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胆带数名武工队员断后掩护,杨子千背着宫宝田,王冰、毕云等人护拥着,紧步而行。行不远,一辆黄包车停在前侧,车上跳下一人,身着便服,头戴礼帽,遮住上半边脸面,对杨子千说一声:“快让老先生上车!”杨子千听语声有些耳熟,问道:“你是……戚……”那人一抬脸说道:“赶快上车!”正是戚公子戚家国。几人顾不得多说,赶紧扶宫宝田上车,杨子千坐在一旁照料。戚家国朝车夫急声说道:“歪脖树,快!”车夫应了声,拉起车飞奔而去。三拐两拐来到地场,一株歪脖老槐树下,停着一辆带篷马车,车把式手提马鞭,朝这边张望。大家七手八脚将宫宝田搬上马车,杨子千和王冰一边一个也坐上,戚家国对车把式吩咐几语,又跟车上人道了别,马车疾驰上路。
车过江家口,王冰吩咐车把式将车赶往孟家庄。及至广益堂药铺,林掌柜闻知情形,把诊号脉,极尽所能,告诉王冰说:“宫大师乃内功高手,故其伤势比常人较为复杂。我可先行简单医治,但要根治而不留遗患,须请医术高者方可。”王冰便问请谁为好。林掌柜道:“方圆百里,治跌打损伤,莫过夏院长。”林掌柜所言夏院长,乃孟家庄东五里观里西村的夏云超。夏云超生于书香之家,其父当过乡塾先生,任过村董,拥护共产党抗日救国主张,云超受其影响,胸怀医务救国之念,考入北平大学医务系。其时中共北平临时工委发起抗日救国运动,北平学生数千人,冲破国民党政府恐怖统治游行示威,夏云超胸怀一腔热血,加入浩浩****的游行队伍,并与镇压学生的反动军警勇敢争斗。后来根据党的指示,北平学联决定将学生疏散到全国各地参加抗日救亡斗争,他与同学们一起来到济南,参加了平津流亡学生会。后因生活无保,历尽艰辛回到家乡,住在大哥夏岳五家中。夏岳五早年即在荣成县城开了“崇德药房”,与中共荣成支部负责人曹漫之、李耀文交往密切,并多次掩护二人脱险,为革命作出贡献。夏云超经大哥介绍,很快结识了曹李二人,并将自己及同学们参加抗日救亡之事汇报与二位。曹李非常赏识这位从高等学府回来的爱国学生,对其进行革命教育。夏云超思想觉悟不断提高,参加了中共城里支部创办的话剧社,四下里演出,宣传共产党抗日救国主张。随后任教,向学生传播爱国主义思想,参与油印传单张贴标语传递情报等革命活动。后来曹漫之李耀文率领乡校起义,与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会合,被编为三军第十一大队。在曹漫之推荐下,夏云超参加三军部队,成为军医。历经战火洗礼,夏云超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凭借高超的医术,很快担任了后方医院院长等职务。如今他任纵队五旅旅部卫生处处长,在马石山一带活动。
为救治宫大师,杨子千力求前去请夏云超。林掌柜说当前形势去了不一定找得到,即便找到也不一定能够回来,我跟他有些交往,我写封信你带上,写明宫大师详细伤情,他即便不能回来,亦可依伤情提出医治建议。王冰亦无他策,雇了匹快马给杨子千骑上,即刻奔西南而去。
一路扬鞭策马,驰骋如飞。行将一个时辰,到乳山夏村。按照王冰所言,在夏村寻找一处名曰“回春堂”的药房,药房王掌柜,系我方人士,与我军后方医院时有往来,王冰在东海军分区司令部任参谋时,两人因故相识,只是王冰回威海后再未得见。没费多少工夫,打听到这药房,没想到却是残垣断壁,黑灰一片。向邻人打听,方知日伪军前来强征王掌柜出诊,王不从,被日军用刺刀捅死,放火烧了药房。杨子千闻情,心头再燃怒火。但眼下无暇管他事,赶紧设法找寻夏院长夏云超,乃为要也。思索一番想到,与医院关联者,各大药房皆有可能。于是打听几家大药房,可皆无人认识。不过一家大药房掌柜对他说,马石山北边有个马石店村,那里有家诊所,或能得知消息。
