,拐个柳条篓子,站在路边不远处地堰沟里。杨子千转过身来,走近几步问:“叶子妹,你在这干啥?”于茯叶瞅一眼篓子说:“挖野菜呀。这么大个人在这,你没看见?”杨子千一笑道:“刚才倒是看到一个身影在地堰沟里,没想到是叶子妹。”于茯叶一噘嘴说:“就是没把我当回事,我这件褂子喝酒那天穿过,你还夸过说真好看,怎么就忘了。”杨子千仍笑着说:“那天喝多了,说的啥也忘了,抱歉啊。”转眼四下看看,又说,“就你一人啊,可得注意安全。”于茯叶说:“于森姐上火了,挖点苦菜给她吃败败火。大家都忙,没工夫,我就一人来了。再说,怕我一人不安全,你就陪我挖野菜呗。”杨子千说:“我得去沟北村,看看钢铁的事,没空陪叶子妹挖野菜。”于茯叶眼睛一转,又说:“那我陪你去沟北村,路上顺便挖野菜。”杨子千笑笑说:“我走路你都跟不上,怎么能挖野菜。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这挖吧,挖够了早回家,做给你的于姐吃,早点儿给她败败火。”
于茯叶噘着嘴不言语了,过一会儿又说:“那你得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杨子千看着她眼里转着泪花,嘿嘿笑道:“我知道叶子妹不会难为我,我就暂且答应吧,没有特殊情况,我会去做。”于茯叶说:“带我去电影院看电影。”杨子千一愣:“倒是听说电影院放电影之事,可哪有电影院啊?”于茯叶说:“你真不知道威海卫有电影院啊,于森姐有个亲戚是北竹岛的,村里有个李老板开了家电影院,就在南大桥那。”
原来,1936 年,北竹岛村人李万英投资,在南大桥附近建起“华成影院”,开始放有声电影,此为威海有声电影之始。杨子千道:“那成,等哪天合适,我请你们四姐妹去看电影。”于茯叶忙说:“不,先请我自己看。”说过了脸色微红。杨子千愣了愣,一笑说:“也好,先请叶子妹看,叶子妹觉得好看,再请她们看。”于茯叶顿时高兴起来,快步走到杨子千跟前,伸出小拇指,说:“来吧,拉钩。”杨子千只得伸出小拇指,勾住于茯叶小拇指。于茯叶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完,抬眼看看杨子千,转身走向田地。
杨子千看到她眼神里异样的光芒,微微摇头,回身赶路。他早已察觉到于茯叶对自己感情的变化,自己对这个叶子妹也很喜欢,可想想如果任凭这种情感上升,势必会走上婚姻的地步,这是自己目前不可为之事。在牟平老家,妈妈也要给自己张罗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生生过日子,他总是以种种理由搪塞,然后离开家跑回威海。他现在不想结婚,或者说不敢结婚,隐隐感到自己已和抗日连在一起,不可分割,成家立业多一份担忧,会分散自己干事之心。叶子对自己感情的升温,眼前来说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如不赶紧降温,那是对叶子不负责任。走一路想一路,杨子千决心立马行动。
过了几天,趁于茯叶有点儿闲暇,邀她一起去威海卫,在南大桥的华成影院看了场电影。这场电影名字叫《万世流芳》,是一部歌颂清朝钦差大臣林则徐与英帝国主义斗争的影片,由伪满电影演员本子香兰———即日本人李香兰主演。杨子千觉得奇怪,来影院看电影的大部分是穿着刘公岛海军训练营服装的青年官兵。