杨子千急忙赶去,打听到诊所,说起想找夏院长之事,果然有人问了详情,待听说找夏院长是为救治宫大师,那人一惊,急忙带他去相邻的青山村,原来这就是宫大师老家所在村庄。村里一位五旬长者,看了杨子千所带林掌柜书信,又问些情况,即刻带他去相距不远的上杨家村。他让杨子千在村头碾屋稍等,揣着林掌柜书信而去。
不多会儿工夫,过来两男一女,虽然身着便服,但杨子千一打眼便看出并非村人。那女子二十岁出头年纪,举止干练,面色忧郁,她问杨子千一些情况,知道并非歹人,便说了事情真相。原来她就是夏云超妻子,林掌柜与夏云超有交情,二人时有来往,林掌柜曾到黄县我军后方医院有事,夏云超领到家中吃过饭,是她亲自主厨。她说夏云超前几日已在马石山惨案中牺牲。原来如此,日军进行拉网式大扫**,形势极为严峻,为保证部队伤员的安全,卫生处奉命在日寇扫**之前,对已疏散在各地的伤病员进行一次大检查,夏云超风尘仆仆来到乳山县马石山一带村庄。工作将结束时,他抽空儿来到疏散在马石山以北上杨家村的妻子身旁,给刚出生的女儿取了名字,便匆匆返回。孰知他离开的第二日,与数千群众被日寇包围在马石山一带,为掩护群众突围而壮烈牺牲。杨子千闻讯甚感悲痛,一再安慰对方。夏云超妻子把一封写好的书信交给杨子千,让他去荣成县城崇德药房找夏云超的大哥夏岳五,一是告知夏云超牺牲之事,二是请大哥前去救治宫大师。
杨子千揣了书信,到马石山近处烧了黄表纸,祭奠爱徒王殿元以及夏云超等牺牲英烈,急急策马荣成县城,请名医夏岳五。夏岳五闻知小弟夏云超噩耗,顿时落泪,悲痛不已。又知宫大师被日寇暗算重伤,赶紧拾掇医药器具,随杨子千赶去救人。及至,宫宝田已神志清醒,对大家说着感激之言。夏岳五听林掌柜述说伤病,细细为其诊查,告知大家,宫大师受了日方毒气,头脑稍受损伤,胸部因击打也受内伤,眼下无性命之虞,需按时服药,静心休养。林掌柜当即按方配药煎制。这一年物价昂贵,发生粮荒,民众多以豆饼野菜为食。宫大师需增加饮食营养,王冰家中亦是粗茶淡饭,缺少细粮,便拿些钱让杨子千去城里购买五十斤小米、五十斤大米和一百斤小麦。
杨子千赶到城里,打听几家粮栈,根本买不到粮食,只一家仅能卖给小米半斤小麦三斤,还得排队等候,无奈之下想到找戚家国帮忙。来到戚家门口转悠,不长时间正遇戚家国出来。戚家国问了宫大师情况,得知要买些细粮补养,当即答应下来,但要等下午父亲出去开会了方可。杨子千高兴地说太好了,只要能买到细粮早点晚点不要紧。戚家国身无要事,便带杨子千四下逛逛。
两人边走边说话,戚家国说:“威海卫虽小,却曾经是国民政府的直辖城市,这大概是因为明朝皇帝在此设卫、清朝政府在此创立北洋海军、甲午战争以及英租威海卫的缘故。”讲着军政大事,又讲一家家老商铺,一条条老石街,不觉走到驻威日军司令部附近。
这里原本是管理公署办公楼,日军入侵威海卫,占据此楼为其司令部。楼的东端装有一个对外的大钟表,很是醒目。戚家国指着钟表说:“因为这个大钟表,老百姓称其‘钟表楼子’,本来是管理公署专员办公的地方。”杨子千“嗯”了一声。戚家国又说,“楼东端设一长廊,登阶连通专员办公房舍。楼西侧是老树夼河,南下入海。专员办公地后设公署伙房,在河边设有机压水井,用一长木杆压水经铁管输送至水柜内,为伙房专用。管理公署那时没有围墙和保卫设施,前后左右均有路可通行。由于大楼可以自由行走,我们这些孩子都喜欢到楼廊里寻捡大头针、曲别针,更愿到大楼东廊外看孙专员审判抽大烟的众烟鬼。”杨子千感兴趣地应一声:“是吗?怎么审?”戚家国一笑道:“审前,警察先将犯人按倒在走廊上打大板,然后再提至室内审讯。有一次一个年纪较大的人,被轻轻地按倒,并被轻轻打了几板,可是这人却用劲地叫唤。提起来后他偷看栏杆外的孩子们,孩子们不禁拍手大笑,他也难为情地笑了。等提至室内,大概被孙专员发现,指示再打,这一回警察真使了大劲,板声那么响,他却不再叫喊。这是我们那帮孩子最爱讲的事。”