影片结束,走出影院,杨子千仔细观望着走出影院的伪海军,希望能看到连城或毕昆山,结果没看到这两人,却看到了小个子袁甲承,袁甲承也看到他,两人高兴地招着手走近。两人寒暄过了,袁甲承回身招呼一个站在不远处的士兵。那人走过来,看时二十多岁,身材魁梧,比一般青年显得老练。袁甲承对杨子千说:“这是刚来受训的练兵李续武,跟我是老乡。”又对李续武说,“这位杨大哥,是连班长的好友。”杨子千和李续武相互抱拳施礼。杨子千问袁甲承:“你们岛上的练兵,怎么都来看电影呢?”袁甲承回头看一眼,压低声音说:“据传日本人要跟西方国家开战,要称霸世界,英国是重要对手之一。他们为了煽动对英国人的仇恨,授意上海这家电影制片厂和伪满电影制片厂联合摄制了华语影片《万世流芳》。罗世厚按照林荣斋的意图,命令练兵营官兵都要乘船来威海电影院看这部影片,就是为了激发练兵营对英帝国主义的仇恨。”杨子千哦哦应声。
袁甲承和李续武跟杨子千告别,小跑步跟着队伍走了。这个李续武何许人也,不光杨子千,连袁甲承也想不到,他竟是郑维屏手下的原便衣队长李洪臣,大半年前郑维屏兵败昆嵛山,被郑维屏留下隐藏,靠着机智灵活,混进刘公岛伪练兵营,为郑维屏东山再起作呼应。
袁甲承二人走后,杨子千对于茯叶说:“叶子妹,难得进一趟城,我请你吃狗不理包子。”于茯叶高兴道:“好啊,我最爱吃狗不理包子了。上回环翠楼唱歌那回,那么多人吃包子,还有连城大哥和戚家国他们在场,没好意思多吃,心下惦记了好几天,嘻嘻……今天杨大哥请我一人,我要多吃。”杨子千笑道:“行,能吃多少吃多少。”
走一刻钟,来到狗不理包子铺。进了门,看到稀朗朗的几个人在吃包子。店小二快步迎迓过来,抱拳施礼,说道:“不好意思二位,让您费腿脚了。今天包子已卖完。”杨子千一愣:“咱这包子铺可不小啊,这刚到晌午,包子就卖完了?”店小二道:“实不相瞒,这样的事本店实在少有。狗不理包子用料讲究,猪肉必须是当日宰杀的新鲜肉,而且用哪个部位的都不能差。今日常给我们供肉的摊主家中突有急事,未能供肉,掌柜的亲自跑了几家肉摊,只买到少许我们所需的肉,故而包子不足平日一半,所以就……”杨子千有些扫兴,一摊手说:“你看你看,这供肉的摊主哪天不能有事,偏偏今天。”于茯叶扯扯他胳膊,笑着说:“杨哥没事的,以后有的是时间吃。”
两人出了店铺,杨子千四下看看,自语道:“这再吃点儿啥?”于茯叶手指前方说:“那边好像有家店铺,不知卖啥的。”杨子千打着眼罩细看一会儿,说道:“是家抻面馆。要不咱去吃抻面?”于茯叶道:“行啊,面条也挺好吃。”杨子千一笑:“那好,今天就吃抻面,狗不理包子先欠着小妹。”于茯叶高兴地点点头:“嗯。”杨子千开玩笑道:“那我们快走,迟一步别再没面了,那我太没面子了。”两人说笑而去。
吃了抻面,两人顺路溜达。杨子千看路边不远处山坡上有个小亭子,抬手指了指说:“叶子妹,我们到那亭子坐坐如何?”于茯叶爽快答应:“行,听你的。”便朝亭子走去。
两人来到小木亭,见亭子略有破败,但也有人来的踪迹。杨子千拣个干净坐处,抬起胳膊用衣袖蹭蹭,让于茯叶坐下,自己在旁边随意坐了,说道:“叶子妹,今天看电影可高兴?”于茯叶一笑说:“高兴啊,电影好看,抻面好吃。以后……”杨子千问:“以后什么?”于茯叶低了声音说:“以后……我、我想常跟、跟你出来。”杨子千沉默一会儿,微微低下头,搓着两手,说道:“叶子妹,你的心意,我懂。说实话,我打心底里喜欢你,可是……我们不能……”
于茯叶一下抬起头,瞪眼看着杨子千:“为什么?是不是你有媳妇了?上次那个护身符是不是你媳妇绣的?你说实话,俺不怪你。”杨子千道:“我不骗你,我没有媳妇,那个护身符是老娘让嫂子给绣的,保佑我平安。”于茯叶不解道:“你没有媳妇?你这个大英雄看不上我这个小女子?”杨子千叹口气,抬眼看着于茯叶,说道:“叶子妹,我对天发誓,今日对你说的话,如有半句虚谎,三天之内不得好……”于茯叶赶忙伸手挡住他的嘴:“不能说那个字!”
杨子千淡淡一笑,点点头说:“叶子妹,你是我见过的最俊最美最善良的姑娘,哪个男人娶了你,是一辈子的福气,当然也包括我。”杨子千正视着于茯叶,笑容收敛,接着说道,“我每回家一趟,娘都逼着我说媳妇,成家立业过日子,我都变着法地推脱过去。我不是不想当丈夫,不是不想当父亲,是时机未到。我十四岁闯关东,目睹并亲身感受了日本鬼子的凶狠残暴,他们把中国人视为奴隶,他们要统治中国人,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我们岂能让他们得逞!当年在东北煤矿,看到日本监工用皮鞭棍棒殴打我的工友,工友因病体弱倒在地上,满脸的血印子,日本监工还不罢休,用大头鞋踢工友的脑袋,根本没把中国人当人看。我上前阻止日本监工的暴行,那厮又朝我挥起皮鞭棍棒,我忍无可忍,出手还击,不料失手打死了那鬼子,就跑回了家乡。从那时起,我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决心要与日本鬼子斗争到底,随时都准备着牺牲自己的生命。”他顿了顿又说,“所以,我暗自决定,不打败日本鬼子,我不会说媳妇,不会拖累他人。”
于茯叶说:“相好不一定马上结婚,可以相互守候。”杨子千坚定道:“有了这样的情义,心里就多一份特别的牵挂,多一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样会削弱我抗日的决心和力量,希望叶子妹能够理解。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兄妹相待,相互鼓励相互帮助,并肩战斗共同抗日。”于茯叶无语,缓缓低下头,泪水滴落衣襟。
那个李续武,这一场电影,看得他心事重重,钦差大臣林则徐如何与英国人争斗,看得稀里糊涂,心中却为一事牵挂。回程至码头乘船,一路上瞄来瞄去,看到罗世厚跷着二郎腿坐着黄包车,忽快忽慢,队前队后的吆三喝四,心下有了打算。罗世厚虽是练兵营副营长,但营长由司令部少将参谋长孟铁樵兼任,日常营队事务孟铁樵过问甚少,罗世厚便是实际掌权者。
快到码头时,看到罗世厚坐车从队后边过来,眼看到了身边,李续武突然两手捂着肚子出队列,蹲在地上,正好挡住黄包车的去路。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袁甲承见状也跑过来,弯腰问询。黄包车上的罗世厚一个惊愣,腰身前倾,看着蹲在地上的练兵不满道:“怎么回事?哪队哪班的!”李续武费力站起身,捂着肚子,佝偻着腰身走近罗世厚身边,痛苦道:“罗营长是……是我李、李续武……肚子突然痛……痛得厉害……”原来李续武虽然是新来的练兵,却心机老到,来到练兵营不几天就看出罗世厚既掌权又贪婪,于是投其所好,寻找机会给他送礼,得到罗世厚另眼相待。当罗世厚看到眼前之人是李续武,顿时换了口气,问道:“咋的啦,吃啥喝啥啦?”李续武皱着眉:“也没……吃啥……哎哟哎哟……我、我得上……上医院……哎哟……”罗世厚转着头看看。袁甲承敬个礼:“报告营副!我陪他去医院!”罗世厚回道:“快去吧,看好病早点回营!”说着起身下车,“坐这车去吧。”袁甲承急忙扶李续武上车,两人坐定,车夫掉转车头拉着就跑。
好在一路平坦,不多会儿来到医院。袁甲承付了车费,搀扶李续武下车,正要进医院,李续武说:“等会儿再说,肚子不疼了。”袁甲承看他神态自如,完全不见刚才痛苦之状,甚是疑惑。李续武扯他一把,来到旁边无人处,四下瞄瞄,小声说:“你身上的钱借我用用。”袁甲承莫名其妙,掏出两个银元,说道:“你咋啦?你要干啥?”李续武接过钱,说道:“嗯,我身上还有一些,够了。”袁甲承扯扯他胳膊,正色道:“嫖赌抽,三大害,尤以赌抽为甚,乃无底深渊……”李续武一笑道:“放心吧兄弟,这三样我都没沾。”拿起一枚银元,看着上边袁世凯的头像说,“袁大总统,我李续武要去干一桩正事,让你这重孙子放心。我俩是兄弟之交,我不会言而无信。”转头又对袁甲承说,“咱俩是兄弟,你不用猜疑我,兄长要去做的乃正经事,眼前不便与你细说,你也不得对外嚷嚷,不久你就会知道的。接下来你就满威海城转着玩吧,三四个钟头后码头见。”说罢双手抱拳,转身而去。袁甲承愣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李续武离开袁甲承,疾步赶到一家骡马店,租一匹快马,借了身便装,骑上了往南疾驰而去。他要做的的确是正事要事。原来今天电影开映前,他隐约听到前排两人说起郑维屏什么事,赶忙身躯前倾侧耳细听,听到说郑维屏好像在文登营什么地方。他心下一动,中间借着上厕所,来到影院大门口,递一支香烟,跟看门的套近乎,拉起郑维屏之事,那人也说郑维屏部在文登营,据说已跟日本人握手言和。李续武暗暗打定主意,力争今日就跟郑司令相见!