戚家国笑几声,却又叹口气说,“自从日军占领了这里,此处就成了森严恐怖的地方,孩子时的欢乐,成为遥远的记忆。”杨子千接口道:“是啊,岂止是这座公署办公楼,整个威海卫,整个山东,整个中国,凡是被小鬼子侵占的地方,人们哪里还有欢乐。”戚家国点点头:“杨兄说的是。”指指前边又说,“往前走就是原英国领事馆……”杨子千连忙摆手道:“不过去了,那里给我留下了心痛记忆,差点儿成日本军犬的猎物。”戚家国点点头说:“理解杨兄。”稍顿又道,“天快晌午了,我还请杨兄去吃狗不理吧。”杨子千犹豫一下,叹口气道:“别去那里了,找家小店,垫垫肚子就行。”戚家国想想说:“也好。走吧,有家小店,杨兄应该喜欢。”
两人来到城里关帝庙,一条小胡同拐进去不远,有家小门头的“桥头羊汤馆”,杨子千一看笑道:“嗯,喝碗羊汤,我喜欢。”进了屋,掌柜的一看戚家国,热情地说道:“戚公子来了,进里屋吧,老地场。”将二人引至一小屋。小屋靠窗,收拾得也还干净,一张小桌可对坐四人。戚家国点了熟切羊肉、炒羊肚、炒羊血、一盆羊杂汤、四张单饼,还有一壶地瓜老烧。杨子千道:“戚公子太破费了,一人一碗羊杂汤,就着吃张饼就行。”戚家国道:“如今乱世,说不上哪日会生变故。就说上回咱们一起吃饭的五姐妹,短短几年,就剩……一人……嗨,不去多说,今日与杨兄相见,怎也得整上几盅。”
说话间切好的熟羊肉端上来。掌柜说道:“戚公子有口福,这一阵鬼子扫**,老百姓养的羊都被扫了去,羊价高了不说,常常没货,这昨天刚弄一只羊,今天您就来了。”戚家国一笑:“这鬼子扫**,没想还牵连我喝羊汤,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掌柜不懂这话,应道:“没听说失火,哪、哪个城门?”戚家国挥挥手:“忙去吧,等有工夫跟你讲。”掌柜“哎哎”应着,退去。戚家国给杨子千掌上酒,两人喝起。
喝过三盅,戚家国说:“杨兄,这样的小店,也就是近阶段我才过来,此前无论别人请我还是我请别人,都不可能来这样的小地方。你知道因为啥?”杨子千稍稍一想说:“因为日本鬼子呗。”戚家国道:“不,是因为于森。”杨子千一愣:“于森?这、这……跟她有啥关系?”戚家国干了一盅酒,说道:“我很喜欢于森,我知道我的家庭会成为我们的障碍,可我还是想追求她……”戚家国把他在桥头老井羊汤馆与于森相见之事说了,又道,“从桥头回来,我就茶饭不思,再好的馆子,也不想登门。在城里无目的闲转,一下看到这家桥头羊汤馆,忽地有了想喝羊汤的想法。从此三天二日就来喝羊汤,慢慢喝,慢慢想着那天和于森在一起喝羊汤的情形,心里……暖乎。”
杨子千听他说完,也干一盅酒,低声说:“咱俩还真是有缘呐。我为啥不愿去狗不理吃饭,是因为小叶子。”于是把于茯叶和他之间的事说了,最后说道,“叶子妹爱吃狗不理包子,可那次我请她却没吃得上。她……牺牲了,我啥也不顾,骑马过来买了狗不理包子,让她在阴间能吃上……唉,生逢乱世,连命都不能自己把握,男女之情更是被世况左右。”
两人言语投机,一会儿就喝光一壶地瓜烧。戚家国还要上酒,杨子千不让,说过晌还有正事要办,酒多易误事。戚家国便随他,说等哪天两人有合适机会大喝一顿。杨子千答应了。两人吃喝过了,去车马店雇了马车,戚家国领杨子千到粮栈装了所需粮食。马车将行时,戚家国忽又叫住,回粮栈又装十斤小米,托付杨子千转交于森,工作忙碌时煮点小米粥垫垫肚子。杨子千感慨不已。