他一路扬鞭策马,没用上一个钟头,来到文登营,毫不费力打听到郑维屏部驻扎在营南村。到了驻地,哨兵不让入内。他央求哨兵通报郑司令,就说十八子臣求见。原来李续武干便衣队长时,为工作方便,曾用十八子臣隐名,只有郑维屏等要员知晓。一哨兵入报,顷刻,郑维屏快步而出,身后跟着王应心、刘玉栓等随行要员。李续武向郑维屏敬礼:“报告司令,李洪臣拜见!”郑维屏上下左右打量一番,猛地拍拍他的肩,哈哈笑道:“好啊好啊,老天有眼,在我郑某用人之际,送我大将回归!快快请进小李子!”
李续武跟王应心和刘玉栓寒暄过,几人一起回到司令部。李续武将自身现状跟郑维屏说了,又讲了刘公岛伪海军基地情况,请司令定夺后路。郑维屏沉吟一会儿说道:“我原想迎接你归队,大家同心共力,重整旗鼓。听了你之所言,权衡利弊,觉得眼下你还是待在刘公岛更为好些。多多掌握鲍一民部之情报,多多结交军方要人,根据我之所需而为之。你立马返回威海卫,回到刘公岛,一定不要让人生疑,一如既往做你应做的事。日后我方若有要事,会派人进岛与你联络,暗号是‘十八子臣’对‘营南关耳’。”说罢取过三个茶杯,倒满三杯茶水,对李续武说,“今日无暇喝酒,郑某给你倒上三杯茶水,以茶代酒,你先喝下。待大事成时,我再设宴为你庆功!”李续武喝下茶水,谢过司令,按其指令返回威海卫,与袁甲承会合乘船进岛。
过了三五天,李续武刚刚上完训练课,有人相告大门口有个黄包车夫找他,讨要前几日欠下的车费。他觉得奇怪,自己未坐过黄包车,怎会欠下车费?一定是记错了。赶紧去门口看看。走出大门口,见路对面停着一辆黄包车,车夫戴一顶低檐帽,遮住眼睛。李续武走近问道:“我是李续武,是你找我吗?”那人环顾左右,低声说道:“可知营南关耳?”李续武一惊,四下瞧瞧,回道:“当为十八子臣。”原来是郑维屏刚刚安排下的内线。双方对上暗语,黄包车夫说:“我的车是六十四号,以后就叫我六十四号即可。先前的六十四号是我亲戚,我临时替他一阵,只为与你联络。营南关耳有话,近期打探岛上军火情况,由我传回。”李续武答应了,回兵营而去。
数月之间,并无要事。眼看本年将过,到了年底,却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之大事,波及刘公岛。1941 年 12 月 7 日,日本不宣而战,以强大的海空军兵力突袭了美国在太平洋地区的主要海空军基地珍珠港,使美国太平洋舰队遭到重创。8 日,美、英对日宣战,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帝国主义向来是高估自己,看低对手。其野心越来越大,侵略中国已招致重大损失,又侵略印度支那诸国和印尼、菲律宾,现在又和美英打起来。自感其经济衰竭,国力不支,兵源不足,士气不振,经常给士兵打气,除在日军中祈祷“武运长久”以外,还对伪军施以对策。
因战争之需,日军高官频频调整,林荣斋调他处任用,鄂绍琪也随他而去;新任刘公岛辅导官叫斋藤,亦为海军大佐。斋藤上任伊始,为鼓舞士气,突然提出要日伪全体官兵拜谒丁公祠。丁公即清朝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他在 1894 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中,率领北洋海军爱国官兵英勇抗击日寇,予敌以重创,在威海卫刘公岛被日寇包围,仍镇定自若抗击日寇,虽日酋伊东佑亨以高官厚禄招降,丁汝昌毫不动摇,最后于提督府内服毒自尽。后人缅怀其忠心报国,在丁汝昌官邸修建了丁公祠以志之。斋藤首先率日军向丁公像行三鞠躬礼,接着伪官兵们依次而入拜谒。鲍一民、孟铁樵等伪军官员听说斋藤出场也不敢不来。
拜谒丁公之后,斋藤讲话,大意是,丁提督虽然在日清甲午战争中与皇军打仗,但他毕竟是一位爱国将领,我们都很敬佩他……现在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为了大东亚圣战的胜利,为了太平洋战争的胜利,为了中日两国的共存共荣,我希望诸位要学习丁公的爱国之心和英勇作战精神,去反对我们的共同敌人美英等国。伪军官们听这番讲话,个个面红耳赤,羞愧地低头听着。伪兵们听了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更多人是从这个反面教员的讲话中,受到了爱国主义教育和抗日教育。连城、毕昆山等一批爱国官兵,暗下决心,要效仿丁公英勇打击日寇!而李续武则收获巨大,由于刘公岛乃海防要地,鲍一民趁机要求日伪补充武器装备,此事被李续武摸得一清二楚,报给了郑维屏。郑维屏急令他出岛赶到营南村,共商大计。
便说李续武借故请假出岛,来到营南村,郑维屏正在主持秘密会议,内容即是要突袭刘公岛,抢夺一批武器弹药,加强部队装备。李续武到来,把会议带向火热。他将岛内情况详细作了介绍,与会者心下更加明了。郑维屏听罢众位言谈,定下行动大计,说道:“我们此次行动之最终目的,是要夺取刘公岛日伪武器,装备自己。可如果仅仅如此简单之思想,那就差矣。”刘玉栓眨巴着眼,不解道:“差……差矣?还请司令明言。”郑维屏起身,端着茶杯,面对墙上挂的军事地图,故作深沉,说道:“自昆嵛山大意失足,被八路军偷袭,我部遭受重创,差一点江山不复。好在老天眷顾,留我不亡,与各位同心勠力,才有了如今境况。回想此番坎坷,罪魁祸首者,乃八路军也。我通观大局,得出至理,要想重整旗鼓,重树威风,只有与日伪和睦相处,除掉八路军,才是根本之所在。”
刘玉栓摸着头说:“在下愚钝,司令所言怎么越听越糊涂?这到底是要偷袭日伪,还是与八路军拼命?”
郑维屏哼哼一笑,说:“什么叫运筹帷幄,本司令就运给你们听听。眼下我军、日伪、八路军,就好似三国鼎立,三者之间错综复杂。我们想与日伪和睦,可还要抢他们的武器;我们想干掉八路军,可目前势力尚弱,难以成事。可我郑某人就想双赢,这就要靠计谋。”刘玉栓、王应心、李续武等人都瞪大眼看郑维屏。郑维屏愈发得意扬扬,奸笑一声说,“我们这次行动,要打着八路军的旗号。”
王应心叫一声:“哇,司令足智多谋,一步好棋!这样既能偷袭刘公岛日伪军,得其武器装备我军,顺便嫁祸八路,让日本人去收拾他们,一举两得!司令同时用了暗度陈仓和借刀杀人二计,实乃军事奇才!”