杨子千买粮回去,却得知宫大师要回乳山家中。大家一再劝留,宫宝田执意要走,说一则村人得知他受伤怕家人牵挂,二则家中有些跌打损伤良药可用。无奈只得随他。王冰找来一辆带篷马车,装上买回的粮食以及药物,由杨子千护送回乳山青山村。毕云因要带领区中队进行反扫**工作,没工夫陪同前往,一再表示歉意,告诉宫大师等反扫**过后会去登门拜望。宫宝田说道:“好啊,那天擂台之上,情急之下,我跟倭匪说了你是我徒弟,回头想想,你也够这个资格。等我伤情好了,你到我处,我招齐几个门徒,行过礼仪,正式收你为徒。”毕云闻听大喜,当即给宫大师行叩拜之礼。
谁知此番一别,便是永诀,二人再无相见之日。由于毕云在城东大操场登台打擂,被汉奸认出是当年的小老道,报告了日伪军。日伪军特务暗查出毕云如今是共产党地方重要干部,刺杀过多名日军官兵,曾被日军通缉抓捕,于是威海日伪军密谋策划,借冈村宁次司令官扫**胶东之机,组织全部兵力,从北向南进行拉网式扫**,而其重点则是共产党活动频繁的东南乡一带,意图一举消灭共产党的部队和组织,抓捕毕云等共产党要人。杨子千护送宫宝田离去次日,威海日伪军扫**开始,敌人倾巢出动,气势汹汹,抢掠大批财物和牲畜,数百名有共产党嫌疑的群众被抓到威海卫,遭受残酷折磨,乃至惨杀。为适应斗争形势,区中队化整为零,进行分散活动,伺机袭击敌人。毕云率领部分区中队员,活动于文登沟于家村和荣成邓南庄、荫子夼一带,被敌人包围在了夏埠村。面对数倍于己的凶恶敌人,毕云毫不畏缩,沉着指挥,与战士们并肩冲杀。在突破敌人的两道防线向第三道防线突围时,他腹部中弹,肠子外溢,藏于草丛中。敌人撤退后,被乡亲们救出,送到西板石村,终因伤势过重,于 11 月 28 日光荣牺牲。众人傍晚得知消息,甚是悲痛,于森和宋信兰、宋思兰姐妹连夜为毕云缝制新棉衣,王冰和杨子千为他穿上入殓。按他生前意愿,遗体安葬于沟于家北庙。
毕云的牺牲,让大家心碎肠断。尤未料到之事,由于汉奸告密,于森和五区妇救会会长宋信兰、墩前村妇救会委员宋思兰被日军抓到了威海宪兵队。第二天,新任日本宪兵队长星野、副队长大寺一郎提审于森。星野凶狠地问:“你这个小姑娘的不老老实实在家,出来干什么的八路!”于森愤怒地答道:“日军在中国横行霸道,连鸡狗都不得安宁,不把你们赶出去,中国人民就不能过安稳日子。我参加八路军,就是为了打日本鬼子!”星野道:“好个厉害的小姑娘,我看你的嘴有多硬。”令宪兵拿起竹板,猛力抽打于森手心。手很快肿起来,于森咬紧牙关,怒视着敌人。星野得意地问:“怎么样,滋味的不错吧!只要说出你们的头头是谁,我马上放了你。”于森轻蔑地说:“我活着进来,就没想活着出去。要杀要砍随你的便。”“打!”星野一声令下,几个宪兵抡起皮鞭,雨点般抽在于森身上。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昏倒在地。敌人用冷水把她泼醒,又逼她招供。于森双目紧闭,一声不吭。“灌辣椒水!”星野又下令。宪兵冲上来用绳子把于森绑于木板,灌辣椒水、石灰水,灌大了肚子又用脚在她身上猛踩,于森鼻口流血,但她仍不屈服。星野气急败坏,咆哮连连。大寺一郎请他坐下歇息,说声:“星野君的息怒,让我来。”拿起一把铁锤,一把竹签,凶狠地瞅着于森说:“十指连心,你的考虑一下吧!”于森慢慢睁开眼,轻蔑地瞥一下铁锤、竹签,冷冷地盯着大寺一郎说道:“少废话,我……早就考虑好了。”“钉!”大寺一郎朝宪兵号叫着。竹签对着于森的手指尖脚趾尖砸进去,鲜血不停地顺着指尖往下流,而敌人却连一声呻吟也没听到。
敌人折腾累了,把于森拖进牢房。宋信兰和宋思兰见于森被折磨得血肉模糊,不省人事,都泣不成声。宋信兰把自己的衣服撕碎,替于森擦拭血迹;宋思兰小心地为于森拔着刺进肉里的一条条竹丝。于森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战友安慰说:“要坚强些。我……不要紧,慢慢就会好的……咱们是为了穷人不受苦才来受刑的,心里……痛快,死而无怨!不管怎样,我们绝、绝不能出卖同志,要、要坚持和敌人……斗、斗争到底……”