郑维屏坐回会议桌前,一本正经道:“简而言之,我们帮助日本人在崮头集重创共产党八路军,日本人才默许我们在营南村驻防,所以我们这次行动要打着共产党八路军的旗号,要做得干净利落,不能给日本人留下什么把柄,我们的目的就是既能把武器搞到手,又能再一次让日本人的钢刀砍向八路军,替咱们消灭八路军!”几人同时回应:“明白!”随后研究起行动细节。
说话间过了元旦,进入 1942 年,离腊月的门槛越来越近,偷袭刘公岛行动愈加急迫。郑维屏请人观过天象,近日暂无大风,遂初定 1 月 12 日行动。1 月10 日,李续武接内线传讯,按郑维屏指令再次借故出岛,来到营南村,向郑维屏汇报岛内日伪军最新兵力部署、武器装备、地形地物等情况,并将绘制的简略地形图交与郑维屏。郑当即召集相关人员会议,研究确定了具体行动方案:一是抽调熟悉刘公岛及岛南岸地形、谙识水性的人员,与部分便衣队组成一支约七十人的夜袭队;二是成立进岛夜袭指挥部;三是征用十四只帆船及二十八名船夫;四是化装成八路军模样,进岛后要打着八路军五支队的旗号;五是出发地点为威海城子、沟北村;六是刘公岛登陆地点为刘公岛东海岸的东泓;七是时间确定为1 月 12 日;八是书写标语要体现出八路军进岛;九是确定联络暗号。行动方案确定后,即任命王应心为指挥,李续武、刘玉栓为副指挥。
李续武于 12 日当天带联络暗号返回刘公岛,在岛里按计划要求行事。王应心和刘玉栓则在营南村具体组织行动。刘玉栓家住沟北村,熟悉这一带的地理人物,于 11 日带人回村,以八路军的名义向村长征船调人,共计在城子村、海埠村和沟北村征船十四只及船工二十八人,向他们交代了任务和注意事项。而行动总指挥郑维屏则在营南村召开进岛人员动员会,12 日上午,进岛官兵及家属特地到文登营村北庙烧香祭拜,保佑夜袭队顺利平安,胜利归来。中午,郑维屏大摆宴席,为进岛官兵壮行。
及晚,夜袭队途经蒋家庄、张家山、南北虎口,抵达沟北村。晚八时,刘玉栓率沟北村两只船共载二十人作前哨,其余十二船随后跟行。夜约十一时,前两船抵达东泓登岸。此处乃岛子最东端,无岗哨警戒,又是从南岸至刘公岛最近登陆点。其时岛湾内停泊着伪海军“海祥”军舰和“同春”运输舰,因舰上规定夜间九点半后关停电机,故而没有探照灯照射海面任务,夜间看不到东泓方向船行。刘玉栓见无异常情况,遂以红绸包手电筒联络后续船队。船队全部靠岸,王应心即命尖刀班按预定路线向接头地点运动;安排十四人看守船只与船工,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准挪动船只。夜袭队员皆右上臂扎一白布为识别记号,头包黑布蒙面,沿海边大道由东向西,朝刘公岛西部奔袭。刘公岛上的日伪军,自以为岛子四周环水,海面有军舰警戒,岛外又为日军所占据,不会有渡海来犯之敌,官兵思想麻痹。就连日军辅导官值班,也主要是监视伪海军官兵行动,少有其他防范。由于天气寒冷,东疃站岗的日伪军躲在屋里,夜袭队悄悄地顺利通过该防区。
夜十二时许,行至伪海军威海基地队司令部时,作为内应的李续武制服了敌哨兵,夜袭队留下部分兵力包围司令部以防其生事。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冲向伪练兵营,目标即设在此处的伪军枪库;另一路包围了日本海军辅导部。伪海军要港司令部晚上只有两名传达员和少数单身下级军官,夜袭队未予理睬。为避免打枪惊动海上军舰和全岛敌人,冲进伪练兵营的夜袭队,用大刀制服一些欲反抗的伪海军。一个值班的日军辅导员,听到有抗日部队来袭,仓皇逃出大门,夜袭队追赶不及,一枪将其打伤。夜袭队按预定方案,速战速决,不在岛上恋战,搞到武器后立即撤离,直返东泓,顺利乘船返回沟北海岸,天亮前全部回到营南驻地。
此次袭击战,缴获重机枪二挺、轻机枪三挺,步枪百余支,弹药一宗。击伤日军一人,砍伤伪军二十余人后死亡一人,夜袭队无一人伤亡。此战胜利,郑维屏兴奋不已,立即下令封锁消息,严守秘密;对所有进岛官兵人升一级。李续武功劳最著,升为连长,晋王应心少校军阶。为庆祝胜利,在营南村和中渠格村连唱三天大戏。