晚间,迷迷糊糊中,于森眼前浮现出走上革命道路的情形。她的家是文登县大水泊镇西南台村,1937 年 7 月日寇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当年 12 月中共胶东特委在天福山发动武装起义,点燃了胶东抗日烽火。天福山距离西南台村十几里路,她的家乡成了胶东地区最早的八路军根据地。从那时起,八路军在家乡开展的抗日救亡宣传活动热火朝天,抗日救亡的道理家喻户晓,深入人心。翌年 2月,村里来了一队八路军,其中有两位英姿飒爽的女八路,一位姓乔,一位姓刘。她们的到来,立刻吸引了村里的女青年。她和同伴几乎每天都要去找女八路攀谈,聆听关于抗日救国的革命道理。四五天后,两位女八路随部队开拔了,她和另外三位于氏姐妹也同时“失踪”———参加了八路军。那天晚上,月儿弯弯,星光闪闪。她走前母亲正犯心口痛的老病,她留下一封信,表示“尽忠不能尽孝,尽孝不能尽忠”的遗憾。母亲开始并不支持,但渐渐明白了道理,态度悄悄发生变化,她不再为“女儿跟人家跑了”感到丢人痛苦,相反,却为女儿当八路、自己成“抗属”而自豪。母亲不再催促父亲去找女儿,而是千方百计托人给女儿捎去衣物。她一针一线为女儿缝制结实的猪皮底布鞋,缝补袜子,改制衣服,常常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暗自抹泪,仿佛每一针都扎在自己心头。八路军来往过路,只要被村里安排到家里吃派饭,她总是尽最大努力给他们做好吃的,就像见到了远方归来的游子。想着母亲的事,于森不由得记起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想得很多很多,突然觉得自己十分亏欠母亲,泪水流了下来。
第二天,敌人为了便于监视,将她们三人分别关押。星野指使大寺一郎到狱室假惺惺地劝说于森:“你的年纪轻轻,别拿生命的开玩笑,说出你们组织都有谁,我就保你回家的。”“呸!”于森用尽全力啐了他一口。大寺一郎气得脸上青筋暴起,怒吼不止。此后敌人软硬兼施,接连折磨于森七天七夜。于森被捕后,党组织想尽办法营救她。于森得知这个消息非常感动,但她深知敌人看守严密,要救出去极其困难。为了不连累组织和同志,她咬破手指,在监狱的墙壁上写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鲜红血字,然后把衣服撕成布条,搓捻成绳,悬梁自尽,壮烈殉国。
于森被捕入狱,党组织想尽办法予以营救,皆未成功。无奈之下王冰和杨子千找到戚家国,说几个姐妹为抗日救国都已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曹芳春、于茯叶、徐杰、丁香……现在于森也被捕入狱,希望戚公子能出手救她一命。戚家国听了心急如焚,可是人被抓进宪兵队,自己已是无能为力,想救她性命,唯有求父亲出手。他急急忙忙找到父亲,求他设法搭救于森一命。没承想戚仁亭痛骂戚家国不孝之子,不好好经商挣钱,反而和共产党勾搭在一起,想让他出手捞人,那是白日做梦!戚家国无言了,心碎了,自己悄悄做着准备。他托人打听到于森壮烈牺牲,顿时泪流满面,带了纸钱到宪兵队近处焚烧了,然后驾驶汽车驶向码头,撞飞持枪阻拦的执勤日兵,冲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顷刻没了形影。
是日晚,王冰出去参加党组织的活动,杨子千在院子里练功,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杨子千到门前问:“是谁?”门外男子回道:“海边亲戚。”这是一句暗语,是指东海区里来人。杨子千自是明白,赶紧开门,进来两个穿着百姓服装的男子,个头稍高的年长男子好像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年轻男子搀扶着他。年轻男子看杨子千一眼说道:“王冰同志在哪?快叫他一声。”杨子千回道:“他出去了,我这就去找。”边说边帮着搀扶年长男子到自己屋内,点着油灯,转身出去找王冰。
近阶段因为日寇扫**之事,以及为几位同志牺牲处理后事,王冰白天和刘锡荣、章若明等区委领导开会、检查,布置反扫**工作,晚上又得忙活敌工部及村里的事,忙得不可开交,食寝无时,杨子千跑了几个门方才找到。回到家一看来人惊叫了声:“于专员怎么来啦?”原来 1939 年春于洲调任胶东东海地委委员兼民运部长;1940 年 7 月始先后任东海区参议长,东海地委财委书记、群委书记;1941 年 5 月,胶东区党委委任于得水为军分区司令员兼任东海行署专员,于洲任东海专署副专员兼任东海各救会会长。由于他与王冰打交道较多,且墩前村落脚更为方便,故而每到威海卫一带有事多与王冰接洽。
于洲回王冰说:“情况紧急,区委的同志都分头下到各地。由于美军的参战,日寇在太平洋战场被迫转入战略防御,巩固其侵占的我国大陆沿海地区的战略,日益受到日寇最高统帅部的重视。11 月 8 日,日军华北方面最高司令官冈村宁次亲赴烟台,召开作战会议,决定发起第三次‘鲁东作战’,目标是:‘歼灭山东纵队第五旅及第五支队为基干的胶东军区共军,恢复山东半岛治安,尤其确保青岛烟台间的交通。’敌人来势汹汹,是入侵胶东以来最大的一次扫**。东海区委根据胶东区委的要求,领导干部全都下到各区县,指导帮助做好‘反扫**’工作,力求把损失降到最小。”
王冰听了说道:“上级考虑得周到,不过威海卫这边动静还不大,许是大队鬼子还未到。”于洲点点头说:“正是如此。日寇此次扫**,西海、南海、北海地区为第一段,合围牙山为第二段,扫**昆嵛山及东南地区为第三段。鬼子采取拉网式扫**,二三十人一股,股与股之间相距约一华里,白天逐步向中心压缩,夜间在路口放火,少数人看守,大部分敌人休息。根据西海南海地区反扫**经验,我们的反制措施为:不向根据地集中,克服一切困难插入敌区。如陷入重围,则立即以排为单位,分散于敌结合部向外突围,于规定之集合点集结。”
王冰问:“西边三个区扫**开始得早,那边情况如何?”
于洲叹口气说:“很惨烈,马石山惨案你们都该知道,我军民牺牲了数百人。”稍顿又说,“叫嚣‘打遍胶东无敌手’的日军指挥官大岛恒一郎,是铁了心要消灭胶东八路军和抗日积极分子。我们的队伍为保护群众,保护自己,不断与敌周旋,几天几夜睡不好觉,极度疲劳。我们的一个炊事员肩上挑着炊具夜行军,站在河中睡着了,后面人以为是前方命令如此,队伍停下来,差点儿被敌人追上。走着睡、坐着睡、骑在马上睡、枪炮声中睡,都是极度疲劳状态下才会这样。”
旁边的年轻男子说道:“首长就是三天三夜没睡觉,太疲劳,刚才路上一不小心,摔到沟里崴了脚。”于洲朝他摆摆手说:“小马,一点小事不用多嘴。”小马一噘嘴:“还一点小事,你当时好一会儿疼得不敢动。”王冰急忙查看于洲受伤的脚,只见脚踝肿得老粗,忙要出门去请医生。于洲制止道:“黑灯瞎火的别让人家来回跑,我也是个半拉郎中,我知道就是扭了筋,弄点儿消肿止痛的药吃就行。”杨子千说:“我去抓药。”王冰说:“也好,我跟于专员汇报一下工作,辛苦杨兄跑一趟广益堂,林掌柜是咱的人,那里的药在这十里八乡最好。”于洲问:“挺远吗?”杨子千道:“不远,四五里路,道也好走。”小马说道:“我和这位大哥一起去。”于洲道:“也好,做个伴。”杨子千和小马便出了家门。