刘公岛上的袁甲承,完全蒙了。蹲在海边一块礁石上,望着大海,望着海的南岸,心里波涛汹涌。昨天傍晚,李续武找到他,叫他到小卖部有事。他毫不犹豫跟着去了。到了小卖部,他一愣,只见里间的小桌上摆了烧鸡、猪蹄、熏鱼、卤肠四道硬菜,还有一小坛白酒和一瓶张裕葡萄酒,他不解地望着李续武。李续武招呼他和于云青坐下,笑一笑说道:“兄弟我摊上一件大好事,心里头高兴,请几位好兄弟喝顿酒,托人从岛外买几样菜,凑付凑付。本想叫着连班长和毕班长,想想他俩累一天,各自回家休息,便未打扰。就咱兄弟三个喝吧。”说着拿过葡萄酒拔开瓶塞,往三个碗里倒,每碗倒了约三两。袁甲承问:“啥大好事你说呀?”于云青也说:“你先说给我俩听听高兴高兴。”李续武道:“这事说来话长,耽误咱喝酒。这样,今天请于兄袁弟把酒言谈,就听我这个东道主的吧,咱先喝酒,慢慢吃菜,边吃边说。”端起酒碗又说,“大好事,讲究个开门红,咱先喝红的,再喝白的,来,三兄弟碰一个,干了这碗开门红酒,咱就开吃开说。”袁甲承和于云青端起酒碗,三人碰了一下,袁甲承说:“好,既然是李兄有大好事要喝这酒,那就干了。”于云青也说:“祝贺李兄,干了。”两人仰头一饮而尽。李续武把酒端至嘴边,刚要喝,突然左手捂着肚子,皱着眉头说:“哎我这肚子,着了凉,下午痛过一会儿,怎么又……”袁甲承瞪眼看着他:“你不会是像上回糊弄罗世厚那样……”李续武忙说:“哪……哪会……这回真的……痛……二位兄弟吃菜,我……方便一下……去去就回,去……去去就回。”说着起身,小跑着出门去了。剩下两个人说着话,每人搛一块熏鱼嘴里嚼着,等李续武回来,听他大好事。谁知过了一袋烟工夫,李续武没回,两人突然头晕眼花,一个趴在桌上,一个趄倒地上,啥也不知睡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两人睡在于云青**,一骨碌爬起身,看看李续武并不在屋里,过去开门,外面锁上了。于云青从窗户跳出去,打开门。正迷糊间,听到练兵营院里传出异样的嘈杂声,后来得知李续武昨晚带八路军队伍突袭了刘公岛,抢去大批枪支弹药,砍伤二十多人,死一人。袁甲承前后想想明白了李续武的良苦用心,是怕混乱当中伤及两人,才出此下策,那酒里定是放了蒙汗药之类。再后来有人举报袁甲承与李续武日常关系密切,而且昨晚袁甲承不在兵营睡觉。罗世厚立即派人找到袁甲承,袁甲承说了昨晚喝酒之事,别的什么也不知。罗世厚不分青红皂白,拘禁了袁甲承和于云青,要审讯法办。连城得知这事,赶忙找到素日善交的要港司令部副官长王静之,说明情况,请求帮忙搭救二人。正巧王静之受命查处此事,便亲自问询二人来龙去脉,到小卖部查看现场。看到酒瓶里还有一点存留,便令人将葡萄酒拿到猪圈灌一猪喝下,不一会儿那猪摇摇晃晃倒下昏睡不醒。王静之便对罗世厚说他们两人是喝了李续武的蒙汗药酒昏睡不醒,要是一伙的早就一起逃跑了,怎敢还留在刘公岛不走?要求放了两人。罗世厚也没什么把柄,便将二人释放,但严令不得离开刘公岛。
眼下袁甲承坐在海滩礁石上,呆望着南方,心潮澎湃,暗自说道,李续武啊李续武,原来你早和八路军联系上了,既然是兄弟,咋不告诉我一声呢,我跟你一起干也罢!正想着,觉到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四个背枪兵士走过来。正诧异,来者说奉命跟随而来,近些时不得出岛不得随意走动,等事情查清再说。袁甲承无奈摇摇头,叹口气,心绪甚是烦乱。