月光朦胧。一路上,两人说着话,杨子千知道小马才十六岁,是通信排战士,便问:“你这么小,上过战场吗?”小马道:“通信兵也要上战场,首长到哪,我们都会跟随。”杨子千说:“我是说上战场打仗。”小马回道:“一般不用参战,不过特殊情况,比如我军伤亡过大,与敌人殊死之战,我们通信员也会上阵。”稍顿,小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参加过两次战斗,第一次,是我要求上前线锻炼,那次战斗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实战检验我们胶东兵工厂新制造的一种平射钢炮,只有一发炮弹,计划是给碉堡打上一个窟窿,部队再冲上去打。结果炮弹打上去没有爆炸,大炮还被震得翻了个身,部队没法冲锋,只好撤回来。第二次是跟随另一位首长打了一场大仗,战斗非常激烈,日军的机关枪疯狂扫射,掷弹筒、迫击炮弹不断在阵地炸响,火力极为凶猛。鬼子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阵地发起冲锋,日军上百骑兵沿山路冲来,数百伪军向无名高地进攻,炮火连天,硝烟滚滚……我们那支部队的刺刀、刺锥、大刀钢质好,刺杀技术也不逊于鬼子,而且一部分战士和干部入伍前在乡村里进过拳房,学会一些擒拿功夫,所以并不把这些东洋鬼子放在眼里,高喊着口号冲杀……经过一阵激烈的格斗,敌人留下上百具尸体,狼狈缩回村庄里去了。我方伤亡也很大,地方政府及后勤人员带来担架队运送伤员及烈士,医务人员则在阵地上抢救包扎。妇女们主动组织担架队运送伤员,帮伤员清理伤口,给伤员喂饭。老百姓还自发地把自己最重视、多年珍藏的一口口红寿棺材抬上阵地,流着泪清理烈士遗体,小心翼翼地把炸断的肢体安放进去。此时敌我双方几乎互不干扰,各干各的事,当到麦田里搜寻遗体时,竟有相互抬错的情况发生。直到半夜时分,鬼子才把经过四个钟头格斗留下的一百多具尸体和部分重伤未死者,都架在烈焰上焚烧,一时间尸臭遍及数里。鬼子在余烬中收拾完他们同类的骨殖,才于凌晨返防。那场战斗我打死了一个鬼子,不过按照命令没有冲锋,和另一位同志保护电台。”
杨子千听了说道:“你们真是好样的!通信兵执行任务也有危险吧?”小马道:“那可不,我差点儿没命。春天那回去南海区送情报,返回路上碰到日伪军追杀我们一股小部队,我也往山林里跑。跑到一片坟茔地时,右腿中弹,血流不止躺在草丛中,于是准备好手榴弹,一旦敌人搜索到跟前,就与敌人同归于尽。结果敌人没搜过来,追赶其他同志去了。过一会儿,从玉米秸丛里钻出一人,是我们的同志,他说胳膊受伤后,爬着藏在玉米秸丛里,敌人用刺刀向玉米秸丛捅了几下,没捅着。他受伤较轻,帮我简单处理伤口,背着我转移。后来在一个山沟里找到了医疗分所收容组,护士说敌人扫**还没有结束,上级指示,伤员先安排到老百姓家里掩护起来,待情况允许时,再到医疗分所治疗。于是在护士的安排下,换上便衣,化装成一户农家的儿子,吃住在老百姓家,护士定时换药,进行治疗。老百姓为了我的安全,还在山沟的梯田上挖了个洞,一旦敌人来了,就转移到洞里躲藏。好在我是贯穿伤,养不多日子,便归队了。”杨子千问:“贯穿伤不严重?”小马说:“子弹要是穿过肌肉,伤口处理及时,没感染,这样的贯穿伤好得快,也不影响身体。如果子弹穿过腹腔,对脏器造成损伤,那就得手术治疗。”
两人说着话,不多会儿来到孟家庄“广益堂”药店,取了药回返。出了孟家庄,小马说:“这就是孟家庄啊,怪不得那么多深宅大院。”杨子千不解道:“你知道孟家庄?”小马说:“小时候常听大人说:孟家庄大地主,骡马成群田万亩。”杨子千道:“那你是威海人,怎么说话口音不像这边?”小马说:“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去世,家里穷,我随大姐二姐跟着戏班子学唱戏,后来我们都参加了八路军,四面八方的人凑在一起,口音变得没家乡味了。”
杨子千一怔,停住脚步,微光中盯着小马,问道:“你……你还有个姐姐吗?”小马回道:“我们姐弟四个,家里还有个三姐,跟着父亲,这些年也不知怎样。”杨子千听着瞪大了眼,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家住在老树夼?你、你父亲给……给英国人养马?”小马一下子愣住,后退半步,打量着杨子千,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些?”杨子千张了张嘴,突然转身往前走,说声:“跟我走。”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行至信河北村南,杨子千驻足,面北而立,对身边的小马低声说:“村北的小山,现在看不清,那是你三姐离世的地方,你鞠个躬吧。”小马推杨子千一把,怒道:“你胡说什么?”杨子千沉沉地说:“我没胡说,你父亲叫马春子,你大姐叫当子,二姐叫秋贵,三姐叫小辫儿,你叫锁子……”把马春子和小辫儿姑娘的事讲给小马听。
小马听着听着啜泣起来,咕咚一下跪倒在路边,朝着北方磕头,哭着说:“爹,儿子对不起您,小时常惹您生气……没能……孝敬您……保护您……下辈子还、还要做您的儿子……报答您……姐,你长我两岁,可小时候我老是欺负你……你总是……让着我……对不起呀姐……爹,姐,你们都是日本鬼子害死的,我和大姐二姐都参加了八路军,不过……二姐她……去年在战场上被鬼子包围,她、她宁死不降……拉响了手榴弹……炸死好几个小鬼子,她……她也壮烈……牺牲……我、我要请求首长上前线,和大姐一定多杀小鬼子,为爹和三姐……报仇!”
杨子千拉起小马,说道:“首长还等着用药,咱们抓紧回去。等哪天机会合适,我带你去他们坟前,给你父亲和姐姐上香烧纸。”小马起身,两人往回赶。杨子千又问起他大姐情况。小马说他们姐弟三人都在东海军区,二姐牺牲了,大姐在胶东军医医疗队学习,日寇扫**前他还顺路看了大姐,不知现在怎样。
原来小马的大姐乳名叫当子,长小马六岁,参军后取名马保国,战友们平时还是叫她当子,近段时间在胶东军区医疗队学习。那天夜幕降临时,大队领导通知紧急集合,对学员们说:日本鬼子开始大扫**,情况紧急,大家赶紧准备分散突围。当子她们女生队共八人,在小队长带领下,迅速向东奔跑。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只看到四外远处一堆堆火光,那是敌人的包围圈。姑娘们边跑边商量:不管怎样,下定决心向东海方向跑,即使牺牲也不改变方向!她们跑着,听到周围有机关枪响起,原是很多老百姓不了解敌情,奔向没有火光的黑暗处突围,结果中了敌人的诡计。姑娘们明白了,黑暗处有敌人重兵埋伏,而火光明亮的地方敌人并未重点设防。于是她们壮着胆子拼命向火光处突围,结果冲出了包围圈。天渐亮了,为摆脱敌人追赶,她们渡过十几条小河。河水没膝,寒气袭人,棉衣棉裤皆湿透结冰,跑起来磨破了皮肤。姑娘们顾不上疼痛,只是一个劲地跑,多亏二十岁左右年纪体力好,不知跑了多远,终于跑到文登县东南海边。往前是一望无际的盐滩,遍布着淤泥,一脚踩下去插到膝盖,淤泥下有许多碎贝壳,没走几步鞋被淤泥拔掉,碎贝壳把她们的脚和小腿割得伤痕累累,痛得扎心。当子摸摸腰间的手榴弹,想起妹妹,意志愈发坚定。她们这些年轻女战士毫无畏惧,大家手牵手往前走,决心生死在一起,绝不当日寇的俘虏。日军骑兵追到大盐滩边上,怕陷入淤泥,不敢追进盐滩。敌机在空中盘旋,向逃散的人群扫射,姑娘们和老百姓一起趴在盐滩的淤泥里,躲过一劫,最终逃出敌人的包围圈,重又回到八路军队伍中。