郑维屏派兵夜袭刘公岛,顺利达到预想目的,但也捅了马蜂窝。不光刘公岛,就连岛外威海卫的日伪军也极为惊恐,派特务机关侦查此事,看看是八路军哪支部队所为。石川还与邵笠荣通了气,让他帮忙探查。上次鄂绍琪杀了大刀会二人,还差点杀了两个队长,邵笠荣气不打一处来,可是鄂绍琪有林荣斋和鲍一民两大靠山,谁也奈何不了她。这回发生这事惹得日本人动怒,若能查到事情真相,不光石川眼前讨到好处,还有可能牵扯到鲍一民内部的事,那就假公济私出口恶气。于是书密信一封,快马送交文登大刀会总头目刀爷桂茂,让他查探文登及荣成地域与偷袭刘公岛相关之线索;又安排追风张和丁二娘出马查探威海卫地域线索。追风张和丁二娘一合计,这么大一桩事,需要移舟动楫,定与沿海渔村有关联,而威海卫城区一带日本人控制严密,不会发生此等异事,刘公岛对面南海岸则应为事发地。于是二人各带一班喽啰,便装入村,有的挑担卖货,有的上门算卦,有的讨口吃喝,贼眉鼠眼巧舌如簧,探听那事。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寻到线索,上报给日本人。
日本宪兵队即刻出动,到沟北村绑走船主刘玉岫等五人,带回宪兵队部审讯。然而这五人早有防备,刹了口风,一口咬定不知是什么队伍,持枪强逼出船,他事概不知晓。可想刘玉岫乃刘玉栓兄长,自是不能出卖兄弟,另几人知道刘玉栓身为郑维屏手下干将,更是不敢得罪。追风张和丁二娘本想借此事在日本人面前讨个功劳,没想抓来这五人竟得不到有用口供,心下不爽,要重回沟北村,大张旗鼓抓人审讯。不料日本人却止其行动,责令放下此事,不得擅自而为。这两人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原来此中另有蹊跷。1 月 24 日,郑维屏部石兆麟团补充连中尉连长带着八个士兵,到西杜梨花村催逼柴草,恰逢大刀会虎头刀、狼头刀两兄弟受刀爷之命,带二十余刀徒于附近查寻刘公岛一案线索。两兄弟闻知所遇武装小队乃郑维屏部下,想起界石大集受郑维屏部下武术教头毕云之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带众徒冲进西杜梨花村,突然袭击,砍死二人,余者生擒,缴获九条枪上交刀爷。刀爷桂茂为讨好日军,又将枪支献与文城日酋宫岐。宫岐见枪是新的,起了疑心,将枪号报给威海日军,发现这正是刘公岛被劫枪支。于是威海文登两地日军决定,进一步查实情况,对郑维屏部采取联合行动。故此,威海日军对抓捕的沟北村船主并不十分在意口供,而是命令文登方面,派人暗查自郑维屏部驻地到沟北村一路村庄,1 月 12 日前后队伍过往情况。
刘公岛日伪军遭袭之事,一阵风传散开来。老百姓听说是八路军偷袭了日伪军,无不拍手称快。杨子千听说了自是高兴得很,跟王冰谈起来,王冰却说:“此事真实情况如何,眼下还不好说。你想要真是八路军干这事,咱们党组织怎会一点不知道?八路军每次有行动,都会跟地方党组织以及地方武装有联络,极少独自行动,何况攻击刘公岛,更需要地方的配合。”
杨子千听着也觉得有道理,摸着头不解道:“你说得在理,可偷袭刘公岛这么大的事,不是八路军,那、那会是谁?”王冰稍顿,微微一笑说:“甭急,半个月后你会知道。”杨子千一愣:“半个月后?”王冰点点头说:“嗯,半个月后。我正想告诉你这件事,上级利用春节这段时间,选调各地相关人员进行抗战综合能力培训,我和于森同志要去参训,这几天就要出发。”
杨子千问:“你春节后才能回来?大概时间是……”王冰道:“得正月初八以后。原打算靠年根近些杀猪,这样明天就杀了,亲朋好友分点儿肉过年。我不在家,你也回老家好好过个年,带块肉回去给老母亲包顿饺子吃。”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杨子千,“这些钱你带着,回去再置办点年货,做件新衣。”杨子千连忙推托:“不不,成天吃你的喝你的,没给你费用我心里本就过意不去,岂能再让你破费。”王冰正色道:“咱俩可是一头磕出来的兄弟,说啥格外的话。再说这钱是你应得的,你帮着搞了那么多钢铁,上级同意给你奖励,你安心收下就是。”说着把钱硬塞进杨子千兜里。杨子千只好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